摘要: 燕趙詩人賈島在藝術上造詣超凡,《賈島推敲》《題李凝幽居》等被編入了現行語文教材之中。賈島的詩作既傳承著悲慨的燕趙精神,又能化悲為美,獨樹一幟。詩人對浮生幻影的感悟與追問,是全情融入悲苦世界的體現,他將至深至切的感悟寄寓于苦吟與吟苦的藝術世界,以實現人生之悲、創藝之苦、禪韻之美三者之間的詩性轉換。
關鍵詞:賈島;藝韻;禪意
生之枷鎖、情之煎熬,使得唐代詩人賈島所營造的“詩情畫意”多籠罩著清冷、陰晦、幽深的格調。“折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賈島《病禪》)即使心靈未獲得絕對自由,賈島卻能穿越苦吟與吟苦的藝術世界,一超直入地遁入禪意盎然與藝韻宛轉的詩意世界,實現了人生之悲、創藝之苦、禪韻之美之間的詩性轉換。
賈島生于河北道幽州范陽縣,是唐朝著名的詩人。唐代幽州政區包括今河北廊坊、北京房山、天津武清等地,燕趙文化滋養了賈島的成長。以賈島研究為契機,可從中透視其詩作的美學風格及燕趙的文脈特點,亦可反映地緣文化景觀,并以此探尋詩人更潛在、更深廣的創作因緣。
一、悲慨幽深的燕趙文脈
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活在同一自然生態、人文生態的系統當中的人們,其精神氣質、審美傾向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空間維度與文藝領域的縱橫互攝,地緣文化與人文精神奠定了作家創作的文化基因。燕趙的神奇秀美、荒寒奇僻構筑了與眾不同的文學景觀,尤其籠罩著既崇高又幽深,既悲壯又凄美的詩家之景。
歷史滄桑與世事沉浮醞釀了燕趙文化,燕趙文人墨客多染上了深刻的憂患意識。正如韓愈所言:“古稱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韓愈《送董邵南序》)清代魏裔介在《畿輔人物志序》亦指出了地理環境對人文造化的影響:“乃知古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本為天性所近。地居東北,為陰陽風雨之會,左滄海而右太行,山川激宕,郁為人物者,代有英靈,不可銷歇。”[1]地靈孕育人杰,賈島承繼了燕趙之地的深厚文化底蘊,又由于賈島獨特且豐富的思想,其詩風獨樹一幟。
燕趙大地遍周著悲涼之風:“燕趙多愁日,兵戈未定時”(謝榛《秋日即事五首》其二),“燕趙凄涼歌調迥”(孫傳庭《送馮生元瑞赴試》),“燕趙悲涼俗”(李鍇《野望》)。古代幽州亦為苦寒之地,“塞草連天墓,邊風動地愁”(張繼《奉送王相公赴幽州》),“因君閱河朔,垂淚語幽州”(張說《送李問政河北簡兵》),這些詩句透露著歷史的厚重、時代的動蕩、情思的愴然。賈島生活于此地,百感交集,又因自己命途多舛,他的吟詠也自然而然地鐫刻著凄婉悲苦。
在賈島的苦吟哀歌中,既有幽然深情,又傳承了燕趙文人“慷慨悲歌”“浩然正氣”的精神。他在《劍客》中表達了明快豪情:“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雖然出身卑微、生活窘迫,卻未減詩人風骨,甚至流露了郁勃之氣。此外,賈島有十幾首詩篇論及燕趙,有對山水的鐘情:“郡北最高峰,巉巖絕云路。朝來上樓望,稍覺得幽趣。朦朧碧煙里,群嶺若相附。何時一登陟,萬物皆下顧。”(賈島《易州登龍興寺樓望郡北高峰》)有對英雄的追憶:“壯士不曾悲,悲即無回期。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淚垂。”(賈島《壯士吟》)
二、黯然蹉跎的悲苦際遇
賈島既有燕趙俠士的尚氣任俠,又有儒生的鴻鵠之志,亦有枯寂地伴于青燈古佛的“初為浮屠”經歷,還有還俗以求仕進取卻屢試不第的遭遇。聞一多先生一針見血地點評賈島思想的復雜性:“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在。”[2]賈島曾對功名抱有幻想,愿不得遂難免黯然神傷,習佛修禪又使他能在特定機緣下超然物外,懷才不遇與沉浮得失鑄造了他思想的豐富與個性的鮮明。因此,賈島筆下所塑造的文學世界不僅渲染了婆娑世界的“苦道”,而且呈現出恬淡、幽渺、清奇、玄遠等異趣風貌。
賈島不僅日日攻詩自強,而且勤勉不輟地讀書讀史。他曾躊躇滿志的奔赴前程:“早起赴前程,鄰雞尚未鳴”(賈島《早起》),無奈仕途歧路縱橫,參加科考卻屢戰屢敗,備嘗場屋之苦。空余豪氣,蹭蹬歸來。一方面,命運的坎坷蹉跎讓他辛酸失意;另一方面,君子“固窮”的意識也勉勵他在文學領域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使對現實心灰意冷,賈島卻對詩藝創造充滿熱情:“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賈島《戲贈友人》),在詩路上無悔前行。
賈島即使遭受了饑寒交迫、貧病交加,行住坐臥間仍吟味不輟。《賈島推敲》被編入蘇教版與長春版小學語文教材當中:“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又欲‘推字,煉之未定,于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權京兆尹,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第三節,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止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并轡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此外,長春版初二語文教材也收錄了賈島的《題李凝幽居》。賈島堅持苦思吟詠讓人欽佩,其對藝術的執著與追求也值得學生去學習。
因賈島卓越不凡的藝術造詣,他在詩壇曾受到了熱烈追捧與膜拜。詩客與讀者們不僅對賈島詩作反復品賞,而且爭相傳抄。據此,“賈島時代”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可見一斑。
三、“一吟雙淚流”的寂寞悲情
賈島身處動蕩不安的社會,面對潦倒困頓的生活,觀照風雨飄搖的人生,難以排解的幽情單緒,一吟雙淚流地化作了窮而后工的創藝動力。古代文人素有錘字煉句、工于雕琢的傳統,而且賈島對人生有至深至切的體悟,尤以慘淡經營的方式苦吟悲嘆。
賈島生活于戰亂頻繁、時局未平的中唐,內憂外患使他的心靈慘淡凄愴,釀造了其滿懷愁苦之思。他對人生有過懷疑憤懣的沉痛,亦有無可奈何的枉然,于是選擇了遠離紛擾亂世,苦苦尋求清奇的凈土,不由自主地氤氳著清冷瘦硬的詩風與凄風苦雨的詩境,以情景交融的方式重構了凄婉卓絕的悲情世界。
其一,別情離緒的孤寂。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告別,誰都無法逃脫聚散無常的宿命。離別總讓人黯然銷魂,傷別的情思融進了孤寂的詩境當中:“孤嶼消寒沫,空城滴夜霖。若邪溪畔寺,秋色共誰尋。”(賈島《送韋瓊校書》)“柳絮落濛濛,西州道路中。”(賈島《送神邈法師》)生別已戚戚,何況再無重逢之時的死別。賈島與孟郊之間交情極深,彼此惺惺相惜,當孟郊離世,賈島肝腸寸斷地痛訴悲惋之情:“蘭無香氣鶴無聲,哭盡秋天月不明。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云山得散行。”(賈島《哭孟東野》)
其二,殘景廢跡的蕭索。賈島借追古思今以表達歷史興亡的感慨:“沙埋古篆折碑文,六國興亡事系君。今日凄涼無處說,亂山秋盡有寒云。”(賈島《過蘇秦墓》)亦有描繪殘景廢跡而吐露因無常幻滅的落寞:“草河徑微微,終南對掩扉。晚涼疏雨絕,初曉遠山稀。落葉無青地,閑生著白衣。樸愚猶本性,不是學忘機。”(賈島《荒齋》)這首詩通過沉寂之境的烘托,充分點染了荒涼之意。
其三,幽冷峭拔的清奇。“北門楊柳葉,不覺已繽紛。值鶴因臨水,迎僧忽背云。白須相并出,清淚兩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誰喜聞。”(賈島《秋暮》)片云獨鶴的清遠使其詩高步塵表。身處荒寒冷落的情境,創作雖多凄厲之調,但亦不乏清拔之氣,甚至偶有閑雅之情。
歲月飄忽,詩人將寂寞悲情寄寓在了蒼涼詩境里,綿延著深深的情韻與悠悠的禪意。
四、化悲為美的超然禪韻
佛教在唐代十分盛行,賈島曾一度為僧,其參禪習佛的經歷不僅奠定了他深厚的佛學修養,而且使其詩整體風格趨于清寂。他的詩作有直接借用佛學觀念的:“蟋蟀漸多秋不淺,蟾蜍已沒夜應深。三更兩鬢幾枝雪,一念雙峰四祖心。”(賈島《夜坐》)詩中“雙峰四祖”指禪宗四祖道信傳法的雙峰山。更多的作品如“月落看心次,云生閉目中”(賈島《寄華山僧》),宛轉地傳達禪意,渲染禪味,縈繞禪韻,凡斯種種,不僅能感蕩心靈,而且能啟悟深省。
“近來惟一食,樹下掩禪扉。落日寒山磬,多年壞衲衣。白須長更剃,青靄遠還歸。仍說游南岳,經行是息機。”(賈島《崇圣寺斌公房》)賈島身心趨于輕安,談玄抱佛以沉浸在“息機”的一派清寂中。
自賈島勘破榮辱,忘機從淡。觀照幻化飄零之物、清苦瘦硬之象,皆是生命的本然,不必抗拒,亦未曾厭倦,因與衰颯萬象存在異形同構的關系,而有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他將情思融入了寂寥的詩境:“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賈島《下第》),甚至發現了清涼的新世界“料得逢寒住,當禪雪滿扉”(賈島《送僧游衡岳》),從而點染出清幽禪意與玲瓏趣味。故此,內境外化的詩歌既讓讀者深感酸楚,又能味之無窮;既有清寂,又不乏安寧的禪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賈島《題李凝幽居》)這是一首繪聲繪色的詩中有畫之作,幽淡而別有格調,詩情引向了清悠禪境。此外,我們對賈島“推敲精神”的深刻領悟,不僅適用于藝術創作,也啟示教師們對語文教學工作的全情投入與精益求精,使“以文化之”的努力經得起推敲。
聞一多先生認為賈島詩作有“化悲為美”的特質:“他卻能立于一種超然地位,藉此溫尋他的記憶,端詳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復得的心愛的什物樣。早年的經驗使他在那荒涼得幾乎獰惡的‘時代相前面,不變色,也不傷心,只感著一種親切、融洽而已。于是他愛靜、愛瘦、愛冷,也愛這些情調的象征——鶴、石、冰雪。黃昏與秋是傳統詩人的時間與季候,但他愛深夜過于黃昏,愛冬過于秋。他甚至愛貧、病、丑和恐怖。”[3]這種藝術思維正契合了佛教“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精神,沉重又輕盈地將人生之苦詩性轉化為清遠通脫的大自在。
賈島在悲苦世界里對浮生幻影的感悟與追問,并能在一片空寂清逸中創藝幽然禪韻,達到詩性的超然和美學的升華。詩人的深思靜會與讀者的涵泳體味在穿越千年時空仍能默然相契,陶然共忘地遁入神閑境遠的禪家三昧。
注釋:
[1](清)魏裔介.畿輔人物志序[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
[2][3]聞一多.唐詩雜論[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8年廊坊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課題“燕趙詩僧賈島創作的禪意與藝韻研究”之成果(項目編號2018037)】
作者簡介:余安安(1984—),女,河北省廊坊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研方向為古代詩學與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