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自然原因的林木損害責任糾紛評析

摘 要 根據侵權責任法的規定，林木損害責任糾紛適用過錯推定原則。但司法實踐中，此類案件常常涉及自然原因的介入，林木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往往以自然原因致害為由提出抗辯。此時的審查標準和審理思路需要進一步統一。本文從生效案例入手，分析了不可抗力的法律概念，梳理了不可抗力及自然原因免責的條件，認為應嚴格審查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是否已盡到了管理義務，以及自然原因是否系損害發生的唯一原因。同時，對涉及的過失相抵等法律問題進行了探討。

關鍵詞 林木損害責任 自然原因 過失相抵

作者簡介：王世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

中圖分類號：D920.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5.020

一、實務難題

林木損害責任是指林木折斷，造成他人人身、財產損害的，林木所有人或者管理人應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根據《侵權責任法》的規定，林木損害責任是物件損害責任的一種，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林木的所有人或管理人應承擔證明自己無過錯的證明責任，不能證明或者證明不足的，則推定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具有過錯，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對此類損害，法律的規定相對明確，司法實務界也不存在爭議。但在司法實踐中，林木折斷致害的情形比較復雜。在林木屬于公共設施旁的護路樹或綠化樹的情況下，通常適用道路管理瑕疵責任的有關規定得到賠償。在林木不屬于公共設施而單獨成林時，因所有人或管理人疏于管理出現瑕疵，使得林木折斷或者果實墜落造成他人損害的，因承擔賠償責任。

梳理此類案件存在的兩個比較重要的焦點問題：第一，損害責任的承擔者是所有人或管理人，在管理責任不明的情況下，如何確定林木的管理者。第二，災害性天氣能否作為抗辯事由當然免除林木所有者或管理者的侵權責任。因為，林木損害的結果發生多有自然原因作為助力。林木的所有人或管理人則多以損害的發生是由自然原因引起的，自己不存在過錯為由作為抗辯主張免除自己的賠償責任。關于第二個問題，司法實踐尚不統一，常會出現不一樣的審理結果。

作者認為，審理林木損害責任類似的糾紛，首先應當區分物的所有人和管理人之間的關系。一般來說，應由物的管理者、占有者負責，因為其直接控制、管理物件，更有能力預防損害的發生。其次，過錯推定責任不同于嚴格責任或者無過錯責任，在存在與有過失的情況下，應適用過錯相抵原則，適當減輕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的責任。對于損害發生系自然原因的抗辯事由，要嚴格審查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是否已盡到了管理義務，以及自然原因是否系損害發生的唯一原因，防止免責事由的擴大化。

二、疑難案例

2015年2月22日，魏某發現自己停在小區內的車輛被大樹砸壞。北京市通州區氣象臺開具氣象憑證：“2015年2月21日，通州區出現八級以上大風”。該小區為經濟適用房，土地由行政劃撥而來，某房地產公司是該小區的開發商，某物業公司于2010年7月8日開始提供前期物業服務，至今由該物業公司服務。2013月6月29日魏某收房，并于當日與物業公司簽訂物業服務合同。江蘇堯塘園林綠化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綠化公司）承攬了該小區的綠化工程。2012年5月17日，魏某從杜鵬飛處買來該車，價格為58500元。事故發生后，魏某支出維修費用76891元。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大風是指近地面層風力達八級（平均風速17.2米/秒）或以上的風，大風會造成毀壞地面設施和建筑物等，危害極大，是一種災害性天氣。林木的折斷是自然原因，物業公司、房地產公司、綠化公司不應承擔侵權責任。故判決駁回魏某的全部訴訟請求。

宣判后，魏某不服提起上訴。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樹木的管理責任應屬于物業公司。首先，物業公司自2010年開始提供前期物業服務，其在與房地產公司簽訂的服務協議里明確約定物業公司應提供綠地和景觀的養護。涉案樹木位于小區公共場所，物業公司作為小區公共服務提供者，應承擔相應的管理職責。其次，物業公司與小區業主簽訂的物業服務合同中亦有明確約定，物業公司收取物業費用，主要開支包括物業管理區域內綠化養護費用。業主按約交納物業費，物業公司應按照合同約定履行合同義務。

關于過錯責任的分擔問題。結合本案具體情況，物業公司未盡到管理職責，應承擔侵權責任。魏某在惡劣天氣中，仍將車停放在樹下，對于可能發生的財產損害未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自身存在過錯，應減輕物業公司的責任。物業公司提交氣象臺憑證，欲證明車輛損害是由大風造成的，屬于不可抗力。法院認為，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八級大風會毀壞地面設施和建筑物等，危害極大，但在北京這種溫帶季風氣候中亦不罕見，難以構成不可抗力。鑒于本案發生的直接原因是災害性天氣，對于樹木管理者的責任應予以減輕。

關于損失數額的確定問題。被侵權人對損失的擴大有過錯的，應抵扣侵權人的責任。魏某購入車輛價格 58500元，修車費用支出76891元，應以其購車價格為基準來計算損失數額。關于具體賠償數額的認定，應結合車輛使用折舊、雙方過錯責任程度進行酌定。

最終，二審作出判決：一、撤銷一審民事判決；二、北京世紀美泰物業管理有限公司于判決生效后七日內給付魏某車輛維修費一萬五千元；三、駁回魏某其他訴訟請求。

三、相關法律問題討論

該案涉及林木致害責任中自然原因是否可以免除管理人責任的問題。《侵權責任法》第九十條規定：“因林木折斷造成他人損害，林木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司法實踐中，林木損害的結果多有自然原因作為助力，林木的所有人或管理人常以損害的發生是由自然原因引起的，自己不存在過錯為由作為抗辯主張免除自己的賠償責任。因此，法院應當審查損害的原因是否完全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本案中，物業公司作為管理人未盡到管理、維護的義務，而僅以事故的發生是大風引起的，大風屬于自然原因作為抗辯理由，顯然無法免除自己的侵權責任。此外，魏某作為車主，在大風天氣下將車輛停放在樹下，自身亦對損害的發生未盡到相應的注意義務，可以減輕物業公司的賠償責任。該案例從司法實踐中經常發生的林木損害入手，明確了自然原因作為免責事由時，應注意的審查義務，并運用過錯相抵原則，充分保障了當事人之間的公平正義。

（一）自然原因不當然免除管理者責任

《侵權責任法》明確規定了不可抗力作為免責事由，第二十九條規定：“因不可抗力造成他人損害的，不承擔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所謂不可抗力，是指人力不可抗拒的外來力量，是偶然發生的、當事人無法左右的特殊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不可抗力的認定有著嚴格的標準，必須是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不能預見、也不能避免的，判斷的關鍵在于普通人在其日常生活環境中能否避免。在司法實踐中，不能降低不可抗力的適用標準。

此外，不可抗力構成免責，還需要一個前提，即不可抗力是損害發生的唯一原因。只有證明不可抗力與損害后果具有因果關系而與侵權人的行為沒有因果關系，同時表明侵權人沒有過錯的情況下，才能免除其侵權責任。當然，不可抗力也并非侵權人的唯一免責事由。林木損害責任有時候是由于自然力導致，而該自然力雖然不能構成不可抗力，若自然原因是引起損害的全部原因，林木所有人或管理人沒有過失，則同樣可以因為無過失而免責。此時，法院應注意審查所有人或管理人是否盡到了管理義務。如果管理者未盡到管理義務，而僅以損害的發生系自然原因為由主張免除賠償責任，難以得到支持。該案中，物業公司認為自己不具有管理職責，欠缺對涉案樹木的日常維護，無法證明自己對損害的發生沒有過錯。一審徑直以損害系由自然原因引起為由，駁回了魏某的賠償請求，處理結果欠妥當，二審在認定八級大風并不構成不可抗力的情況下，結合林木管理人未盡日常管理責任，判決管理人承擔一定責任，于法有據。

（二）過錯推定原則下可以適用過失相抵

《侵權責任法》第26條規定：“被侵權人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在一般侵權行為中，由于適用過錯責任，在出現侵權人和受害人混合過錯（與有過失）的情況下，往往會適用過失相抵原則，減輕侵權人責任。但是在適用過錯推定原則的情況下，有學者認為侵權人的過錯本身就是推定的，因此在很多情況下難以確定被推出來的被告的過失程度，并以此與原告的過錯相比較，以確定雙方的責任范圍，故主張不適用過失相抵原則。個人認為，從立法體例上看，第26條關于混合過錯的規定是減輕侵權人責任的一般情形，并沒有局限于過錯推定原則，因此，過錯推定責任并不排斥過失相抵原則。

過錯推定在司法實踐中的一個主要影響是舉證責任的分配問題。當被侵權人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失時，在合理范圍內妥當適用過失相抵原則更有利于社會公平。該案中，魏某在惡劣天氣下仍將車停放到樹下，對于損害的發生存在一定過失，加之小區車位是免費的，物業公司的注意義務也不宜過高，故在考慮受害人過失的情況下，應適當減輕林木管理者的責任，否則將有失公平。

（三）賠償數額應以合理損失為基礎，再根據過錯程度予以分擔

《侵權責任法》第19條規定：“侵害他人財產的，財產損失按照損失發生時的市場價格或者其他方式計算”。關于被侵權人合理損失的界定問題。個人認為，如果被侵權人對損失的擴大有過錯的，應抵扣侵權人的責任。本案中，魏某購入車輛價格58000元，修車費用支出76000元，修車費用支出遠高于購車價格，超出的修車費用難以界定為合理損失，應適用損益相抵原則予以抵扣。而關于合理損失，應以其購車價格為基數，考慮車輛使用折舊酌定損失數額。最后，再根據雙方過錯程度酌定侵權人也就是物業公司應承擔的賠償責任。

綜合以上分析，筆者認為處理此類案件時應注意的問題：第一，在林木屬于公共設施旁的護路樹或綠化樹的情況下，通常適用道路管理瑕疵責任的有關規定得到賠償。在林木不屬于公共設施而單獨成林時，因所有人或管理人疏于管理出現瑕疵，使得林木折斷或者果實墜落造成他人損害的，應承擔賠償責任。第二，審理林木損害責任類似的糾紛，首先應當確定管理責任，區分物的所有人和管理人之間的關系。一般來說，應由物的管理者、占有者負責，因為其直接控制、管理物件，更有能力預防損害的發生。第三，自然原因構成意外事件時，即使不免除侵權人責任，也應結合具體情況適當減輕侵權人責任。意外事件是通常情況下無法預見的小概率事件，可適用于過錯責任原則和過錯推定原則。

參考文獻：

[1]最高人民法院侵權責任法研究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

[2]楊立新.《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精解.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3]程嘯.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6.

[4]楊立新.侵權法論.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