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他包含了先鋒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包含了敏銳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
先是細密的雨水,隨后而來的是輻射整個高原的強烈日光。這是5月初雨季到來之前,昆明最為典型的天氣。像往常一樣,于堅喜歡將見面的地點約在錢局街白云巷的塞林格咖啡館,我后來才知道,這片區域正是老昆明所剩的最后的街區。不遠處的西倉坡6號,是詩人聞一多當年在西南聯大任教時的故居和遇難處,再過去就是云南大學和在西南聯大舊址上建起的云南師范大學,后者也是于堅任教的地方。

上世紀90年代在昆明家中的于堅,那時的他還沒有確立后來標志性的光頭造型
于堅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座他出生的城市。光陰中不斷變遷的城市與街區,往往能觸動他的記憶與靈感。很多年來,于堅便住在附近的一座樓上,那也是無數次出現在他詩文中的地方:“在這個有明清式古老建筑與法國式黃房子,有梧桐樹、桉樹、馬車、落日與無數小巷的鄉村式城市中,我思考從革命到反革命,從日常人生到上帝之類的問題,孤獨地寫作。”按照于堅慣常的表達,城市的面貌正在逐漸抹去那些彌足珍貴的日常細節,變得千篇一律。他在十多年前搬到了距此有一個小時車程的滇池邊上。
聊天從身體開始,由于2歲多時感染了急性肺炎,過量的鏈霉素注射影響到于堅的聽力。盡管靠著助聽器,他的聽力已恢復到90%,但仍然無法聽到表、蚊子、雨滴和落葉等細微的聲音,但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也并非絕無好處:“這個世界無論怎么喧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這讓我成為偏于冥想的那種人。我和世界之間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因為別人聽見的世界我聽不見,他們說出來的世界對我來說,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于堅成長的年代,正是一個喧囂的年代。1966年,在他讀小學五年級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三年沒有上課,忙于“革命”的大人們一下子忘記了他們,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跟在后面看熱鬧,你批斗我,我批斗你,從火堆里搶他們燒的郵票、畫片。這種旁觀者、局外人的身份,于堅后來將之概括為“站在餐桌旁的一代”: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在“文革”時期處于童年和少年的這些人,也是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王朔的小說所描寫的那些人。
那種像鹽和胡椒一樣撒入生活的恐懼,從最初的游戲,慢慢深入每個人的生活中。對于堅來說,如影隨形的還有聽力障礙帶給他的敏感與屈辱。1970年,16歲的于堅在讀了一年中學后,被分配到位于城市北郊的昆明煤機廠當了工人。工廠分配給他的工種是鉚工,當他向領導申訴自己聽力不好,希望換個聲音不那么響的工作時,領導告訴他:“聽不見正好干這工作。”就在這個工廠,于堅老老實實當了10年鉚工。在他的回憶中,那些像19世紀狄更斯小說中的工廠車間,“天車吊著巨大的鋼板,在你頭上飛來飛去,有時鏈子斷了,鋼板就會砸下來。有時候電爐會爆炸,我寫過一首詩《羅家生》,里面的主人公,頭被炸開那么寬的口子”。
非人道的東西帶給于堅一種內在的生理性恐懼:“為什么這個世界總是不耐煩?為什么不愿意說得大聲一點?為什么不說兩遍?”只是,在那樣的環境中,1973年的于堅,為何突然寫起詩來?
在多個場合的敘述中,于堅都會提到17歲時去父親下放的村莊探望他的一段經歷。在生產隊的谷倉里,他發現了一本60年代印給干部學習的古典詩歌小冊子,在返回昆明的卡車車廂里,便開始默誦那些讓他激動不已的李白、杜甫的詩篇,并很快找到父親留在家中的一本《詩韻新編》,開始學寫古詩。然而,恰恰是那個黑暗的車間, 讓于堅有了寫作新詩的氛圍,以及日后對客觀、具體的詩歌美學的把握。沒用多久,這個煤機廠青工的詩名,已經傳入云南大學,為更多人所知。
與黑暗的車間相比,那個年代的工廠,還有著今天難以想象的文學氛圍。原因在于,在農村之外,還有零星的知識分子被下放到工廠。在昆明煤機廠,有著名的芭蕾舞演員、電影演員,還有資本家、工程師,這些人實際上都成了于堅的老師。工廠被一直延伸到山腳的稻田所包圍,秋天經常有農民趕著馬車從旁邊的河邊路過,每天晚上,還能聽到延安時期的女干部彈奏的風琴聲。據說,這位在北京工作的干部因為弄丟了一張兩毛七的票據,被劃成“右派”,和丈夫一起被下放到煤機廠工作。
一次,于堅從大街上一位神色慌張的男子手中,花3元高價買來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馬上拿給工廠的好朋友秘密傳閱。后來大家還一起偷用工廠的紙和油印機印了11本,印完之后立即燒毀蠟版。1974年的一天,中午下班以后,于堅被鉚工陳實悄悄拉到車間僻靜處,只見對方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簽紙,上面抄著一首并不完整的《相信未來》,直到20多年后,他才在北京見到詩的作者食指。

詩人于堅在昆明麥田書店。持續寫作40多年的他,不曾離開這座城市
詩意與殘忍并存。工廠經常有“造反派”得意洋洋地告訴于堅,怎樣在武斗中把人藏在大卡車下用槍打死。空氣式的恐懼,反而帶給他一種寫作的快感:越是害怕,越是要寫。工廠生活,讓他后來在閱讀羅伯·格里耶時,迅速捕捉到早年共同經歷帶來的寫作特質:像游標卡尺一樣精確,冷冰冰地呈現世界。“煙囪冒煙了/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羅家生/沒有來上班。”據說山西老詩人岡夫讀到于堅寫于1982年的這首《羅家生》時,竟熱淚盈眶。而在一篇創作談中,于堅曾反復推敲其中一句“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條領帶”究竟該用“領帶”還是“皮鞋”,后來由于親眼所見因擁有一條領帶而犯罪的事例,才選了更能代表某種時代積淀的“領帶”。
于堅喜歡用外省來稱呼北京以外的詩歌寫作群體。顯然,這是一個更常出現在19世紀歐洲文學中對巴黎之外地區的稱呼。考慮到80年代那代人普遍的世界文學閱讀圖景,也許這并不奇怪。于堅將那代讀者稱為專業讀者,他甚至對我說:“這是一個世界文學最基本的傳統,沒有這些東西作為基礎,怎么寫作?我現在開一個書單出來,和卡夫卡開的書單差別不大。”
對于堅來說,外省透露出的雄心,同時指向傳統與后來的文壇。一方面,他會經常想自己的詩與李白、杜甫、蘇軾之間的距離,而“外省”這個詞,在中國傳統中相對于長安。詩人都要跑到長安,長安是一個肯定天才的地方。另一方面,這與當年中國文學的畸形出口有關:要么到北京生存,要么在外省等死。
“我這種人,在青年時代就比較傲慢,雄心勃勃,非常不喜歡北京的這種話語權,特別喜歡強調外省。”作為在外省的黑暗中被埋沒的天才,于堅講了一個例子:“貴州的黃翔,當時壓抑到什么程度?1986年我去北京,他帶了一些人跑到北京。在《詩刊》編輯部辦公室的樓道里,幾個人從挎包中‘嘩地掏出一塊紅色布條,上面寫著‘中國詩歌天體星團。”
類似的壓抑感,于堅在世紀末的“盤峰詩會”前夕也有感受。1998年程光煒編選的一本詩歌選集《歲月的遺照》,將聚集在北京的一批“知識分子”寫作群體視為照亮黎明的明燈,并使用了“清場”一詞,引發了于堅的不滿。很快,知識分子/民間、北方/南方、北京/外省、硬/軟等諸多二項對立被炮制出來,深刻影響了日后的詩歌界。
然而,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日后的分裂者,首先共同分享了80年代的文化與詩歌氛圍。這一點,即使在遙遠的邊城昆明,也不例外。
1979年初春的一天,于堅路過昆明市中心的百貨大樓時,發現在省醫藥公司人頭攢動的灰色外墻前,貼著一份拆散了的油印刊物《地火》。他快速瀏覽了一遍上面那些描寫人生、愛情的小說和詩歌,激動難耐,很快照著地址找了過去。
隔著咖啡館的玻璃,于堅給我指了指,后面已被拆遷的云南省圖書館,當年《地火》編輯部就在省圖書館職工石安達的宿舍。多年之后,他依然記得那份渴求同道的急迫心情:“我走在銀樺大道上,興奮、害怕,想象著那里有一個左拉發起的‘梅塘夜話或者赫爾岑家里的文學沙龍,想象著那些長得像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的面孔。”幾天之后,于堅帶著他的一首詩歌《不滿》,第一次在一個20多人的小房間里朗誦。朗誦完后,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有人甚至激動地對他說:“你是我們云南的萊蒙托夫。”
1980年,等于堅歷經艱難、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時,已經有人為學生刊物《犁》向他約稿了。很快,新的文學沙龍又在1978級學生、后來的紀錄片導演吳文光家找到據點,這就是后來的尚義街六號。在吳文光那個獨立的小房間里,一群人“從1980年開始,大概有5年左右,天天在那里討論文學,朗誦詩,爭論彼此的作品”。
這段相互砥礪與溫暖的時光,對于尚未得到更多發表機會的于堅來說,至為重要。這些人都被于堅以一種紀實而調侃的口吻,寫入1985年6月的《尚義街六號》中。那時他的自畫像是:“于堅還沒有成名/每回都被教訓/在一張舊報紙上/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在于堅看來,這首作品能在當年的《詩刊》發表,簡直是一個奇跡。由于以前的作品少有這類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寫實描述,引發的震動可想而知。
不過于堅并不孤單。與此同時,一批在四川、南京、上海的詩歌寫作者,由于趣味相投,將很快掀起一場針對北島為首的“今天派”美學趣味的詩歌運動。與日后文學史敘述中形成的較為寬泛的代際劃分概念不同,“非非派”的主將之一楊黎更愿意采用狹義的“第三代人”概念:“第三代人,實際上指上世紀80年代中前期開始的一場獨立的詩歌運動,這項運動包含了具體的內容,就是口語化,反崇高、反英雄,追求日常經驗、日常生活。說到底,它就是以他們、莽漢、非非這三個流派為主的詩歌運動。”
在于堅寫作《作品某某號》《尚義街六號》等作品時,韓東也寫下了《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等趣味相投的作品。在兩人于1986年去太原參加第六屆青春詩會,第一次見面前,已有大量的書信往來,1985年誕生的民刊《他們》正是這樣書信往來的結果。韓東在電話中,向我描述了最初的那種投契:“我們前面就是北島他們‘今天派,當時意象詩比較流行,意象比較優美、晦澀。于堅直接用敘述性的語言去寫作,對我們這代人好像是一種不謀而合的感覺。”
為了與之前的民刊拉開距離,《他們》沒有明確的發刊詞,第一期列名的主編則是沒有任何作品、更多承擔刊務的付立。創刊號目錄前還有一首詩,以一種游戲的方式,用一句話介紹一個詩人,例如“南京的韓東有錢上得了賭場往后全憑運氣”“昆明于堅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等等。
從1985到1995年,《他們》一共出了9期,完全由同人出資聯合創辦。據于堅回憶,在編第六期稿件時,由于與韓東意見分歧,“我當時傾向辦少數同人的刊物,保證質量,更純粹,而韓東想盡可能多地扶植新人”,此后逐漸淡出《他們》。
與于堅相比,韓東無疑是一個生性更為散淡的人,他更愿意把《他們》視為一個松散的文學沙龍與創作園地。在他看來,流派性的緊密團體,固然有利于登堂入室,但也有畫地為牢之虞。盡管如此,在洪子誠等新詩史研究者看來,《他們》仍展現出某種較為一致的詩學路向:“‘回到詩歌本身‘回到個人,對個體的生命形式和日常生活的強調,對觀念、理論的干預的警惕,將個人與現實生活所建立的‘真實聯系作為寫作的前提,以及語言上對于‘日常口語的重視。”
“于堅的想法很簡單,概括為幾句話:日常性,反對隱喻,語感。”楊黎說。就像“詩到語言為止”這樣一句強調詩歌語言意識的常識,成為日后韓東身上的標簽一樣,“拒絕隱喻”這一帶有絕對意味的說法,也成為于堅最為響亮的詩學主張。
于堅對此有過回憶:“‘文革時期思想被嚴密控制,控制思想的捷徑就是控制語言。對任何一個詞,人們都要琢磨審核它的含義、隱喻、象征。大海代表人民,太陽、北斗星代表領袖,東風代表人民的力量,蒼蠅、毒草代表敵人等等。如果一首詩的隱喻被往反動消極方面解釋,作者就麻煩了……我為什么后來提出‘拒絕隱喻,與那個時代令我刻骨銘心的語言環境有很大關系。”
于堅很喜歡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一句話:“在我們遙遠的故鄉,在世界的陰影部分,還充滿著生活的細節。”對細節的迷戀,似乎與他愛好攝影有關。在厚厚的五卷本《于堅集》中,配圖清一色采用了于堅拍攝的昆明、云南等地的生活細節,有時候是一條標語,有時候是一扇破舊的門,有時候則是湊成一圈的船尾。在昆明翠湖旁拍攝的一張色彩斑駁的樹皮圖片背后,于堅寫道:“我們的教育強調的是只注意有意義的事物,只做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害怕平庸,害怕毫無意義。對世界的許多部分視而不見,一只蒼蠅的背、一個郵箱的表面、一根釘在某處墻壁上的釘子、一朵正午飄過高處的看不出什么的云,它沒有穿著馬雅可夫斯基的褲子……”
聽力受損的于堅,確乎更多的是用看,進入這個世界的內部。他確實注意到了一根釘在某處墻壁上的釘子,在詩歌《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中,于堅寫道:“一直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帽子腐爛 落下 它才從墻壁上突出/那個多年之前 把它敲進墻壁的動作/似乎剛剛停止 微小而靜止的金屬/露在墻壁上的禿頂正穿過陽光/進入它從未具備的鋒利。”
將細節上升到本體的高度,便自然會引起詩人對存在本身的關注,況且于堅本人在80年代便深受現象學、存在主義的影響。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家伙(韓東語),于堅希望達到的層面是“我的詩就是事實本身”。
1992年寫完的長詩《0檔案》,在于堅心目中,是一部他個人面對一個時代發言的作品。《0檔案》擁有整飭的結構,一看就是花費心思的作品,將惠特曼“列舉式”的詩風,發揚到了極致。將一個人從出生、成長、戀愛、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壓縮成一張表格卡片式的存在。有趣的是,讀到“籍貫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年齡 三十功名塵與土/家庭出身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職業 天生我才必有用/工資 小菜一碟 何足掛齒”這樣的句子時,會讓人一下子想到填畢業紀念冊上表格時同學們帶有戲謔的寫法。
對于《0檔案》密集名詞帶來的形式上的毀滅感,于堅并非沒有自覺。他曾回憶這一痛苦的寫作過程:“1992年我寫作《0檔案》,這首長詩是我寫作經歷中最痛苦的經歷,在現存的語言秩序與我創造的‘說法之間,我陷入巨大的矛盾,我常體驗到龐大的總體話語包圍中無法突圍的絕望,我幾次想把詩稿燒掉,返回已被當代美學確認為‘詩的模式中去……”詩稿寫完后,于堅自稱兩個月不敢重讀它,由于害怕失掉自信力。
后來,于堅把這首長詩打印了10份,分給朋友看。這些朋友里,其中一位就是中國實驗話劇的先行者牟森。多年之后,牟森回憶看到這首長詩的感受:“我還記得第一次看這首長詩的感覺,是很‘裝置化的。那時候我迷戀裝置藝術,我喜歡的裝置作品都是禪宗意義的,一些東西并列在一起,成為另外一個東西。并列在一起的那些東西都是可以說清的,而成為的那個東西是說不清楚的。指向豐富,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長詩《0檔案》就是這樣的。我印象中最強烈的是其中‘物品清單那部分,那種排列感、堆積感、冷靜感、壓迫感、熟悉感、陌生感、重量感。我是一個喜歡大東西的人,長詩《0檔案》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大東西。”
牟森當時接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藝術總監弗雷伊·雷森(Frie Leysen)的邀請,為藝術節排一出只有三個演員的戲,《0檔案》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視野。1994年5月8日,戲劇《0檔案》在比利時上演,在歐洲受到廣泛關注與好評。
談及這部作品,如今的于堅已沒有當年的忐忑:“他們(歐洲媒體)說就是卡夫卡式的作品,我覺得是對的。但是中國評論界說起這首詩,總是說它是一個語言的什么什么,不是,它是一個對存在的交代。”
很大程度上,因為新世紀以來于堅對于傳統的不斷強調,讓他當年的詩歌戰友楊黎與韓東,對他有所不滿。
由于過于熟悉,幾人之間的交鋒也不留情面。韓東一度在文章中批評他成為“迷霧的制造者”。兩三年前,在于堅的一個攝影作品研討會上,楊黎公開表示于堅是80年代以來現代詩歌寫作的集大成者,但也同時呈現出一種復雜性:包含了先鋒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包含了敏銳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他的話基本上沒有邏輯性。很簡單,回到過去,你告訴我過去在哪兒?我經常跟他開玩笑,我說好,我們跟著你回到過去,那么,漫長的5000年,你叫我回到宋朝還是回到魏晉,還是回到春秋?他茫然,他會嘿嘿地笑,咧著他的大嘴巴。”楊黎說。
面對我同樣的追問,于堅不緊不慢地說:“他們回到的那個傳統,我覺得是一個修辭的傳統。而我說的傳統是什么?是‘仁者人也這種傳統。‘仁這個字在‘文革以后成為一個偽善的字,因為你自身在完全不仁的環境,我要先回到那種對人尊重的傳統中去,這才是中國文明最偉大的真正的傳統。”
在他看來,上世紀80年代楊煉等人風靡一時的文化史詩,不過是將古代的修辭方式用現代的方式再呈現出來,不是對中國傳統的真正反思。只是,我更愿意把于堅的努力看成是一種理想,一種試圖通過擦拭語言復活傳統的嘗試。在1996年10月寫出的詩歌《事件·挖掘》中,于堅顯然從對詩人希尼的閱讀中受到啟發,將寫作比喻為刨出黑暗中的馬鈴薯。目睹窗外一個建筑工擦拭玻璃的動作,詩人產生了一種宿命式的寫作理想:“像點燈的人 一塊玻璃亮了 又擦另一塊/他的工作意義明確 就是讓真相 不再被遮蔽/就像我的工作 在一群陳腔濫調中/取舍 推敲 重組 最終把它們擦亮/讓詞的光輝 洞徹事物。”
面對90年代之后詩歌在當代文化秩序中的不斷跌落,于堅守衛詩歌的嗓門似乎最為高亢。他視詩歌為重器,喜愛從李白的“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到俄羅斯詩人血液中流淌的土地情結,希望被人評價為一個祖國詩人:一個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能夠產生的詩人。
“詩人在這片土地上,應該是這個部落最古老的巫師,通過他的寫作,使這個部落與諸神保持某種聯系,使別的部落因為你這個部落的圖騰不敢輕視你。”
顯然,于堅并沒有瘋狂。在他看來,這個巫師已經退回到詩人自己的小房間。你可以在你的房間作法,在自己身上反抗時代,而這個房間,卻有望在未來某個時刻,再次連接成一個豐富無比的生活空間,一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