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屋脊,這里高寒缺氧,寥無人煙。但為了完成共和國賦予的使命,多少軍人忠骨埋雪山,英靈駐高原;多少人在這里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子孫,演出了一幕幕千古流芳的活劇;是他們在這里創造了新的歷史,向世界展現了一個面貌全新的青藏高原。
為了尋覓高原軍人的奮斗足跡,我又一次來到了昆侖山下的戈壁新城格爾木。
寫了98封“勸降信”的妻子自己卻“投降”了
青藏公路好像一卷長長的稿紙,車輪就是那飽蘸墨水的筆,輪胎與公路相摩擦,錄下了汽車兵走過的足跡,記下了他們創造的業績。
青藏兵站部所屬的,汽車團的汽車兵,飛輪碾碎千里雪,馬達震落高空月,昆侖山上迎日出,通天河畔度夜寒。年復一年,一茬接一茬,在青藏高原跑車已幾十年了。他們手中的車,也已換了四五代,但一顆赤忱的心永遠沒有變。
1983年,在青藏兵站部召開的一次會議上,部長王滿洲向麾下的幾個汽車團的負責人下了軍令:
“哪個汽車團能保證三年不發生傷亡事故,我為他們報請三等功!”
三年,一千多天,幾百臺車,在處處充滿險情的風雪高原上奔馳,能保證不發生一起事故嗎?
其他幾個汽車團的責任人正在琢磨,汽車第三團政委邢景山和團長張奎景站起來了,他們發出擲地有聲的兩個字:“我們!”
為了實現自己立下的軍令狀,邢景山和其他領導一起對本團30多年來在高原行車的經驗教訓,進行了全面總結,對歷年出現的幾百起事故,一一進行了分析,最后推出了安全行車的九字“真經”:度天時,識地利,求人和。
到1986年底,他們團果真實現了連續三年無傷亡事故的目標。青藏兵站部報請總后勤部給他們團記了集體三等功。
邢景山一點也沒有陶醉,他又向全團發出了“向五年無亡人事故的目標邁進”的號召。為了把口號變成現實,他忘了自己,忘了家庭,終年在風雪線上奔波。到1988年,他們又創下了連續五年安全行車的優異成績。
對于邢景山晝夜不停地奔勞,妻子很放心不下。她發現丈夫一回到家里顯得很疲倦,人也明顯瘦了,就勸他到醫院去檢查檢查。邢景山總是說:“忙完這陣再說。”可一個“這陣”剛完,另一個“這陣”又開始了。妻子多次勸他少跟幾次車,注意休息,他總是說:“組織上把幾千人、幾百臺車交給我們管,不深入第一線算什么領導!”
1988年底,邢景山隨車隊從拉薩回到團里后,感到身體不適,先到格爾木第22醫院去檢查,醫院感到問題嚴重,后經西安第四軍醫大學附屬醫院確診為:亞急性重型肝炎晚期。
邢政委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將要走到盡頭,大年初一早晨,他爬在病床上用顫抖的手寫下了自己一生中最后幾行字,向同志們告別:
“我臨走時說很快回來,現在看來不能兌現了……此時此刻,我多么想和你們一起歡度春節……”
1989年2月17日,年僅44歲的邢景山,心臟停止了跳動。邢景山是近年來青藏兵站部被高山病奪去生命的14個團級干部之一,他們的平均年齡不到47歲。
暴虐的高原,以“死”的威脅,向汽車兵發著淫威。偏偏高原汽車兵都是不怕死的。也許他們初來高原時,曾經產生過畏懼,討厭過這里,謾罵過這里,但他們畢竟在這里流過汗,流過血,這里有他們裁的第一棵樹,有他們蓋的第一幢房,有倒下去戰友的墳塋,更有他們創造的“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斗”的革命精神。他們離不開這里,他們向往著這里更美好的明天。
某汽車團副營長陳文耀,是從開放城市兼僑鄉廣東潮州汕頭地區入伍的南國兒子。改革開放以來,家鄉面貌一天一個新,和他同時入伍的兩個同鄉戰友復員后,一個在街上練攤,一年輕輕松松賺幾十萬;另一個在建筑隊開車,沒幾年就蓋起了一幢小樓。陳文耀的妻子沈麗萍是位歸國華僑,當地幾家企業都向他敞開大門,歡迎他這樣的實干家。他也可以到國外去經營買賣,經營得好,會很快成為一個富翁的。因此,妻子沈麗萍三番五次寫信,勸他快點轉業回家。一封,兩封,五封,十封,不多久便寫了98封“勸降信”。但陳文耀卻全然不為所動,他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團隊,自己的車,舍不得離開青藏線、昆侖山。他向妻子施行了“反勸降”: “你來高原吧,這里需要我,也需要你!”
妻子終于“投降”了。她的98封信沒有拽回他,他反而把妻子從繁華城市拉到了青藏線,在昆侖山下安了家。
他們愛高原、戀事業的可貴品質在群眾中引起了強烈共鳴,雪片似的飛來120多封信件,盛贊他們是扎根高原的紅柳,開放在昆侖山麓的雪蓮花!
1984年夏,何新明從天津解放軍運輸工程學院畢業了。學院分配他去駐山西某部隊工作。這個從地方高中生考入軍校的新一代大學生,早就向往著到艱苦的邊疆去一展身手。他找到學院領導要求:“分配我到青藏高原去吧!”
領導滿足了他的要求。他千里迢迢來到駐格爾木某汽車團六連報到。三天后,連里分配他給一名老駕駛員當助手,去西藏安多拉煤。他很高興,可是,車上昆侖山后,海拔越來越高,人的頭也像擂鼓似的疼了起來,到了唐古拉山,胸口悶得像壓了扇磨盤,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到了兵站,他扛起行李就往屋里跑,想趕快躺下來喘喘氣。但老駕駛員卻叫住了他:“大學生,咋不給師傅扛行李?”
他愣了一下,一咬牙:扛就扛!要當先生,先當學生嘛!就這樣,何新明開始了自己的高原汽車兵的生涯。他把自己在課堂里學到的知識用于實踐,制服了連里的“油老虎”車;他開動腦筋,勤于動手,使不少廢舊零配件重新派上用場。漸漸,老兵們對這個大學生刮目相看了。后來他被任命為排長,接著是副連長,當連長的命令是1987年10月下達的。他感到連里這些在風雪高原摔打出來的駕駛員,論實踐經驗不能說少,但在理論上卻缺乏點深度。于是,他抽空就給大家講汽車保養、節油竅門、預防事故什么的,由于講得實在,深入淺出,理論很快付諸實踐。在全團開展的七項內容的評比活動中,他們連拿下了行政管理、安全行車、節油節材等六個第一。連隊連續兩年榮立集體三等功。
何新明深知,在環境艱苦的青藏高原,要在戰士面前取得發言權,就得和他們一起在風里雪里,在缺氧地帶摸爬滾打,忍饑挨凍。他當連長幾年來,帶領車隊百余次翻越唐古拉山。1989年冬天,他帶車隊翻越海拔5200米的唐古拉山時,遇上了大雪封山,路邊的雪比車還高。他身先士卒,不顧缺氧頭疼,組織大家揮鍬鏟雪,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他們挖出了一條近千米長的“雪胡同”,把車隊安全帶下了山。
男大當婚。為了把根牢牢扎在高原,何新明在格爾木當地找了一個姑娘結了婚,成了家。小兩口新婚燕爾,恩恩愛愛。但何新明一心撲在連隊工作上,平時很少回家。盡管他的家離連隊只隔一堵墻,幾步遠的路。有一次,他愛人余素珍因煤氣中毒,昏迷過去,何新明把她送到醫院安排好后,立即又帶著車隊出發上路了。愛人小余說:“我理解他,他的心全在他的連隊,他的汽車,他的工作上!”
1990年4月,總后勤部發布命令,授予何新明“熱愛高原的模范連長”榮譽稱號。
何新明,新一代高原汽車兵的杰出代表,他又率領他的車隊奔向茫茫的世界屋脊!
啥叫幸福?和家人在一起吃飯就是幸福
青藏公路沿線人煙稀少,常常是幾百里路上找不到一個村鎮。為了解決過往部隊、特別是常年在青藏線上跑車的汽車兵的住宿問題,幾乎在公路修通的同時,兵站也隨之在公路邊誕生了。
千里風雪高原,以熱為貴。這一點我本人是深有體會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在青藏線跑車那陣子,晚上到兵站不是住帳篷就是睡汽車大廂。睡覺前用背包繩把被筒的一頭捆起來,然后穿著皮大衣,戴著毛皮帽和皮手套鉆進被筒里去。睡時是什么姿勢,第二天早晨起來仍是什么姿勢。記得有一次在納赤臺兵站,晚上干打壘的屋子里還燒著火墻,可第二天起床一看,墻上的霜毛竟有兩寸多長,每個人的眉毛、胡楂和鬢發上都結了白霜,有一個同志的鼻子上凍了個大冰坨,差點把鼻子凍掉。
幾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如今的納赤臺兵站已今非昔比了。1990年4月,總后勤部授予他們“高原紅旗兵站”榮譽稱號,贊揚他們18年紅旗不倒,先后榮立集體二等功一次,集體三等功六次,兵站黨支部受到總政治部和中央組織部的表彰。
為了使這面紅旗在昆侖山上高高飄揚,不少人為她流過汗,灑過血,不少人為她奉獻了青春,付出了生命。
兵站炊事班老班長徐鴻武,1957年帶著兩把菜刀上昆侖,在兵站一干就是30年。高原風吹皺了他的臉,昆侖雪染白了他的發,平凡而繁忙的招待工作耗掉了他的青春年華,無情的高原疾病侵蝕了他的健康。1987年,他帶著滿身的疾病和動過7次手術的刀痕,戀戀不舍地回四川老家安度晚年。至今,兵站的同志和常年跑車的汽車兵,還經常念念不忘這棵昆侖不老松。
兵站副站長郭進軍,是在這昆侖山的懷抱里倒下去的。長期以來,兵站的接待任務十分繁重,每天都有三四個連隊住站,最多時一天曾接待過17個連隊,近2000人,光菜就要切1000多斤,和面淘米更是一盆接著一盆,一鍋連著一鍋。兵站干部幾乎每天都在伙房跟班勞動。有一次,郭副站長正在伙房揉面。突覺眼前一黑,摔倒在案板下。大家把他扶回宿舍后,他鼻孔噴血達半臉盆之多。醫生說這是高原性高血壓和動脈硬化造成的。后因病情急劇惡化,竟在昆侖山中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
兵站原教導員趙國瑞結婚13年了,因忙于工作,沒有在家里過一個團圓年。
一些隨軍不能隨夫的妻子,因丈夫在高海拔的雪山工作,那地方不適宜家屬小孩生活,他們只能把家安在格爾木,常常獨自守空房,一年見不上幾次面。一次,我特意采訪了幾位軍嫂,她們幾乎都有這么一句話:“啥叫幸福?一家人能在一起吃飯就是幸福。”猛一聽感到不可理解,細一想它里面包含著多少辛酸和深情啊!這就是高原軍人的家庭。
從“五大涼”到“五星級”的“空中樓閣”
汽車沿著昆侖山的北坡奮力向前爬著。隨著海拔的升高,我漸漸感到腦袋像敲鼓一樣疼起來了,但我咬著牙沒吱聲。
今天,我們要去的是五道梁兵站。這個兵站地處昆侖山上,海拔4800米。當年慕生忠修青藏公路時曾在此設過站,叫可可西里站。可可西里是無人區的意思。
多年前我曾到過五道梁兵站,那時站里的客房是破舊的拱形帳篷,燒火用牛糞,吃水靠化冰。兵站的一項艱巨任務是背冰大戰——因此地無水源,每天下午兵站除值班人員外,全體出動,用麻袋、柳條筐等去幾里外的冰湖里背冰。在高寒缺氧的昆侖山上,背著沉重的冰塊,一個個氣喘吁吁,腳如墜鉛。汗水與冰水結在一起,呼氣與霜花凝在一起,一趟又一趟,有時直到半夜。站里有一間被大伙稱為“水晶宮”的儲冰房,里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這些冰經專門的大鍋化開后,既要管住站人員吃喝用,又要管汽車兵給汽車加水用。
條件如此艱苦,盡管兵站同志做了很大努力,仍不能使所有過往部隊滿意。所以有的人不叫它五道梁兵站,而叫“五大涼”兵站,說這里水涼、飯涼、菜涼,屋子涼,人心涼。
俱往矣,如今“五大涼”變成了“五大熱”。你瞧,兵站門前不遠處,修起了一個15000多立方米的蓄水池,可供兵站及兄弟單位的一切用水,兵站已結束了背冰化水的歷史。
特別令我驚奇的是這里的住房——辦公室、客房、餐廳等,都是“空中樓閣”。站長告訴我:由于此地屬永凍層,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初,兵站蓋了幾次房,住不多久凍土融化,地基下陷或裂縫,房子隨即也東倒西歪。自然給我們出了難題,我們就要想辦法對付它。現在的房基是挖地三米深,再澆鑄起一個個直徑半米多的水泥樁,樁體突出地面兩米多,上面鋪上水泥預制板,房子就蓋在水泥板上,既防潮隔濕,也解決了地表塌陷的問題。
我信步走進“空中樓閣”,屋內干凈整潔,溫度適宜;在高級客房,擺有席夢思床,沙發,還有氧氣袋。置身此地,簡直不敢叫人相信這是在可可西里的“無人區”里。
今天,一支在西藏執行戰備任務后返回內地的部隊正途經這里。兵站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在能擺34張餐桌的寬大敞亮的餐廳里。每桌都是八菜一湯。八個菜是:扣肉,炒三丁,手抓羊肉,紅燒魚,豬頭肉,虎皮辣椒,麻醬拌茄子,橘子罐頭。主食是一盆高壓鍋蒸的白米飯,一盆蔥花肉末面條,兩盤煎餅,還有饅頭。站長告訴我:一般情況下每人二兩米飯、二兩面條、二兩煎餅就夠了,不夠的還有饅頭。還備有專門的病號飯。
我從格爾木出發時,兵站部王根成部長告訴我:到了五道梁兵站,一定要嘗嘗他們的電鍋烙煎餅。
果然,我剛在餐桌旁坐定,一盤黃蔥蔥、焦嫩嫩的煎餅便擺在了面前。盡管高山癥弄得我頭昏腦漲,食欲極差,我還是吃了兩張,味道相當不錯。電烤爐煎餅已成為五道梁兵站的特色飯了。
據汽車團的同志講,現在青藏線上的不少兵站都創出了自己的特色飯和風味菜,如黑河兵站的綠豆米飯,當雄兵站的火鍋牛肉,沱沱河兵站的紅燒鯉魚,納赤臺兵站的砂鍋豆腐等,都已在過往部隊中叫響了。
這一切的變化,無一不印著高原戰士艱苦奮斗的足跡!
他們無愧于中央軍委授予的“青藏高原模范兵站部”的稱號。
作者簡介:竇孝鵬,陜西扶風人。1985年畢業于北京語言文學自修大學。1958年應征入伍,歷任解放軍七十六團汽車駕駛員、文化教員、政治處宣教干事、汽車連副指導員,解放軍青藏辦事處政治部新聞干事,總后勤部通訊社記者、編輯,總后勤部文化部創作室專業作家及后勤雜志社編輯、副社長,金盾出版社副社長,后勤雜志社副編審,編審。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篇報告文學《昆侖魂》獲1993年青海省文聯、作家協會優秀作品獎,報告文學《世界屋脊有一群軍人》獲總后勤部第二屆軍事文學獎,短篇小說《路》、散文《心連在線上》、報告文學《十萬里路見忠心》和《他,沒有躺倒》均獲解放軍總后勤部歷次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