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重重的諸葛亮與躬耕地

安立志

一

如果就“你熟悉的古人”進行一次問卷調查，諸葛亮在普通民眾中一定名列前茅。人們了解諸葛亮的渠道，絕大多數是通過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或各類傳統戲劇、影視劇等。可見，人們心目中的諸葛亮，更多的是文學形象，多數人并不清楚諸葛亮真實的歷史形象究竟怎樣。進一步說，即使少數閱讀過《三國志》的人們，接觸的也只是陳壽的一家之言。

諸葛亮的形象，已陷于歷史與文學的迷霧之中，關于何處才是他的躬耕地，就更說不清、道不明了。作為一個活躍在政治舞臺的古人，諸葛亮生于瑯琊（今山東沂南縣），死于五丈原（今陜西岐山縣），葬于定軍山（今陜西勉縣），并沒有爭議。然而，三顧茅廬時諸葛亮的躬耕地到底在哪里，至少從明清時起，就各有說法，直到今日，南陽、襄陽兩市為諸葛亮躬耕地的歸屬問題仍爭論不休。這種功利之爭，無疑加重了籠罩在諸葛亮頭上的謎團。

2016年歲末，筆者登上了從武漢前往襄陽的列車。

襄陽市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它既是歷史文化名城，也是省域副中心。城市西倚武當，東接江漢，北望南陽，南臨荊州，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襄陽水系發達，漢水從秦嶺南麓發源，穿過陜鄂邊界，匯聚數條支流，過丹江口水庫，浩浩湯湯，逶迤東南，與東北而來的另一支流——唐白河匯合，不僅將市區切割成襄城、樊城、襄州三個板塊（襄陽一度稱為襄樊），而且在交匯處形成一個巨大的江心島——聞名于史的魚梁洲。

作為文化古城，襄陽已有2800年的歷史，可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正因為有宋玉、伍子胥、劉秀、龐統、向充、習鑿齒、杜甫、張繼、孟浩然、米芾等襄陽籍的璀璨群星，才促進了荊楚、三國、詩賦、書畫等文化形態的相互浸潤，彼此融合，形成深厚的古城底蘊。

我在襄陽短短兩天時間，不僅參觀了古城墻，造訪了夫人城，參謁了米公祠（米芾），更留心這里的“三國元素”。有心人作過統計，三國志》歷史86卷，有18卷寫到襄陽；《三國演義》故事120回，有32回發生在襄陽。

略作安頓后，我即轉車隆中。在襄陽街頭乘車時，我詫異地發現，襄陽口音與河南口音竟如此相似，原來這里與南陽邊界近在咫尺，怪不得兩地為躬耕地的歸屬爭執不休。可能由于市區擴大的關系，乘車時我甚至感覺隆中離襄陽市區不到十公里。

隆中在漢江的南岸，坐落在一片竹木繁茂的丘陵山谷之間。這個季節，北方已是萬木凋零，而此時的隆中依然郁郁蔥蔥。《三國演義》中，劉備所描述的隆中“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眼前的景物告訴我，羅貫中是到過隆中的，那里的確岡巒起伏，山環水繞，曲徑通幽。

二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諸葛亮受“三顧”之邀出山協助劉備逐鹿天下，不久襄陽即為曹操所占。直到諸葛亮去世，襄陽及其隆中都是“敵占區”。關羽雖曾攻占襄陽、水淹七軍并一度擔任襄陽太守，但也只能說襄陽一度是“游擊區”。在此后的數十年中，無論魏篡漢統，還是晉代魏祚，隆中基本控制在魏晉政權的手中。在這種情況下，修繕孔明的隆中故居是不可能的。

三國歸一，西晉一統。西晉是個短命政權，只存在了半個世紀。泰始九年（公元273年），前蜀漢大臣樊建降晉任給事中，晉武帝問樊建諸葛亮之治國，對曰：“聞惡必改，而不矜過，賞罰之信，足感神明。”司馬炎感嘆道：“善哉！使我得此人以自輔，豈有今日之勞乎！”根據司馬炎的要求，陳壽整理了諸葛亮文集24篇，并上報晉武帝，他在報告中極力稱賞諸葛亮這個司馬氏當年的敵人。正是通過這份奏折，今人才得以了解諸葛亮的長相：“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時人異焉。”由此可知，司馬炎對諸葛亮是肯定與贊賞的。

東晉初年，習鑿齒在《漢晉春秋》中寫道：“亮家于南陽之鄧縣，在襄陽城西二十里，號曰隆中。”又是南陽鄧縣，又是襄陽城西，按今天的政區劃分似乎不好理解——這其實是東漢末年的行政區劃所致。當時，襄陽、南陽二郡并立，東漢的“郡”是上一級的行政區，鄧縣為南陽郡下轄之縣。南陽郡幅員遼闊，襄陽城西不遠，即為南陽郡之鄧縣管轄。蘇軾有一則詩注：“古諺云：襄陽無西。言其界（即襄陽、南陽之界——作者注）促近。”可見，古時之南陽郡，并不等于今日之南陽市。當時，襄陽城西不遠即為南陽郡地界，不僅隆中屬于南陽郡之鄧縣，且諸葛亮自稱“躬耕于南陽”也是歷史事實。以今之政區界定古時之政區，往往導致巨大的誤區。習鑿齒既是襄陽本地人，又是歷史學家，其生活的年代距諸葛亮去世剛過百年，他的記載顯然是可信的。

公元361年，繼劉弘、李興參謁孔明故居60余年后，習鑿齒也專程到隆中憑吊諸葛亮故居。他此行也寫了一篇《諸葛武侯故宅銘》，通過他的描述可知，此時的諸葛故居已非李興眼中的“故墟”，不再破敗荒涼，已作過擴建與整修，且具備了供人瞻仰的水準。北魏官員、著名地理學家酈道元，對漢江的流向與諸葛故宅的地理關系也作過描述：“沔水又東逕隆中，歷孔明舊宅北，亮語劉禪云：先帝三顧臣草廬之中，咨以當世之事，即此宅也。”足證今襄陽城西之隆中，乃諸葛亮躬耕之地，是無可懷疑的。

改革開放以來，在旅游興市的熱潮中，襄陽、南陽對躬耕地的爭論喧囂不已。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曾召集有關專家進行專題論證，并于1992年7月5日出具了具體意見：其一，歷代史籍文獻記載諸葛亮躬耕隱居之地在襄陽隆中是始終一致的；其二，東漢末年，南陽宛（今南陽市區）一帶戰亂頻仍，中原士人避亂荊州（襄陽）。劉備三顧茅廬時，宛屬曹操的地盤，荊州是劉表治所，諸葛亮的叔父同劉表是故交，因此，他和他的叔父只能住在荊州（襄陽），而絕不可能住在宛縣（今南陽市區）；其三，諸葛亮在襄陽結交了眾多名士師友，他的親友全都住在襄陽，無一人住在南陽宛縣；其四，元代以前，今南陽市區沒有任何有關諸葛亮隱居的文獻記載和文物古跡。元代以后，今南陽臥龍岡才出現了武侯祠紀念性建筑；其五，所有有關三國史的論著，均認定諸葛亮躬耕隱居之地在襄陽城西20里之隆中。在1986年12月8日國務院公布的“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名單”中，亦明確指出襄陽為“隆中諸葛亮故居”，而南陽則為“武侯祠”。

鑒于以上理由，論證會一致認定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而不在今南陽市區臥龍岡。

三

在我國，最為官方推崇的古代人物非孔子莫屬，而最為民間推崇的古代人物則是諸葛亮，他幾乎是國人智慧與人格的化身。

第一部對諸葛亮作出客觀評價的史書是《三國志》，而這部史書的作者卻是諸葛生前舊部、西晉史學家陳壽。三國志》與《史記》《漢書》《后漢書》一樣，都是私人修史，故后人將這四部書合稱為“前四史”。考慮到陳壽與諸葛亮曾經有過一段私人關系，才使得這部史書的記述彌足珍貴。書中，陳壽對諸葛亮作出以下評價：

第二部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

第三部但一句“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在之后的將近兩千年里，卻招來不少非議。

第四部北魏著名政治家、軍事謀略家崔浩與毛修之在談論諸葛亮時，一方面，他們對陳壽的《三國志》評價甚高，另一方面對諸葛亮也有微詞。

第五部毛修之昔日在蜀中曾聞長老言，陳壽為諸葛亮門下書佐，曾挨過諸葛亮的板子，甚至多達百下，陳壽對孔明懷恨在心，所以才挾恨報復。對于毛修之的看法，崔浩并不認可，他認為，陳壽出于故交舊友的考慮，不但沒有對不起諸葛亮，而且有溢美之嫌。在“九州鼎沸之會，英雄奮發之時”，諸葛亮輔佐劉備，不與曹操爭奪，卻主動離開戰略要地荊州，去偏僻的巴蜀，“隆中對”的戰略構想實在是下策，陳壽將諸葛亮稱為“管蕭之亞匹”，顯然是過譽了。

第六部崔浩又批評諸葛亮出兵位置不對，認為陳壽關于諸葛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的說法并未失實。蕞爾小國與龐大的上國對抗，本來就沒有勝算，又加上軍事謀略失誤，更加雪上加霜。例如出兵隴右，攻打祁山和陳倉，結果都失敗了；進入秦川后，又不攻占城池，企圖與魏國的主力軍決戰，“不復攻城，更求野戰”，魏國偏偏不出戰，壁壘固守，長期耗費蜀軍，“以不戰屈之”。崔浩認為諸葛亮是憂急而死的，“憤結攻中，發病而死”。毛修之對崔浩闡述的看法最終表示贊成。

第七部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后，曾多次向臣下稱道諸葛亮治國的忠勤：昔年蜀漢后主“昏弱”是事實，“然國稱治者”是因任用了諸葛亮的關系。這么說，不光是為了激勵臣下要有諸葛亮的忠勤，同時也是勉勵自己要杜讒任賢。唐太宗稱諸葛亮為“賢相”，贊他為政“至公”，在舉出諸葛亮當年處罰了廖立、李嚴，而廖立、李嚴得知諸葛亮死訊“皆悲泣”的史實后，嘆息道：“非至公能如是乎！”唐太宗認為諸葛亮治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他要房玄齡、杜如晦這班大臣效法諸葛亮“公平”治國：“卿等豈可不企慕及之”，足見唐代這位創業之主對諸葛亮的推崇。

第八部從唐代歷史典籍中可以看出，諸葛亮在當時人們心目中是一個文武兼備、執法嚴明、品德高尚的名臣，是帝王心中的理想人臣典范，也是大家效法的對象，有誰做出了特殊表現，常常被比作諸葛亮，陳壽所說“應變將略，非其所長”的觀點已不被公認。唐代官方設武廟，從歷代軍事家中選出十位，稱為“十哲”，入祀于武廟，被選中的十個人為：田穰苴、孫武、吳起、樂毅、白起、韓信、張良、諸葛亮、李靖、李勣。整個漢末三國乃至兩晉期間，只有諸葛亮一人入選。

第九部唐初文學家王勃曾寫下《三國論》，他談到諸葛亮初出茅廬的第一場戰役，就發生在襄陽及其以南的當陽附近。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諸葛亮剛剛為劉備猛虎添翼。然而，在曹軍的追擊之下，劉備率殘兵敗將十余萬人，從樊城到襄陽，之后一路南下，敗退當陽（今湖北當陽市）。而曹操的追兵為迅速達到戰果，丟掉輜重、輕騎疾進，使得劉備潰不成軍。在這期間，張飛據水斷橋之事有之，趙云大戰長坂坡則史書不載，“備棄妻子（劉備把老婆孩子都丟了，最后被趙云救出），與諸葛亮、張飛、趙云等數十騎走，操大獲其人眾輜重”。劉備、諸葛亮等殘余人馬，倉卒間東渡漢江，最后與關羽在夏口（今武漢漢口）會合，才避免了滅頂之災。讓人不解的是，劉備請出用兵如神的諸葛亮，再加上張飛、趙云兩員名將，劉備的十余萬人馬，在五千曹軍的追殺之下，竟然如同喪家之犬。王勃的質疑是：“于時諸葛，適在軍中。向令帷幄有謀，軍容宿練，包左車之計，運田單之奇，曹懸兵數千，夜行三百。輜重不相繼，聲援不相聞，可不一戰而擒也？坐以十萬之眾，而無一矢之備，何異驅犬羊之群，餌豺虎之口！故知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斯言近矣。”

第十部筆者曾對“隆中對”作過分析，依托的史據主要是《三國志》。而“隆中對”的戰略構想，卻是出之于魯肅對孫權的“吳郡對”。在“隆中對”中，不曾出現關于“三分”或“鼎立”的只言片語，只是設定了“漢室可興”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反之，在“吳郡對”中，魯肅已經預見到“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且向孫權明確提出了“鼎立江東”的布局。即使在時間上，“吳郡對”也比“隆中對”早了7年，而當時的諸葛亮還只是一個年方19歲、躬耕隴畝的青年農民。

第十一部作為“隆中對”核心之“孫劉聯手，共拒曹操”的戰略方針，從提出到實施，都是魯肅主動采取行動，《三國志》中有言：“劉備與（孫）權并力，共拒中國（指曹操），皆（魯）肅之本謀。”《三國演義》出于美化諸葛亮的目的，竟然出現了“定三分隆中對策”的回目，這就是文學與歷史的差異。王勃的分析，再現了諸葛亮受邀出山最初的戰局與形勢——劉備在曹操大軍的追逼之下，時在劉備軍中的諸葛亮同樣束手無策，同樣疲于奔命。

第十二部王勃的上述分析，正是基于當時的戰局，從而得出了“故知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斯言近矣”的結論，可見，他對陳壽的看法是贊成的。

第十三部宋代主張重文輕武，但文治不行、武功欠佳，大家對諸葛亮又產生了新的關注，對諸葛亮的評價或持中肯立場，或有褒有貶，

第十四部“隆中對”是諸葛亮形象的核心部分，否定了“隆中對”就是對諸葛亮本質上的不肯定。北宋文人蘇洵對他的戰略構想也提出質疑，他在《權書·項籍》中指出：“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蘇洵議論的是諸葛亮“隆中對”后一階段的戰略形勢。按照諸葛亮的戰略構想，“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劉備）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事實證明，諸葛亮的戰略想定，不過是戰略空想。

第十五部對中國古籍融會貫通的毛澤東，讀到蘇洵這段議論時寫下一則批語：“其始誤于隆中對，千里之遙而二分兵力。其終則關羽、劉備、諸葛三分兵力，安得不敗。”在毛澤東看來，隆中對”作為戰略構想，其實是戰略“失誤”。從這一批語可以看出，毛澤東對“隆中對”這一名冠古今的歷史事件總體上是否定的。毛澤東熟諳中國的歷史與古籍，他在閱讀中曾經寫下大量評注與批語，然而，這則批語極少為人提及。

四

離開隆中時，我特意留意了武侯祠門前豎立的兩塊石碑。這反映了兩位當代著名學者對諸葛亮與躬耕地的見解。左側為郭沫若的“諸葛草廬”碑，碑文為：“諸葛隱居隆中時，躬耕自食，足與陶淵明先后媲美。然陶令隱逸終身，而武侯則以功業自見。蓋時會使然。茍陶令際遇風云，未必不能使桃花源實現于世。如武侯終身隱逸，致力于詩，諒亦不遜于陶令也。”這篇碑文撰于1964年歲首。郭沫若只看到諸葛亮與陶淵明均曾隱逸，卻又將二者的功業簡單歸為“時會”之不同。陶潛曾任縣令，但從無治國安邦的政治抱負；孔明也曾題詩，卻從無寄寓詩詞的翰墨情懷。郭氏此文參照了唐代詩人羅隱“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之意。在時代面前，“時會”只是外部條件，歷史人物的稟賦與能力，所處群體的使命與作用，才是內在的、決定性的。如果將成敗僅僅歸為“時會”，難免有“宿命論”之嫌。

右側的石碑，為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所立，碑文撰于1990年3月，這其實是一篇精短史論：“諸葛亮躬耕于南陽郡鄧縣之隆中，在襄陽城西二十里。北周省鄧縣，此后隆中遂屬襄陽。”這涉及襄陽、南陽兩地的諸葛亮躬耕地之爭。譚其驤的碑文解決的是歷史區劃的變遷問題，前句與前引習鑿齒的敘述無異，后句則講明了隆中何時屬襄陽。

站在隆中山的北坡，遙望中原，水汽氤氳遮擋了視野，漢江以北不遠，就是劉備曾經駐扎的新野，新野以北就是南陽市（即東漢時的宛城），隆中距南陽市大約100余公里。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官渡之戰前夜，占據宛城的張繡投靠了曹操。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劉備為曹操所追殺而南倚劉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劉備三顧茅廬請出諸葛亮。此時的宛城（南陽市）早已是“曹統區”。劉備有可能明目張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南陽城郊拜訪諸葛亮么？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