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我們來談談城市公園的歷史,或許可以糾正你的一點偏見。晚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廷為預備立憲,派遣端方、戴鴻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相傳戴鴻慈等人第一次見識西方城市的公園,感慨萬端:“每至都會繁盛之區,必有優游休息之地,稍得閑暇即往游觀,輒忘車馬之勞,足益見聞之陋。初猶以為歐美風俗所趨,未必有關政俗,繼乃知其專為導民而設,無不具有深心。”戴鴻慈筆下的“優游休息之地”,是指歐洲的城市公園,回國后,五大臣便奏請朝廷,在“京師首善之區”與“省會繁盛處所”興建城市公園。讓市民“共優游于文囿藝林之下,而得化民成俗之方”。
其實,如果我們像戴鴻慈等人考察西洋城市那樣游歷宋朝的城市,大概也會驚奇地發現,宋朝的“都會繁盛之區”,也是“必有優游休息之地”。換言之,早在11到13世紀,中國已經出現了城市公園的公共設施。
許多人可能會說,不對,因為世界上最早的公園,是1843年英國建造的伯肯海德公園;而中國的第一座公園,要么是1868年在上海租界內修建的“公家花園”就是后來有“狗與華人不得入內”傳言的外灘公園),要么是1864年8月對民眾公開的香港“兵頭公園”。總而言之,在西方文明傳入之前,中國傳統社會是沒有公園的,只有在西方文明的沖擊下,中國人才知道原來還有公園這樣的城市裝置,而最早建成公園的地方,也只能是得風氣之先的殖民地或租界。
事實上,即便我們對“公園”作嚴格的界定——首先,公園的修建、維護與管理都由官方主持,跟私家園林不同;其次,公園在空間意義上是封閉的,通常有圍墻跟外界區隔開來;其三,公園之內有人工建造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竹木花草等景觀與游樂設施,跟自然山水不一樣;最后,也即最重要的一點,公園在準入意義上是開放的,敞開大門,供公眾游玩、觀賞、娛樂、休憩——我們仍然有充足的證據認為,宋朝的城市普遍都有這樣的公園。
【皇家林苑與郡圃】
宋朝的公園到底是哪些園子呢?在京師開封府,具有城市公園屬性的建筑主要是一部分皇家園林。你可能會說,皇家林苑不是皇室的禁苑嗎?怎么可能是任人游賞的公園?但宋朝是個例外,因為它有一部分皇家林苑是定期對公眾開放的,具有城市公園的功能,如瓊林苑、金明池、玉津園。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瓊林苑和金明池都要打開大門,縱民游覽,這叫做“開園”“開池”。
“開池”前夕,朝廷會提前貼出公告,“預出榜申明:祖宗故事,許士庶游金明池一月”,歡迎大家前往游園。開放期間,宋政府照例還要在金明池組織、舉行盛大的水上節目表演,包括“水戰”(水師演習)、“百戲”(水上雜技)、“競渡”(游泳比賽)、“水秋千”(跳水表演)、“龍舟爭標”(賽龍舟)等等。
所以,每年從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金明池內,游客如蟻,觀者如堵,按《東京夢華錄》的記述,“雖風雨亦有游人,略無虛日矣”。精明的宋朝商家搶先在金明池的岸邊搭起彩棚,租給游客,“兩邊皆彩棚幕次,臨水假賃,觀看爭標”。金明池邊的寶津樓,是皇帝觀賞百戲表演與賜宴君臣的所在,“尋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監之”,但在水戲表演時,天子與民同樂,寶津樓下也不禁游客,“皆高設彩棚,許士庶觀賞”,每有御駕親臨,游人亦不須回避,爭相觀睹。
大型水戲表演結束后,市民還可以自由地賃船游賞金明池。也可以在宮殿中玩耍、購物、關撲(賭博)、看藝人雜耍,因為金明池上的宮殿亦“不禁游人”。
由于游園的市民太多,人潮中難免會發生一些小摩擦,宋政府又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出臺了一條法律:“金明池、瓊林苑先許士庶行樂,或小有紛競,不至毆傷者,官司勿得擒捕。”
將一部分皇家園林辟為公共園林,定期對公眾開放,并且作為一項國家制度固定下來,這是宋王朝特有的國家公園建制,宋后便不復聞,以至于清末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應邀參觀奧地利皇室的離宮時,發現國王的離宮居然對市民開放,“工人士女來游者甚眾”,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盡管瓊林苑、金明池等皇家林苑每年都會對公眾開放,但有機會入園游覽者,恐怕多是居住在京城的市民。但京師之外的州人,也會有公園游賞——那些建造于地方州縣的城市公園,宋人稱之為“郡圃”“州園”“縣圃”。郡圃、州園是州郡衙署的附屬園林;縣圃則是縣衙的附屬園林;有些公園選址遠離衙署,又稱“別圃”。
有時候,宋人也將郡圃叫成“公園”,如北宋詩人呂陶寫過一組詩,題目叫《寄題洋川與可學士公園十七首》,這里的“公園”,指洋川郡圃;另一位叫李彌遜的南宋詩人寫過一組《秋居雜詠》,其中一首寫道:“公園十畝余,日陟亦成趣,浮陰未全收,晴沙已勝步。杖藜相與行,童稚離冠屨。枯魚泳微漾,悴菊飲晞露。換物各有時,撫懷偶軒慮。安得三逕余,誅茅種瓜芋。”詩中的“公園”,便是郡圃,而從“杖藜相與行,童稚離冠屨”的詩句,還可以看出此處郡圃有老人與兒童在游玩。
出于敘述的方便,我們將別圃、郡圃、州園、縣圃都統稱為“郡圃”。
【郡圃姓“公”】
但我們憑什么認定宋朝的郡圃是城市公園呢?不妨按我們前面對“公園”的界定,對宋代郡圃略作考察。
郡圃一般依山傍水而建,有圍墻跟外界相區隔,園內既有湖光山色等自然山水,也有亭臺樓閣等人造景觀,風光宜人,自不待言。
而郡圃的建造,通常由地方政府長官主持,使用的資金通常是公帑。來看看北宋元祐初年高郵軍郡圃“眾樂園”的修建過程:“高郵當東南沖會,名之為軍,而邑居繁盛。加之魚稻之富,人足于衣食,其情閑暇,則思有所適,以寓一日之樂焉。方歲時相與提攜,乃無園榭之游,既又中廢而為邑者十四年,民重思其所樂,而自謂終莫之得也。”高郵軍乃魚米之鄉,人民豐衣足食,日子過得十分閑適,卻找不到一個公園游樂。有鑒于此,朝廷于元祐初年“詔復舊額,且賜金以葺之”,下詔恢復“高郵軍”的建制,并撥了一筆款子用于建設公園。
高郵軍太守毛侯漸遂利用這筆撥款,于“牙墻之東獲廢地幾百畝”,砌起圍墻,作為公園的園址,并命名“眾樂園”。但他很快就離任了,繼任者楊蟠又于園址內“披榛斸莽,窺幽睨勝,抗高趨深,依偎附向,沖連貫續,基而建之”,建造了“時燕堂”“華胥臺”“搖輝池”“四香亭”等景觀,又“植四時之佳花”,“環以修竹,帶以流水”。
顯然,高郵軍郡圃“眾樂園”是由朝廷撥款建造的。不過更普遍的情況是地方政府出資修建郡圃,如滁州的郡圃“思賢堂”,是太守張商卿用地方財政結余修建的:“置搜銖積,得錢不滿十萬,厥材售之上江,厥役董之暇兵。叉負偃植,磚瓦竹廬,不以語民,悉營諸市,皆先優給其值。”
公園的設施需要修護,宋朝郡圃的維護經費通常也是來自政府撥款,如杭州西湖畔的公共園林,“州府自(元宵)收燈后,例于點檢酒所開支關會二十萬貫,委官屬差吏雇喚工作,修葺西湖南北二山,堤上亭館園圃橋道,油飾裝畫一新,栽種百花,映掩湖光景色”。
郡圃還有專人負責日常管理,日出開門、日落閉園、打掃落葉之類。這些官方委任的管理人員,沒有固定的稱呼,在宋人的“園記”中(宋朝士大夫建造郡圃,往往都會自己或請人撰寫一篇園記,闡明造園的初衷),他們常常被叫成“園丁”“園之守”“圃之守”“守護之卒”。
但是,如果僅僅因為郡圃由官方建造與維護,我們還不能判斷它是否具有城市公園的公共屬性,因為,如果官府建了一座漂亮的園林,只供官員游賞,那么顯然它不是公園,而只能說是“官園”。因此,我們需要確定一個問題:公眾是否可以進入郡圃,分享郡圃的美景。
大量的材料證明,宋朝的郡圃是對公眾開放的。高郵軍建“眾樂園”,初衷便是為了滿足居民的“園榭之游”,“眾樂園”的命名便表明這是一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公共園林;杭州政府每年撥款二十萬貫會子修葺西湖園林,也是“以便都人游玩”。蘇軾有一首描述郡圃的小詩寫道:歲歲開園成故事,年年行樂不辜春。”正是宋朝郡圃開放傳統的寫照。
具體而言,宋代郡圃的開放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常年開放,一年四季均可入園游玩,如福州的郡圃“甌冶池”:“亭閣其上,而浮以畫舸,可宴可游。亭之北,跨濠而梁,以通新道。既而,州人士女,朝夕不絕,遂為勝概。”
另一種是定期開放,通常是在百花盛放的春季開園,一至數月后閉園,如成都的郡圃“西園”:“每歲寒食,辟園張樂,酒壚花市,茶房食肆,過于蠶市。士女從觀,太守會賓僚凡浹旬,此最府庭游宴之盛。近歲自二月即開園,逾月而后罷,酒人利于酒息,或請于府展其日,府尹亦許之。”按慣例,西園于寒食節開園,大約一個月后閉園。由于開園期間,園內的酒肆茶坊生意非常好,商人申請延長開園的時間,政府也應允了。
成都西園不但定期開放,而且開園首日,政府還在公園中舉辦娛樂活動,以娛游人。請看宋人莊綽《雞肋編》的記載: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賞幾無虛辰。使宅后圃名‘西園,春時縱人行樂。初開園日,酒坊兩戶各求優人之善者,較藝于府會。以骰子置于合子中撼之,視數多者得先,謂之‘撼雷。自旦至暮,唯雜戲一色,坐于演武場,環庭皆府宅看棚。棚外始作高凳,庶民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渾一笑,須筵中哄堂眾庶皆噱者,始以青紅小旗各插于塾上為記。至晚,較旗多者為勝。若上下不同笑者,不以為數也。
看起來有點像說相聲大賽,評委就是游園的觀眾,凡能將全場觀眾逗得哄堂大笑的藝人,可得一枚青紅小旗。一天下來,哪位藝人得到的小旗最多,即為最佳藝人。
這種由政府建造,供公眾游玩、觀賞、娛樂的郡圃,如果不能說是“公園”,那還有什么可以稱為“公園”呢?
現在的問題是,像成都西園這樣的郡圃,是個別州郡才有,還是普遍建設于各個城市?宋人自己是這么說的“天下郡縣無遠邇小大,位署之外,必有園池臺榭觀游之,所以通四時之樂”。換言之,當時的大城市(州郡)普遍建有郡圃,甚至一些小城市(縣城)也跟風營造縣圃。
今人的研究也可證明這一點。據園林建筑史學者毛華松先生的統計,《宋元地方志叢刊》緝錄了14個府志與5個縣志,明確記載的郡圃有11個、別圃1個、縣圃13個;南宋《輿地紀勝》記錄了宋朝200個州府軍監,而收錄的城市園圃多達217個,“幾乎是每州都有代表性園圃記載”。
【與民同樂】
為什么宋王朝要將一部分皇家園林定期向公眾開放、縱民游玩?為什么當時的地方長官熱衷于興建郡圃,歲歲開園”“年年行樂”?
我相信,最大的推動力來自宋朝君主與士大夫信奉的一項施政理念: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天子(官府)與民同樂。“眾樂樂”“與民同樂”之說,均出自孟子。孟子拜見齊宣王,聽說宣王喜歡音樂,便跟他大談“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的道理;他拜見梁惠王,看到惠王修建了一座園林,又大談“與民同樂”的道理:“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大家都承認孟子說得有道理,但沒人拿這話當回事。直至宋代,“與民同樂”才成為了落地的時代精神與施政理念。我們去看宋人修建郡圃的“園記”,便會發現,主持工程建設的地方長官總是一遍遍強調:造這個園圃,并非貪圖享樂,而是為了讓人民共享歲月之靜好、太平之逸樂;而滿足人民享樂的精神需求,則是地方長官的職責所在;若當地缺乏一個供民眾游樂的公園,則是地方長官的過失了。
宋王朝將一部分皇家園林定期開放給都人游賞,并駕臨金明池觀賞水戲表演,自然也是為了向國民傳達“天子與民同樂”的政治姿態,宋話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便這么說,“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游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但宋亡之后,“與民同樂”的施政理念便不再被強調了,明清時期的士大夫甚至對宋代盛行的“與民同樂”風氣很不以為然,明末清初的大學者王夫之便認為,宋人廣修郡圃,計其供張尊俎之費,取給于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獄訟征徭,且無暇以修職守;導吏民以相習于逸豫,不憂風俗之日偷,宜其為治道之蠹也滋甚”。
時代觀念的轉變,使得宋后的地方政府不再有興趣與熱情去營造郡圃,許多宋朝留下來的公園也都荒廢了,如元朝重修鎮江府的衙署,“混一崇樸汰奢,凡偃息游宴之所,壹皆撤去”。所謂“偃息游宴之所”,便是指舊宋鎮江府的郡圃。
有些郡圃雖然保存了下來,卻失去了縱民游樂的公共性,如宋時,潮州的西湖山是一個開放性的公園,但在明初洪武年間,潮州重筑城墻,將西湖山與市區隔離開來,致使西湖山的公園功能迅速衰退,淪為官員公余憩息的封閉空間。
不過,開放式的郡圃并未完全消失,明初福建的提刑按察司,就建有園圃,“有池亭樓閣花木之勝,總名曰‘樂圃,縱民游觀”。這個“樂圃”應該是宋時福建路提刑司郡圃的遺存。
清末光緒五年(1879年),甘陜總督左宗棠駐節肅州(今甘肅酒泉),捐出俸銀200兩,疏浚肅州泉湖,并環湖筑堤,種植楊柳花樹,建造臺榭樓閣,將泉湖建成酒泉公園,“近城士女及遠近數十里間扶老幼稚,挈伴載酒往來堤上,姿其游覽,連日絡繹”。許多園林史研究者據此認為,酒泉公園是中國人自建的第一個公園。其實,左宗棠建酒泉公園,不過是接上了宋人修郡圃的余緒而已。
如果說明清時期的公園如同“雪泥鴻爪”,那么,兩宋時期的公園可謂是“雨后春筍”。清末出洋考察五大臣稱西洋的“都會繁盛之區,必有優游休息之地”,他們卻不知道,此話如果用來描述宋朝的郡圃,也是非常恰切。只不過宋人興建公園的傳統差不多中斷于后世,近代文人無見識,只好將一切歸咎于傳統,而專取法于西洋。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