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雯
十八世紀的歐美出現了一個眾所皆知的“書信共和國”(republic of letters),英、法、美等國的啟蒙思想家、哲人以書信往來互相切磋砥礪,盛況空前,而此時的思想家也因此得到了一個稱呼“philosophe”。這個概念由法國哲學家皮埃爾·培爾(Pierre Bayle)首先正式提出,后來演變為啟蒙時代文化研究廣泛使用的術語,又在法國學者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筆下擴展為“文學共和國”這個概念。對于這個跨越歐美的文化網絡已經有許多研究,從彼得·蓋伊的名著《啟蒙時代》到如今由斯坦福大學人文中心牽頭組織的啟蒙思想家人際網絡研究。但這個文化人的社交網絡如何與更宏大的歷史進程相連,與政治經濟史以及歐洲各國互相牽制又互相滲透的復雜關系相連,還很少有高度整合的論述。這樣的研究自然具有奠基性意義,不過耗費的時間和精力也必然相當可觀,故很少有人嘗試。南京大學江寧康教授二○一五年出版的專著《西方啟蒙思潮與文學經典傳承》就是這樣一部著作。作者嘗試回歸詹明信(Fredric Jameson)一直以來捍衛的對于“具體社會整體”(concrete totality)的研究,也因此造就了一部研究歐洲啟蒙時代的核心參考書。
歐洲的啟蒙思潮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沒有唯一正確的答案。江寧康的著作把這個時代放置于資本主義崛起,階級關系變化的關鍵背景中來看待,從上可追溯至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道主義和市民文化的興起等幾個關鍵語境入手,再與思想史結合,勾勒出歐洲早期現代(16至18世紀)理性和批判思維的進展。在這個宏闊的背景中繼而考察十八世紀文學,強調了再現和諷刺現實社會,貼近市民生活和經驗,體現個人情感的張揚,構建和彰顯民族性等特征。
這本著作采用兼顧歷時性和共時性的章節架構,一方面分國別進行討論,一方面勾稽歐美各國之間的互動和勾連,給讀者縱橫開闔的全局性視野。我們在書里看到,歐洲資本主義工商經濟從意大利城邦萌芽,然后推進到荷蘭、英國、美國等地,而啟蒙思想和文學也通過意大利文藝復興發軔,在英國扎根。十八世紀的法國在經濟上并無顯著地位,但憑借強大的法語標準化運動,也在歐洲啟蒙文化中占據著核心地位。英法兩國的啟蒙思潮進而影響德國,也在較小的程度上影響了十八世紀的西班牙、北歐和俄羅斯等地,最終在法國大革命中啟蒙時代達到高潮和終結。可見,雖然資本主義、民族文化與國家主義相互加固的過程在十九世紀發展得最為充分,但是也要歸功于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政治經濟動態和文化變遷。這時期也發生了不少背離啟蒙主流的事件,如意大利受西班牙腓力二世殖民統治而退居歐洲文化二線,而西班牙本身也在卡洛斯四世繼位后因保守主義回潮而發展受限。
在資本主義發展和階級結構變動的背景下考察啟蒙時代的思潮和文學的做法是對馬克思文藝觀的繼承闡發,對晚近幾十年歐美學界所普遍采用的“新歷史主義”的研究視角作出了富有獨立精神的回應。我們在書中看到,恩格斯所說的“文藝復興到啟蒙的一體化進程”是貫穿本書的一個結構性原則。全書按照具體的國別討論劃分章節,同時注重歷史縱深,討論時向前延伸至文藝復興時期的社會文化狀況,為關于啟蒙時代的核心內容做好鋪墊。
縱觀當代西方學界對啟蒙思潮的研究,在傳承馬克思主義觀點之外,有兩種更為常見的視角:一是康德認為啟蒙即“公共理性”的觀點(后來發展為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和晚期福柯所說的理性社會實踐);另一種視角是將啟蒙時代與更廣泛意義上的現代性相關聯,主要見于二戰以來歐洲歷史學家的著作(中堅的聲音是喬納森·伊斯雷爾[Jonathan Isreal] 2006年的《啟蒙之辨》[Enlightenment Contested]),探討啟蒙與現代性形成的關系(包括現代主體意識,理性精神、宗教包容、民主、性解放、性別平等現代意識)。這兩種視角與馬克思文藝觀具有不可分割的親緣關系,也受到過包括阿多諾在內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檢視和批判。作者江寧康對這兩種關于啟蒙的觀點采取接納的態度,使它們與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形成了對話的關系。
從細節層面來說,本書對歐洲各國之間頻繁的思想文化交流勾勒得很引人入勝。我們看到:意大利劇作家哥爾多尼借鑒法國劇作家高乃依創作《說謊人》(1750),又汲取英國作家理查遜的藝術特點將他的書信體小說《帕梅拉》改成劇作《未出閣的帕梅拉》(1750);法國、英國的啟蒙思想家多有交集,孟德斯鳩和伏爾泰對英國同儕有著(至少是有限)的興趣,而休謨在法國擔任英國使館秘書達三年,受到法國思想影響;歌德受意大利哲學家維科的影響,并稱《新科學》為“圣書”,認為它預言了“未來終將迎來的美好和正義”(1787);德國文壇在十八世紀開始譯介英國作家如笛福、理查遜等人的作品,也在法國古典主義之外融匯了戲劇作家莫里哀作品中的市民精神;反過來,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首先在德國由歌德譯成德文出版(1805),然后才譯回法文(1821);俄國作家如康捷米爾先后擔任駐倫敦和巴黎大使,廣泛接觸啟蒙思想,成為彼得一世時期首位為反對貴族統治而說話的詩人;西班牙十八世紀作家也受到法國文學的影響,對古典主義和啟蒙時代市民戲劇都有所接受;丹麥劇作家霍爾堡廣泛游歷歐洲各國,再現北歐社會的世俗生活,其劇作對俄國啟蒙主義劇作家馮維辛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當然,必須補充的是,十八世紀也是歐洲國家主義不斷強化的時期。一六四八年簽署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為歐洲“三十年戰爭”劃上句點,成為歐洲國家主權觀念(state sovereignty)發展史上的里程碑。而啟蒙時代的主要特征是國家意識(nationalism)在歐洲各國的漸次抬頭。法國與英國都經由擺脫拉丁文的控制和與對方的持續戰爭建構了各自獨特的文化身份,英法兩國在整個十八世紀(尤其是1740年之后)戰爭不斷,為爭奪海外殖民地和歐洲皇室的權力而勢如水火。而德國在法國文化的籠罩下,一直陷于發展滯后的文化焦慮,不過也因此對“民族”概念(Volk)提出了最早最全面的闡釋(尤其是赫德),在十八世紀下半期民族意識和文化飛躍中為國家統一奠定了基石。本書雖然沒有強調國家主權觀念和國家意識的區別,但對啟蒙時代民族精神的昂揚多有論述。
我們最后再爬梳一下書中涉及的大量文學作品及其譜系。根據作者本人的概括,這時期的文學作品主要呈現三個特征:現實精神(批判反對宗教權威)、科學理性精神和市民精神,不過在實際勾勒文學版圖的時候,也涉及了個人情感的張揚這個重要的時代主題。
以這樣的標準來分類梳理,作者為我們勾畫出一個個串聯起歐洲各國的文學衍生鏈。如對絕對君主制和貴族統治加以批判,弘揚古典或科學理性的作品:意大利詩人帕里尼的批判性詩作和劇作家阿爾菲耶里的悲劇作品;英國斯威夫特的政論文和諷刺小說;法國孟德斯鳩的《波斯人札記》,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伏爾泰的哲理諷刺小說。這股浪潮在美國反殖民斗爭中得到強化,在俄國和北歐各國也產生了余波,催生了對舊制度加以反思和批判的作品,如俄國羅蒙諾索夫的悲劇《偽皇德米特里》等。
在市民化寫作方面,我們可以發現一條類似的跨國線索:意大利哥爾多尼的喜劇創作;眾多突破古典主義禁忌的法國戲劇,勒薩日《吉爾布拉斯》;英國笛福的底層女性小說,菲爾丁和斯摩萊特以漫游為結構方式的敘事作品,謝里丹的喜劇;德國萊辛的市民悲劇,克洛卜施托克的“自由韻律體”頌詩《救世主》,維蘭德的小說《自然戰勝了狂熱的幻想》;俄國馮維辛的諷刺喜劇;西班牙莫拉廷的諷刺喜劇《姑娘的默認》;丹麥霍爾堡的諷刺喜劇《假面舞會》;瑞典達林的敘事詩《瑞典的自由》等。
在張揚個人情感方面,我們也可以從書中摸到一條相對粗略的線索,包括英國理查遜和法國盧梭的書信體小說,貝爾丹納·圣·皮埃爾的愛情小說《保爾和維吉妮》,也要算上歌德、席勒的早期小說和戲劇,還有俄國卡拉姆津的感傷主義小說《葉甫蓋尼和尤利婭》等。
整合了政治經濟史和思想史的多國長時段文學史在當代文學研究著作中實屬異類,即便有,也會以集體著作的方式出現。但正如很多學人感受到的那樣,獨立著作的文學史有著多人合著難以企及的優勢,包括思想的高度、視野的清晰和材料的條理性,更容易具有流通和收藏價值。這個判斷無疑適用于江寧康的這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