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威 張明 編輯/孫艷芳
回顧歷史,美國與歐、日等經濟體的歷次貿易戰或可提供更多參考,中國需避免落入三大陷阱。
特朗普上任以來,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傾向明顯加重。近期,隨著特朗普簽署對華貿易制裁備忘錄,宣布將針對自中國進口的600億美元規模的商品加征關稅,并限制中國企業對美國的投資并購,中美貿易爭端顯著升級。貿易戰已經成為經濟全球化前進的嚴重阻礙,貿易戰升級的風險也將顯著影響此輪全球經濟復蘇的前景,受到各界密切關注。
貿易壁壘的歷史可以追溯至推崇重商主義的15—16世紀。盡管重商主義政策早已被主流國家摒棄,但貿易保護舉措卻從未真正消失。
在“大蕭條”時代,美歐就由于經濟危機而爆發過廣泛的貿易戰,包括互相提高進口商品關稅稅率等簡單措施。上世紀70年代,歐美曾在農產品與鋼鐵領域再次爆發貿易爭端,雙方開始在關稅總協定的框架下通過“反傾銷稅”與“反補貼稅”等合法途徑來變相提高進口關稅稅率,較戰前直接提高進口關稅稅率的簡單措施有所“進步”。上世紀90年代,美歐在公共采購領域爆發的貿易爭端中開始規定商品的自產比例限制以及自產商品的采購優先權,進一步豐富了貿易戰的策略。本世紀初,在鋼鐵全球性產能過剩背景下,美歐進行了鋼鐵貿易戰,美國通過國內的貿易法條款進行調查后制裁歐盟及日本等國,并實施進口配額與進口許可證制度;歐盟則通過加征鋼材進口關稅,實施進口配額與向WTO申訴進行反制。
可以看出,美歐等西方國家的貿易保護舉措經歷了長期發展后已日趨成熟。特別是在二戰后,簡單的關稅壁壘在WTO的框架下難以展開,“反傾銷”與“反補貼”懲罰、進口配額、進口許可證、自產比例限制以及根據國內法律條款進行調查制裁等,正成為普遍的貿易保護舉措。
而美國歷史上應對貿易爭端最經典的還是1980年代的美日貿易戰。戰后美蘇爭霸如火如荼,日本作為制衡蘇聯的“盟國”得到了美國大量的政策照顧。但隨著蘇聯經濟在20世紀80年代的崩潰,日本的“橋頭堡”作用大幅減弱,其強大的經濟規模及較快的經濟增速則給美國帶來了空前的壓力,加上美日大規模的貿易順差與日本強大的出口競爭力壓制了美國收窄貿易逆差和提升出口的空間,美日貿易爭端已難避免。
美日貿易戰最值得關注的是汽車領域。當時,日本汽車物優價廉,成為歐美市場的新寵;而日本卻并未完全開放國內市場,使得美日在對方汽車市場的市場占有率嚴重不對稱。盡管80年代初美國對日本汽車及零部件實施了進口配額限制,90年代初迫使日本加大本國市場的開放,但收效甚微。日本廠商通過直接投資在美國設廠,日系車在美國的市場占有率繼續提升。克林頓上臺后繼續對日本汽車行業施加壓力,同時歐洲各國也因深受日本汽車市場占有率高企而煩惱,紛紛跟進對日本汽車的進口限制。日本則只能通過向WTO投訴進行反抗。最終美日在1995年達成協議,日本同意增加進口美國汽車及零部件規模,擴大在美直接投資,并大幅放開國內市場。
在此期間,促成日本態度大幅扭轉的除了美國持續施壓以及歐美配合行動以外,1985年9月美日歐簽署的《廣場協議》可能起到了更大作用。該協議的初衷是通過各國政府調整利率水平引導美元貶值,以增強美國產品的出口競爭力;但日本由于經濟過度依賴出口與投資,在《廣場協議》簽署后,出口增速與貿易順差均明顯回落。之后,雖通過寬松的貨幣政策刺激經濟,但日元的持續升值與房市股市的持續上漲吸引了國際資本大舉進入,日本的跨國投資與股市房市泡沫迅速膨脹,而日本政府此時并未意識到重大風險,央行受《廣場協議》限制也沒有太多貨幣政策調整的空間。等到外資撤離,泡沫破裂,日本經濟遂陷入長期低迷,迎來“失去的20年”。

表1 二戰前后美歐各次貿易戰比較

表2 《廣場協議》主要內容及影響一覽
可以看到,《廣場協議》的簽署給美國帶來了顯著的綜合戰略優勢。在協議框架下,日本政府缺少政策調整空間,處處陷于被動。在貿易戰中,也只能采取投訴等相對溫和的處理方式。最終日本一敗涂地,喪失了經濟增長的前景。而美國則在貿易戰中依托其強大的綜合國力,綜合運用外交、政治等策略,在貿易、金融、匯率等領域展開了多維打擊。相比之下,日本雖有強大的經濟實力,但缺乏多元的反制手段。貿易戰是沒有硝煙的戰爭,其結果如何不僅取決于綜合國力的強弱,還與各國政府的相關經驗是否豐富,決策是否果斷,執行力是否堅決等息息相關。
從中美貿易爭端的歷史看,美方多處于攻勢而中方多處于守勢。2010年前,由于不熟悉WTO規則,中國貿易反制手段相對簡單。2010年后,中國反制手段有所豐富。但值得警惕的是,此輪中美貿易爭端與歷次有所不同:如果說以往美國政府挑起貿易摩擦主要是在接觸(Engaging)的過程中敲打中國,那么,當前的貿易摩擦則體現了美國以貿易為工具來系統性遏制(Containing)中國的思路。
盡管目前看中美貿易爭端短期全面升級的概率并不太大,但考慮到美國草根階層對特朗普政府的支持率有所上升,精英階層也逐漸開始形成寧犧牲短期利益也要遏制中國來維護長遠利益的共識,我們應該對未來一段時間之內中美博弈的復雜性、長期性與嚴重性做好準備。
從歷次中美貿易爭端看,總體上程度較輕、范圍較小,且背后美國的戰略思路與此次也大相徑庭,因而并無太多參考價值。相比之下,美國與歐日等經濟體的歷次貿易戰倒可能提供更多參考和借鑒。
將美歐之間的歷次貿易戰與1980年代美日貿易戰加以比較可以看出,歐洲在貿易領域的積極反制及富有針對性的措施,較日本的一味妥協效果更佳。盡管歐洲迅速的應變及強硬的反制措施給其自身帶來了顯著的短期沖擊,但從歷次貿易戰的結局看,歐洲并未受到太大損失,甚至有將損失成功轉嫁第三方的例子(即20世紀70年代美歐農產品貿易戰);而日本雖然可以通過暫時的妥協與讓步獲得躲避短期沖擊的機會,但長期來看,妥協與讓步在拖延貿易戰爆發時點的同時,也增大了貿易戰來臨的危險,特別是面對擁有成熟貿易保護手段且擅長多維打擊的美國。
所以,在面對咄咄逼人的美國主動升級貿易爭端的當下,中國雖不宜立即做出同樣蠻橫的姿態,但也不可一味地忍讓與妥協。最佳的選擇或是在積極談判的基礎上堅守自身底線,并在飛機、汽車等關鍵領域采取有針對性的反制措施;同時,還需就美國的多維打擊手段做好全面的防范準備,包括持續加強金融監管、加快產業結構調整與升級、提升國內人才培養機制效率等等。
另外,日本的失敗與其政府缺乏經驗,決策失誤也有較大關聯。我國在提高警惕性的同時,還應該系統梳理總結全球歷史上貿易戰的經驗教訓,避免陷入以下三大陷阱:
陷阱之一:因為貿易戰的升級而中斷了國內結構性改革與系統性風險防范。這方面特別要避免重蹈“四萬億”的覆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由于對危機的嚴重程度及其對中國的影響估計過高,中國政府用四萬億元的財政刺激與銀行業開閘放水來加以應對。之后中國經濟雖很快觸底反彈,但付出的代價卻是結構性改革的停滯甚至逆轉,以及隨之而來的資產價格飆升。我們必須避免類似的故事在未來重演。筆者擔心的是,中國政府出于對貿易戰升級會顯著影響經濟增長的考慮,中斷國內結構性改革以及金融風險防控的努力,而代之以新一輪的信貸刺激,掀起基建與房地產的投資浪潮,那就真地可能造成積重難返的局面。對此,中國政府應該保持良好的定力,容忍經濟增速的適度下滑(其實也降不到哪兒去),避免重新回到通過信貸與投資來拉動經濟增長的老路上去。
陷阱之二:在匯率上做出重大讓步,通過人民幣(對美元)升值來減少雙邊貿易順差。日本在1980年代日美貿易戰中的最慘痛教訓,當屬1985年與美國簽署了《廣場協議》。日本的國運變遷與其說源自1990年代初期的泡沫經濟破滅,不如說源自1980年代中期日美貿易戰的應對失當。中國政府應該充分吸取日本的經驗教訓,避免在匯率問題上做出重大讓步。未來的人民幣匯率應該由市場供求來決定,政府的作用只能是限制其超調,而非人為地制造單邊趨勢。
陷阱之三:試圖通過大幅減持美國國債來向美國政府施壓。考慮到當前中國依然持有萬億美元以上的美國國債,有觀點認為,中國政府可以通過大規模減持美國國債的方式來向美國政府施壓,迫使美國政府在貿易戰方面進行讓步。然而這種主張實際上是很難操作的,因為它忽視了以下制約因素:其一,中國央行不可能一下子賣掉手頭的所有國債。如果我們只拋售一部分,那么手中持有的剩余部分國債,其市場價值將會顯著縮水。其二,美國政府完全可以采取特別舉措來進行對沖,如由某家政府相關機構(例如美聯儲紐約分行)來直接買入中國央行在市場上出售的國債,從而對沖掉中國央行減持行為的相應沖擊;其三,美國政府還可以以中國開展金融戰爭為名,直接凍結中國政府持有的美國國債。總之,這個做法不僅難以實施,反而會授人以柄。
總體而言,無論未來中美貿易戰演進至何種地步,對于中國這樣的大國經濟而言,沖擊終究是有限的,既不會改變中國經濟繼續增長的趨勢,也不會扭轉中國全面崛起的格局。我們應該保持政策定力,從容不迫地應對與美貿易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