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芳

晚上11點半從公司出來,天已經黑得深沉。小天回頭望去,她所在的深圳高新科技園仍然從處處格子間里透出一盞又一盞的燈光。
她打開手機里的打車軟件,寄希望于快速爬入一個能緩解疲憊的車廂,但系統界面無情地告知她,在此之前還有超過70位乘客在排隊,她需要等候1個小時。
雖然早已了解到加班是所在的互聯網行業的常態,但那一刻還是讓她震驚。這樣的上班模式當然不新奇,在過去,這樣一天12個小時的上班模式,會被納入為血汗工廠的一部分而備受詬病,不過現在這種模式已經被廣泛應用,并且有了一個新的名詞—996,意即為上下班時間都是9點,一周工作6天。
這只是一個統稱,晚上9點、10點、11點都是正常,但都指向了12個小時的工作時長。這是一個需要并且充滿了年輕人的行業,加班成為了必須接受的事情,他們追逐著互聯網的光環,追求著各種理想的特質,包括自由,但同時不可避免地感受著另一種的不自由。
去年,獲得了求職季的唯一一個秋招offer后,在武漢讀書的梁冰堯來到了上海一家互聯網公司報道。在她上班的第一天,負責對接的HR向她交代了各種事項,其中就包括了早上11點的上班時間和晚上8點的下班時間。辦完手續的她就回到了公司安排的宿舍,滿心期待地等待著第二天的正式上班生活。

宿舍里還有一位同公司的室友,時針指向了晚上8點,她以為有機會見到下班回來的室友了,沒想到過去了一小時,兩小時,等到晚上11點,竟然還沒等到人。這是她第一次窺見自己日后的上班狀態,很快她就發現這個時間段下班再正常不過了。
梁冰堯說話聲音清脆,本科專業是網絡傳播學,本就跟互聯網息息相關,畢業后她并不迷戀國企和其網吧在她看來“一成不變”的工作選項,因此和班上不少同學一樣,選擇了正在高速發展的互聯網企業,崗位是運營工作。
很多投奔互聯網的年輕人懷抱著和她一樣的初衷—追求相對扁平的管理、自由和創新的氣氛,甚至還帶著一點挑戰自己的意味。
位于深圳南山區的高新科技園矗立著包括中興在內的多家頗有名氣的科技企業,到了晚上,康佳大樓的玻璃幕墻會變成一副活動的屏幕,緩慢流動著低分辨率的五彩圖像,川流不息的車流橫穿深南大道,企業外立面散發的幽幽藍光猶如技術帶給人的冰冷感。
盡管身處其中才三個月,但這樣的工作節奏早已給李巧帶來不少的感慨和遺憾。
工作前,高瘦、戴著眼鏡的李巧對未來的生活有自己的規劃:每周看一本書,下班后練尤克里里,計劃滿當。剛開始聊天,對于996的工作模式,他還會說,“也沒什么,反正下班也沒事做”,但聊到自己的興趣,他就不自覺地越說越多。身邊的朋友跟他的節奏幾乎都不一樣,一群男生經常會在群里約著點一起上線打游戲,他每次看到都很想參與,不過因為還在上班幾乎都是作罷。他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調整,不過最后都是“屈服于工作”。
到了深夜,梁冰堯才覺得有自己的時間。從公司到所租的房子不遠,她和很多人一樣,不想再將通勤時間添加到所剩無幾的空閑時間上,因此步行20分鐘左右就到了。但她很少立刻入睡,更多的時候,她會打幾盤王者榮耀,胡亂地翻一下b站里又出了哪些新的視頻直到凌晨兩點過后,困意才將她擊倒。
白天的工作幾乎都是輪軸轉的忙碌。1994年出生的劉瑋在北京的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上班時間沒有固定,公司里HR會提到的說法是“彈性工作制”,這是書面上所呈現的工作形態,但大家都明白潛臺詞是什么。盡管并非涵蓋全部部門,但劉瑋認為,一旦雙腳步入這個行業,腦海里已經將這種工作制設定為默認狀態,甚至不會去專門討論它。
有一次,劉瑋所在的前端開發部門一位資歷比較深的同事,早上八點半就到崗了,因此晚上也相應地很早就離開,而那個時候,很多同事其實還在工作。部門主管沒有留意到他來的時間,就找了他去談話,有點不高興地問他“你工作滿12個小時了嗎?”劉瑋聽出了話里的意思,也就是意味著這是必須的工作時間。
回報是堅持下去最重要的動力之一。采訪者都表示,非技術崗位的年薪,能達到10萬或者以上,和劉瑋同是技術崗位的小洋,月薪也在25萬以上,對于畢業生而言,自然是比較優越的選擇,也讓他們的生活迅速發生了變化。
小天所在的是一家創立于四年前的在線教育公司,創業公司意味著更加拼命地工作氛圍。她工作的主要內容是負責社群的管理,回答用戶的問題和組織活動,這也決定了在每個線上看到問題的時刻,她都需要做出反應,即使是在休息日。她還記得剛來深圳的時候,住在公司對面的大沖村,這里有一片因為拆遷衍生的回遷房,大量村民改造為適合附近上班族租住的公寓,她就住在四人一間有上下鋪的房子里,每個月需要1500元的房租,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像住在大學宿舍里。
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晚上11點才會下班,一次因為團建,小天有機會和同事在晚上6點就踏出工作的大樓,長期生活在一片“鋼筋水泥”中,那一次她終于有機會看見了傍晚的夕陽,覺得莫名感動。
回報是堅持下去最重要的動力之一。采訪者都表示,非技術崗位的年薪,能達到10萬或者以上,和劉瑋同是技術崗位的小洋,月薪也在25萬以上,對于畢業生而言,自然是比較優越的選擇,也讓他們的生活迅速發生了變化。不過有時候,李巧也會忍不住和他同在深圳國企單位、上下班時間更短的同學比較,“性價比太低了”。這樣的回報能帶來多久的動力,也許他們也難以預知。
進入了互聯網行業,的確有一部分是從業人員當初所想象的。比如,有專門與自己對接的HR,也可以直接向上一級領導提建議、加薪,可以無拘束地穿著—小天所在的公司,還會有同事穿漢服上班……這些都是他們所預期的氛圍。
但也正是這種存在于新興企業的創新氣氛,客觀上加速了他們的疲憊。梁冰堯會撇著嘴說,996把她從一個活潑的性格變成一個憂郁的女生。來上海一年多了,她還沒辦上一張地鐵卡,因為她幾乎沒什么時間出外,并不需要。
她所在的公司,不定期會在所有同事都在的討論群里爆發一波討論,圍繞著爭取雙休的內容展開,但是每次都不了了之。去年舉辦的新年心愿墻活動,每位員工都可以寫上自己的心愿,她和很多人都寫了希望要求雙休,最后也沒有結果。
除了行動上的反抗,也還有精神上的,有些時候,疲憊也會帶來成就感的減退。進步最快的時候,劉瑋回想起來,是在自己大三實習的時候,那時候他并非科班出身,業余擅長的是在網頁設計,不過他偶然一次從實習同事口中了解到了程序員這一行業,覺得有適合自己的發展前景,于是從圖書館開始抱回《JavaScript高級程序設計》等書,從了解底層原理開始實踐,憑著一些基礎知識來到了現在所在的部門實習。
當時因為技術基礎不扎實,部門主管一句并不刻意的“技術基礎不行”,讓他備受打擊,他也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走了一條錯誤的路。
這句話他現在還記得,不過他的能力早已突破了這個臺階。但工作帶來的成就感,也讓敏感的他覺得愈加下降。
身處其中的他也覺得矛盾。有些時候,劉瑋會用“資本家”這樣的字眼形容實行996的地方,但他對行業的觀察又歷歷在目。今年初興起的網絡直播答題風潮中,多家主流公司都推出了相應的產品,唯獨騰訊沒有趕上,被不少業內人士批評,當下一慢下,不小心就會錯過一個風口,這讓他印象深刻。但是加班是否是必須?他了解到,很多外企的程序員,其實也過著正常時長的上班生活。
更直接的體現是,沒有人會否認超過10個小時的工作看起來是充實的。但在劉瑋看來,真正有效的工作時間就是3~4個小時,而充實的部分只在于高效運作的那段時間,其余時間,“其實應該打八折”。
雖然崗位寫著的是前端開發工程師,但通俗來說,劉瑋就是我們所認知的程序員。
說起自己的工作狀態,他會甜甜地把將其分為兩個階段,分別是“戀愛前”和“戀愛后”,不用陪女朋友的前期,他晚上都至少10點后才會離開,不用上班的周末,還會去到單位學習新的東西—這是這個技術快速更迭的崗位所必需的,他還會嘗試用新的框架運作一個小的程序做試驗,或者用來“自娛自樂”。
這個圈子里積累了很多段子,足夠他們自己和行外人講很久,也讓職業的關注度和好奇度上升不少。同事之間,會有一些互相才懂的玩笑,他當然也知道很多人說的梗,但他經常說自己是非典型的程序員,不僅在于穿還是不穿格子衫,還有他能用所掌握的技能讓線下生活更有趣。
他說話詳細嚴謹,就像他經常寫的代碼一樣,但聊天時又經常蹦出一些可愛的詞語。上大學前,他對程序員這個行業沒什么概念,只是在孩童階段覺得這個職業很酷。
當下一慢下,不小心就會錯過一個風口,這讓他印象深刻。
高中時,他立志于“表達社會真相”,所以高考的四個志愿填的都是不同學校的新聞專業。最后他沒有走上這條道路,但是解決問題成為了他一向習慣并且樂意做的事情。
大學的時候,身為班長的他就經常挖掘一些好用方便地學習工具,比如可以在線協作的辦公軟件平臺,分享給班里的同學,每處他覺得不便利的細節如果可以提升,他也很可以去嘗試,如果將他和傳統的木訥、不善言辭的形象對比,幾乎找不到相似的地方,而這樣的非典型程序員,其實越來越多。
李巧也會經常被人問到,他在互聯網企業里做的,是不是就是程序員,這時候他都需要耐心地跟別人解釋,在像他這種非技術導向的公司,技術崗位所占的人數大概只占三成。
曾經,他是一個很喜歡旅游的人,大學的時候經常跑出去就是半個月,一個月,課不怎么上,老師也默許,即使在學校,他更喜歡的是跑去青旅住,因此認識了南京所有的青旅老板,這也是他以后所夢想的職業。
工作帶來了習慣和觀念的變化,他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出外了,有休息的時間,都用來補覺了。現在公務出差,標準大多是五星級的酒店,他已經不習慣幾個人睡一起的房間,現在即使住青旅,住的也都是單獨的大床房。
從大沖村的通鋪宿舍搬出來后,小天找了個更“宜居”的地方。她在某個漫長工作日后,沉睡的周末醒來后,突然感到一種生活的挫敗感。她搬到了現在這個樓下就有菜市場的小區,旁邊就是南頭古城的景點,她現在的目標,是讓自己盡量不要在周末“睡死過去”,她需要重拾在微博上的標簽—美食和追星博主。
過去的這個周末,梁冰堯因為端午節調休獲得了一個完整的雙休日,她在電話里形容自己,“像過年一樣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