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1937年8月,中日兩國爆發全面戰爭的消息傳到了土耳其,驚動了一名正在安卡拉大學神學院留學的中國小伙子馬明道。這位北京牛街阿訇之子選擇投筆從戎,進入土耳其陸軍軍官學校受訓。畢業后,馬明道曾在多個中東國家擔任武官,成為民國軍隊中極為罕見的留學土耳其軍官。
民國軍隊的武器裝備來源駁雜,被稱為“萬國武器博覽會”。與此相應,民國軍人為了獲取軍事新知,也曾在世界各國軍校求學問道,同樣使民國軍隊成了“萬國軍校同學會”。
日本軍校里的“清國學生隊”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隨后各省紛紛發動起義響應。1912年民國肇建時,18省都督中有5位——關東都督藍天蔚、陜西都督張鳳翙、山西都督閻錫山、云南都督蔡鍔、貴州都督楊藎誠——是同校同學,他們都畢業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各省軍隊的師長、旅長、參謀長中,陸士學生更比比皆是。
這一現象與晚清軍事改革息息相關。甲午戰爭后,各省督撫紛紛向清政府建言派員出國留學各類新式知識。日本軍政界為了改善兩國關系,培養中國士人對日本的好感,也打開了包括軍校在內的各類學校大門。1898年起,湖廣總督張之洞、直隸總督袁世凱等陸續派遣學生赴日本。1900年7月,第一批留學生從預科學校成城學校畢業,到日軍部隊入伍訓練半年后進入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到辛亥革命爆發前,已經有8批共553名中國留學生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
陸士畢業生回國時,適逢清政府大舉編練新式陸軍,風生水起,一步登天。以蔡鍔為例,他22歲時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到29歲時已擔任云南新軍第37協統領官,賞協都統銜,相當于少將旅長。陸軍士官學校同齡的日本畢業生,這個年齡普遍還只是中尉。
盛名所及,坊間出現了許多不實傳聞,諸如蔣百里、蔡鍔、張孝準三人奪得陸士畢業前三名,使日本人大丟臉面等。其實,中國留學生與日本學生并非混合編組、同時受訓,而是單獨編列期別,在晚清稱為“清國學生隊”,進入民國后稱為“中國學生隊”。如蔡鍔所在的清國學生隊第3期畢業于1904年,同年畢業的日本學生則為第16期。兩者課程科目雖然相近,但中國學生學習時間較短,內容也有所精簡。
從晚清、北洋到國民政府時期,中國青年前往陸軍士官學校留學的通道始終暢通。中央政府可派遣,地方軍閥有途徑,甚至可以自費前往。陸士畢業生回國后在軍隊中分布廣泛,被稱為“陸士系”,與后來的“保定系”“黃埔系”鼎足而三。蔣介石也抱著進入陸軍士官學校的目的留學日本,但下部隊入伍訓練期間就回國參加辛亥革命去了。盡管如此,他也要給中國的陸士同學會捐款,以示自己是圈內人,該校影響力可見一斑。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在陸軍士官學校學習的中國學生隊第23、24期學生憤而退學,其中包括日后的新儒家學者徐復觀、國防部第3廳廳長郭汝瑰。雖然兩國官方交往中斷,但從1932年入學的中國學生隊第25期起,仍有中國學生懷著“師敵長技以制敵”的想法自費入學,直到1937年中日全面爆發戰爭為止。抗戰勝利后,在中國戰區受降儀式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的王武,和負責協調中國軍隊赴日擔任占領軍的廖季威,都是這一階段的陸士畢業生。
陸士之外,培養軍事技術人員的陸軍測量學校、陸軍經理學校,對指揮軍官進行兵種教育的步兵學校、騎兵學校、憲兵學校等都有中國留學生的身影,連專門培訓射擊、拼刺技術的陸軍戶山學校也不例外。蔣介石的拜把兄弟、先后擔任北洋政府外交總長和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的黃郛,便是陸軍測量學校畢業生。《巨流河》作者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和蔣介石的愛將“鷹犬將軍”宋希濂,則是日本陸軍步兵學校的同期生。
日本陸軍以能否考取陸軍大學作為衡量軍官發展前途的標桿,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戰犯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岡村寧次等都是陸大畢業生。這所學校同樣產生了許多民國上將,包括新疆邊防督辦盛世才、中國陸軍大學校長楊杰,以及抗戰勝利后擔任臺灣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的陳儀、擔任東北行轅主任的熊式輝等。
與日本陸軍不同,日本海軍相對保守,負責軍官養成教育的海軍兵學校沒有招收過中國學生,赴日留學的中國海軍軍人只能選擇在東京商船學校接受基礎航海教育后,再到海軍炮術學校、水雷學校、海軍大學等處繼續深造。據日本方面統計,截至1940年,共有21所陸海軍學校培養了1865名中國留學生。
赴歐留學源遠流長
1942年5月,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陣亡于山西遼縣。消息傳開,全國各界紛紛悼念。八路軍第129師師長劉伯承發表文章,回憶他們在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的情景:左權學習認真,“凡教員指定的參考諸書,必一一閱讀,并以紅藍鉛筆標出要點。故其在軍事政治試題中,常能旁征博引闡其旨趣”,“始終是一個最進步、最誠樸、最本色的同學”。
多年之后陸續浮現的史料豐富了左權留蘇期間的形象。蔣經國寫信給馮玉祥的女兒馮弗能,說“我看你給屈武寫的信說,左權說你得了相思病,你可在相思誰呢?為什么他們要這樣問你呢?左權他真是好玩極了”。原來,他們都是同一時期留學的好朋友。
事情要追溯到1925年,國民黨在蘇聯的支持下實施國共合作,不但辦起了黃埔軍校,還派遣超過200名青年學生和軍人到蘇聯學習軍事,劉伯承、左權、蔣經國都身列其中。劉、左先在莫斯科步兵學校學習,后轉入伏龍芝軍事學院;蔣則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后轉入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政學院。其它諸如莫斯科步兵學校、莫斯科工兵學校、莫斯科炮兵學校、基輔聯合軍校、加里寧格勒騎兵學校等都有中國學生。
國共分裂后,留蘇學生也分道揚鑣。同為莫斯科炮兵學校的同學,朱茂臻選擇回國加入國民黨軍,曾任第5軍炮兵團少將團長,參加了昆侖關之役和遠征緬甸;朱瑞則與許多人一樣選擇了紅軍,日后成為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的炮兵司令員。留學基輔聯合軍校的郝鵬舉在抗戰期間當了漢奸,成為汪偽軍上將,抗戰勝利后最終被新四軍擊斃。
中國向歐洲派遣軍事留學生并非從蘇聯開始,只是此前規模較小,學習情況也不夠系統。19世紀后期,清政府就曾向歐洲派遣過軍事留學生。1876年,直隸總督李鴻章派淮軍游擊卞長勝等7人“遍赴德國各廠局軍營及炮臺兵船”“講習水陸軍械技藝”。此后,清政府及湖廣、兩江總督都曾派遣學生赴德學習陸軍,清政府末代陸軍部尚書蔭昌、北洋皖系領袖段祺瑞身列其中。
海軍方面則以英為師,但學習情況也頗為隨意。以1877年第一批海軍留學生為例,薩鎮冰等5人在格林尼治海軍學院學了一個學期后就上船實習,嚴復被作為師資培養,學了2年卻沒有上過船,劉步蟾等6人未入學而直接隨船見習。海軍這種留學模式細水長流,一直延續到北洋時期,學生集中在英國格林尼治、樸茨茅茨兩所海軍學院。
繼留學蘇聯之后,民國時期第二次大規模向歐洲派遣軍事留學生始于1930年。國民政府在定都南京后開始著手建設國防。日本雖然近在咫尺,且有大量陸軍學校對華開放,但終究是潛在敵國,且不是軍事學術第一線,蘇聯又因國共分裂而斷絕了外交關系,歐洲傳統軍事強國便成為國民政府派遣留學生的第一選擇。
1929年9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成立留學軍官預備班,招收黃埔軍校畢業生,施以8個月的外語和數理化訓練后派遣留學。第一批留歐軍事學生的目標是英、法、德三國,但因前期溝通不暢,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據留學軍官預備班學生楊中平回憶,去德國的原本有13人,但德國方面只接收5人,于是徐煥升等準備學習空軍的轉入了意大利空軍學校,蔣鐵雄等人轉入了瑞士軍校,柴釗等人轉入了奧地利軍校。歐陸大地到處都有星星點點的中國軍事留學生。
作為接受過軍官養成教育的現役軍人,留學軍官預備班成員普遍傾向于進入更高層次的軍校學習。第三批留歐的邱清泉畢業于黃埔軍校第2期工兵科,他先進入德國陸軍工兵學校就讀一年,畢業時適逢希特勒撕毀《凡爾賽條約》,以參謀部軍官教育班為基礎重建柏林軍事學院(邱清泉以中國習慣,稱之為“德國陸軍大學”),他又進入該校學習。
當然也有截然不同的選擇。第一批留歐的廖耀湘畢業于黃埔軍校第6期騎兵科,他選擇到法國陸軍預備學校從頭讀起,之后又轉入作為軍官養成學校的圣西爾軍校就讀,并在法軍經歷多個崗位見習,歷經6年才回到中國。邱清泉、廖耀湘二人在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新編第22師多次搭檔,一起參加了南京保衛戰和昆侖關之戰。
留學軍官預備班成員之外,也有其他中國人赴歐留學軍事。蔣介石次子蔣緯國以學生身份赴德,先在德軍入伍見習,之后進入慕尼黑軍校受訓,又下部隊擔任過排長后回國。
隨著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國民政府派遣赴歐軍事留學生的活動逐漸停止。到1942年,為了在戰后重建海軍,國民政府又選派20名海軍軍官赴英留學。他們的經歷和前輩頗為相似——在院校學習的時間短,隨艦練習、實踐的時間長,甚至有一部分人還參加了諾曼底登陸戰。
留美資歷從冷到熱
“留學國外的中國學生通常給人先進的感覺,他們的學識即使理論上很先進,大多數情況下卻不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不過他們的長官仍然很看重他們,原因是可以替部門帶來裝飾的效果。”這段牢騷來自歷史學家黃仁宇的回憶錄《黃河青山》,回憶的則是1947年至1948年他在國民黨政府國防部第5廳擔任上尉參謀的時光,那時他負責“將美軍提供的文獻譯成中文”,但黃仁宇沮喪地發現“美軍的流程絕對無法適用于中國”。
二戰結束后,美國成為公認的頭號軍事強國,留美軍事學歷也成為國民黨軍中炙手可熱的資歷。黃仁宇畢業于黃埔軍校第16期,曾在野戰部隊擔任連長,給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鄭洞國擔任副官,如果不是因為考上了美國陸軍指揮參謀學院,他也不會得到在國防部坐辦公室的安逸職位。
留美軍校的資歷并非始終炙手可熱。早在1904年,清政府就派遣南洋公學鐵路專班學生溫應星、陳廷甲進入西點軍校學習。這只是大規模留學外國學習先進軍事學術的點綴罷了,以至于直到1949年西點軍校中國畢業生也只有8人,在軍界成不了氣候。溫應星和他的師弟們多年在參謀、科員的職位上打轉,有的人更是直接做了大學教師和外交官。
西點軍校之外,美國法典還規定了6所“高等軍事學院”,這些學院日常教學、科系設置與一般大學沒有區別,但按照西點的標準實施軍校化管理和全面軍事訓練,學生畢業后如果決定成為軍官可以直接分配至現役部隊。孫中山的衛士長、美籍華人姚觀順便是6所學院之一諾維奇大學1914屆的畢業生。
北洋政府時期,清華大學還是依托美國退還庚子賠款的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校”,該校畢業生中,心懷從軍志愿者,難以獲得進入西點軍校的許可,普遍選擇這些高等軍事學院作為入門之階,6所學院中的弗吉尼亞軍事學院、諾維奇大學、要塞軍校、德州農工大學都有中國學生就讀的記錄。
這些學生回國從軍時已經是國民政府時期,處境比溫應星等前輩略好,但也普遍聚集在兩個地方:一是溫應星和另一位西點軍校畢業生王賡執掌的稅警總團,二是弗吉尼亞軍事學院1928屆畢業生李忍濤創立的化學兵總隊。
1941年日軍偷襲珍珠港后,隨著中美軍事同盟的建立,這些留美學生和留美軍事學歷才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弗吉尼亞軍事學院1927屆的畢業生孫立人先后擔任新編第38師師長、新編第1軍軍長,以在印緬戰場痛擊日軍揚名全國。弗吉尼亞軍事學院1925屆畢業生曾錫珪擔任了駐中緬印戰區美軍司令部聯絡參謀,成為蔣介石與駐華美軍司令史迪威之間的聯絡人。西點軍校1932屆畢業生王之擔任了駐太平洋盟軍總部聯絡參謀,1945年參加了在密蘇里號上舉行的日軍投降儀式。
隨著中美軍事合作深入,美國陸海軍各兵種學校都有中國留學生的身影。1941年,中國空軍上尉衣復恩前往美國受訓,曾駕駛一架C-47運輸機從美國返回中國。1942年起,中國海軍、空軍都成批選派軍官和軍校學生赴美,進入各相關學校、部隊受訓。抗戰勝利后,黃仁宇這樣的陸軍基層軍官也獲得了報考美國陸軍指揮參謀學院的機會。
二戰后,德國、日本成為戰敗國,留學日本、德國軍校的光環被留學美國軍校的資歷壓過一頭,同時,門派眾多的國內軍校出身也被“陸軍軍官學校”“海軍軍官學校”所統一,軍官養成的渠道越來越規范,也越來越單一。隨著老一輩留學軍人逐漸退出舞臺,“萬國軍校同學會”也走入了歷史。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