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易寒
現在大家普遍感覺到,社會流動更難了,尤其是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更難了。其實原因很簡單,一方面是因為學歷普遍提高了,學歷的信號功能和篩選功能就弱化了;另一方面是因為社會越成熟,社會結構相對穩定,社會流動的速率會逐步下降。但對于底層群體而言,讀書仍然是相對有效的一種社會流動策略。
此外,我認為需要區分兩種社會流動,一種為長程社會流動,另一種為中短期社會流動。在討論社會流動的時候,人們經常忽視社會流動的距離。從一個農家子弟變成一個技術工人或個體戶,這是短程社會流動;變成一個公務員或教師,這是中程社會流動;變成一個高級官員或著名企業家,這是長程社會流動。也就是說,同為向上的社會流動,流動的距離也存在差異。
長程社會流動更多地具有象征性意義,因為足夠轟動,同時又較為罕見。新聞媒體通常喜歡對長程社會流動大書特書,民眾也喜聞樂見,因為這樣的故事太勵志、太感人了。中短程社會流動雖然不那么引人入勝,卻頻頻發生,對于社會結構和階層結構的重塑作用更大。
歷史學家何炳棣通過對明清時期48份進士登科錄的12226名進士的家境進行分析,發現明代有一半進士來自平民家庭,清代也有接近4成的進士出身平民。可見,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古代中國社會的長程社會流動。現代社會的結構高度分化,分工體系和社會分層更為精細,這使得長程社會流動變得更為困難。在古代,進士可以迅速出任官員,進入社會精英階層;在現代,大學乃至博士畢業都只能擔任普通公務員。當前中國的社會階層固化問題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社會學家李中清的一項大樣本研究發現,1953年~1993年,超過40%的教育精英來自工人和農民家庭;而1994年~2014年,超過50%的教育精英來自富裕家庭。
如果僅僅考察長程社會流動,那么,教育的確很難促進農家子弟的社會流動;但如果我們考察中短程社會流動,那么,或許會有不同的發現。
個體命運的改變不僅需要自身的努力,也需要一個公平的環境。命運不是理所當然的,也不是由一個超驗的神秘力量所決定的。如果說個體的命運帶有太多的偶然性和隨機性,那么,群體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則是由權力結構設定的。國家、市場、社會與家庭是命運的主要塑造者。
第一,國家通過制度和政策來塑造我們的命運。國家不僅對有形的資源進行再分配,也在對無形的機會進行再分配。從上山下鄉到恢復高考、從“文革”到改革開放、從計劃經濟到市場化改革、從統招統分到教育產業化,國家行為對我們命運的影響何其巨大。國家對機會的再分配不是以個體為單位,而是以群體或社會類屬為單位,譬如流動人口、高收入群體等。國家的再分配必須避免制度性歧視,即對特定社會群體的不公正待遇。
第二,市場包括物質市場和地位市場,前者通過產權、后者通過社會流動渠道為我們的行為提供激勵,從而影響我們的命運。學者唐世平指出,在地位市場中,個人為社會地位而競爭。和物質市場中的情況相比,地位市場中的競爭是縱向的、零和的,而且地位性商品的供應是內在有限的。簡言之,我們通過物質市場獲得財富,通過地位市場獲得社會地位和外部承認。
第三,社會通過自由結社、社會運動、公共輿論、社會資本、關系網絡來影響人們的命運。這對于一個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尤其重要。顯而易見,勞工運動、民權運動、婦女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工人、黑人、女性的地位和命運。
第四,家庭是階級再生產的一個重要環節,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我們每個個體的人生軌跡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庭出身的影響。
以上四種力量與個人能動性的互動過程共同決定著我們的命運,每一種力量都不是絕對的。家庭是相對保守的力量,而市場、社會和國家都扮演了雙重角色,既有保守的一面,也有變革的一面。在一個健康的社會系統中,這四種力量應當是相對平衡的,在自由與平等、效率與公平、社會流動與階級再生產之間找到一個均衡點,讓社會成員各得其所,從而避免社會的過度僵化或無序。
2006年博士論文開題的時候,我計劃的研究主題是《權力的極限:中國鄉村計劃生育政策的執行過程》。然而,2007年春節聯歡晚會,一個叫做《心里話》的詩朗誦在一瞬間擊倒了我。孩子們的聲音在我的腦海里久久縈繞,揮之不去。三個月后,我終于下定決心,放棄已經執行了一年的博士論文計劃,重新選題,寫這樣一群“城市化的孩子”。當時,我和身邊的朋友一樣,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決絕,那么冒險。直到寫博士論文后記的時候,我才逐漸理解自己的選擇。
傾聽和敘述他們的故事,其實也是在體驗我自己的生命。我的命運曾經與他們如此接近:我出生在一個亦工亦農的家庭,父親是國企職工,母親在家務農,而我自幼隨外公外婆居住在縣城邊上;在農村念完小學后,我轉入質量較好的城鎮中學寄讀,為了讓每學期一百元的寄讀費有所減免,外婆不得不托教育局的親戚幫忙,然后拿著領導的條子去敲開校長的辦公室,這曾經深深刺痛我的心靈;我這個農村小學的尖子生、班長,在那里成績一落千丈,上課猶如夢游,直到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突然間變得懵懂。念高中那年,母親攜弟弟妹妹進城,一家五口蝸居在父親廠里的單身宿舍,母親在廠里做臨時工補貼家用。現在想起來,原來自己也是農民工子女!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多年以后,我會選擇這樣一個博士論文題目。
我清楚地知道,我沒有成為農民工的一員,其實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沒有考上大學,我十之八九會成為一個農民工,而我的孩子也將是流動兒童或留守兒童。我不只是在書寫他們,我也是在尋找自己。通過博士論文的研究,我試圖回到那個決定我命運的岔路口,去看看,如果我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我的人生將會怎樣。
其實,我覺得農民工與我們不存在本質區別。如果說有區別,只是他們沒有城市戶籍,總體上社會經濟地位低一些;另外,跟城市居民一樣,農民工內部也存在很大的差異,不同行業、不同地域、不同年齡段的農民工都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我們要避免把農民工這個身份本質化。
當然了,早期的農民工大多是從穿著打扮上來識別的,譬如說編織袋、解放鞋;而現在年輕一代的農民工,特別是出生在城市的第二代,從外表上看,他們與城市居民沒有什么顯著區別。他們并不是所謂的“弱勢群體”,他們只是缺乏一些權利和機會。比方說,我現在算是中產階級的一分子或者所謂的知識精英,跟農民工應該很不一樣,但是,如果剝奪了我的上海戶籍,我在很多方面的境遇也會與農民工相似。我也接觸到一些非常優秀的“農民工”,有思想,有能力,也很上進。我們需要破除一種偏見,就是農民工之所以成為農民工,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原因,譬如沒文化,不勤奮,不夠聰明,缺乏眼界,諸如此類。我還注意到,一些跟我經歷相似的“新上海人”或“新北京人”,他們甚至比一般的城市居民更加看不起農民工,因為覺得這些農民工不夠優秀,不夠努力,而自己就是憑借聰明才智獲得了城市戶籍,將農民工與城市居民區別對待是應該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讓我不寒而栗。
我之所以去研究農民工問題,就是某種程度上能夠和他們產生共鳴。在我看來,好的研究具有一個共性,即引發共鳴和爭議。所謂共鳴是價值觀和情感上的,即對選題重要性的認同。社會科學的研究不只是一種智力游戲,還必須服務于人類的福祉。如果沒有對人類命運的深切觀照和反思,就很難產生真正具有影響力和生命力的學術作品。一個優秀的學者,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者,絕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他們會思考一些抽象的、看似遠離現實的問題,但就像老鷹一樣,盡管飛得很高,卻始終緊盯著地面,一旦發現目標就直奔而去。老鷹的飛行高度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比麻雀高明,而是為了更加有效地捕捉獵物。一個從不關心地面,只知道仰望星空的人,就好比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管你做的是規范研究,還是經驗研究,都不能脫離現實,都不能與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社會無關,否則你的研究不可能引起他人的共鳴。
所謂爭議是理論意義上的。重大的研究成果往往具有顛覆性,會對既有理論體系構成巨大挑戰,因而往往會引起廣泛關注和爭議。偉大的作品要么是范式開創者,開啟一種新的學術傳統和研究取向;要么是范式終結者,作為一種研究傳統的集大成者,為后來的研究轉向提供動力和契機。沒有爭議,就沒有創新。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