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 Zhang Lin
戴代新 Dai Daixin
古代中國在適應自然環境的過程中,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景觀格局和文化精髓,“參天地、贊化育”,影響遍及生產與生活的各個領域,其內涵歷久彌新[1]。如何發揮文化景觀的“突出普遍價值”,使其在現代城市建設發展中發揮積極作用,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問題。圩田是皖江流域居民長期探索實踐出的一種農業生產及水利建設方式,其歷史已近2 000年。圩田、堤壩、水網構成的地理環境與生活在這一環境中的人及其他生物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很好地適應了水鄉澤國的地理特點[2],在歷史上發揮了重要的社會經濟作用,成為當地的典型文化景觀。
然而,伴隨著快速城市化的腳步,中國的圩田面積迅速減少,大量圩田轉化為城市用地,其功能發生了實質性變化,圩田景觀的文化和生態價值因此逐漸消失。學界對皖南、江南地區及國外以荷蘭為代表的圩田景觀的形成發展、形態結構、功能價值以及圩田開發對生態環境和社會發展影響多有分析,而本文首次探索如何將圩田文化景觀保護與再生策略整體運用到新城規劃中。本文以安徽舒城杭埠新城為例,研究了傳統城市和圩田在景觀格局、空間功能、文化價值等方面的關聯,通過探索圩田景觀遺產的空間結構、空間模式和空間要素三者在當代條件下的再生,思考“古圩今用”的策略路徑,努力實現在保留圩田結構的同時對其進行合理轉化,發揮圩田文化景觀的社會-生態系統(SES)在現代城市發展建設中的作用。
圩田是一種筑堤擋水護田的土地利用方式,即通過筑堤對地勢較低的洼地進行圍墾種植,堤上有涵閘,平時閉閘御水,旱時開閘放水入田,最大限度緩解旱澇災害影響。楊萬里《圩丁詞十解》提到:“堤河兩岸,而田其中,謂之圩。農家云,圩者,圍也。內以圍田,外以圍水,蓋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門,每門疏港以溉田,故有豐年而無水患。”[3]這是對傳統圩田特點和作用的形象概括。關于圩田的最早記載是《越絕書》中的“鹿陂”[4],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太湖地區的吳越兩國已開始筑堤圍墾淺水沼澤和河湖灘地。皖江流域的農田水利開發始于三國時期,當時雖有大片土質肥沃的洼地,但由于外受長江洪水的威脅,內受支河及湖泊的浸淹,所以皖江民眾開始筑堤作圍,墾拓成田,以化弊為利。唐朝時期,圩田規模持續擴大,防洪排灌技術也有較大提高,極大地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宋代出現了“聯圩”這一圍墾形式,筑長堤將眾多小圩組織起來,以更好地起到防洪保收的效果。明清時期江南地區人口迅速增長,對土地的要求更為迫切,政府加大了圩堤建設的力度,發展軍屯和民屯作為養兵安國之本。直到今天,圩田仍在當地農業生產中發揮著重要作用[5]。從歷史變遷來看,圩田不僅在促進水網地區農業經濟發展、生態環境效能提升等方面的作用非常明顯,而且由圩田而衍生的“圩田景觀是一種文化和歷史表達結果,因當地自然環境、知識技術與管理之間的相互作用而產生”[6],是極具地域特色的文化景觀遺產。

圖1 嘉慶《山陰縣志》中的紹興府城及其周邊景觀示意圖(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4])

圖2 杭埠鎮區位圖(圖片來源:張琳、戴代新繪制)
圩田景觀遺產的價值可以從經濟、生態、社會和美學四個方面分別加以闡述:
(1)經濟價值:如前述,圩田適合皖江流域的地理特點,使大量的沿江沿湖灘涂變成良田,正如楊萬里《題廣濟圩》所謂“圩田歲歲續逢秋,圩戶家家不識愁。夾路垂楊一千里,風流圖是太平州”[7],圩田在抗擊旱澇災害、保證農作物穩產高產方面有其優越性。
(2)生態價值:圩田通過縱橫交錯、內外有序的堤壩體系、自然與人工相結合的河渠網絡,以及完善的水閘設施,有排有灌,使歷史上洪、澇、旱等災害顯著減少。另外,圩田作為次生濕地,水陸邊緣效應明顯,構建了內在聯系非常密切的生物鏈,形成了因為水陸相互作用而復雜多樣的生態系統。
(3)社會價值:圩田文化景觀促成了當地社會的特殊組織形式,造就了“圩田社會”。《筑圩圖說》中所說的青浦地區“仰盂圩”即指古人順應中間地勢低、堤壩地勢高的情況,沿著圩堤辟平整的土地來建造村落,以形成“太平基址”[8,9]。這種村落布局方式不僅最大程度降低了洪澇災害的威脅,也演繹了當地居民特有的地域文化和民風民俗。圩田景觀系統不僅建立了與區域性自然景觀的因借關系,也衍生出相應的社會關系結構和生活準則[10],形成了以開閘放水、引水灌溉、堤壩修復等為特點的、具有明確地域范圍的、穩定的“圩田社會”。
(4)美學價值:圩田景觀作為人適應自然環境的產物而具有農業美學價值。沈括《萬春圩圖記》記載“圩堤博六丈,崇丈有二尺,八十四里以長。夾堤之脊,列植以桑,為桑若千萬。堤中為田千二百七十頃”,“北與堤會,其袤可以兩車,列植以柳,為水門五”[11],可見圩田處不僅有圩堤高闊,而且植桑種柳,河渠交錯,屋舍有致,儼然一幅美麗的農田水利圖畫[12]。這種生產之美逐漸成為社會審美的標準。有學者認為圩田對于中國農業背景下的傳統造園(如西湖小瀛洲島和圓明園中洲島相連的布局等)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除此之外,今天的圩田景觀已經成為我國傳統風景園林的一個組成部分,有的發展為郊野風景區,如杭州西溪濕地[13]。
可見,圩田形成了河網地區的特色農業景觀,作為體現人與自然相依相生的智慧之文化景觀,具有很高的經濟、生態、社會與美學價值。既有研究多從社會學、水利學、環境學、歷史學和地理學等角度研究圩田的經濟、社會與生態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及其變化,但鮮有從文化景觀的角度,研究圩田的空間模式及其價值體系與現代城市的關系及借鑒意義的。實際上,從歷史上看,圩田文化景觀對城市空間格局及社會形態的影響深遠。歐洲的荷蘭圩區因為圩田和城市都有共同的環境基礎和相似的發展歷史,圩田形態和城市形態緊密相連,而嘉慶《山陰縣志》中,也能夠清晰地看到當時紹興府城肌理與幾百年前的圩田景觀在形態和功能上的關聯(圖1)[14]。所以“圩田景觀的形式語法和類型,不僅有著描述性的意義,還有著操作性的意義[15]。本文嘗試建立圩田文化景觀的“樣本—系統—轉換”過程,以規劃設計作為策略,尋找圩田景觀保護與更新的合理模式。
杭埠鎮屬安徽省六安市舒城區,位于大別山向東部巢湖平原的過渡區,杭埠河下游的沖積平原。基地南傍杭埠河,北近豐樂河,東有小南河,總面積45 km2(圖2)。由于地勢低洼、堤防標準低、汛期降雨強度大,加之下游巢湖水位的影響,目前這里面臨嚴重的洪澇災害。但在歷史上,當地居民為了利用這塊土地,一面疏浚河道,一面筑堤建閘,不僅使大量的沿河灘涂變成良田,而且形成了獨特的棋盤狀圩田文化景觀格局。

圖3 基地地形分析圖(圖片來源:蔡永立等繪制)

圖4 基地生態廊道分析圖(圖片來源:同圖3)

圖5 基地水系分析圖(圖片來源:同圖3)

圖6 基地洪水淹沒分析圖(圖片來源:同圖3)
按照規劃要求,基地內將建設一座集產業、商業、居住與文化等功能為一體的現代化產業新城,然而從現狀條件來看,項目面臨較大的壓力和挑戰。如何調蓄雨水、降低洪澇風險,建設一個安全的新城成為規劃的首要任務。在對流域尺度和基地尺度進行地形、土壤、地表水、植被和土地利用分析,并基于DEM模型進行淹沒區分析模擬(圖3—圖6)后發現,歷史上形成的圩田文化景觀充分體現了古人“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具體表現為靈活的水資源時空調配,高效的土地利用方式,以及與圩田共生的傳統社區。因此,圩田不僅僅是應對水患的水利設施,而是一個由水、地、人三個子系統組成的,能穩定存在且不斷更新的有機體。人工構筑的圩堤不僅是防洪屏障,而且是生態高地。圩堤不僅保證了堤上村落和堤內農田的安全,而且通過長期的生態演替過程,已經形成集生物多樣性和景觀為一體的自然文化廊道網絡,具有極高的自然文化價值和多樣的生態服務功能。
因此,研究團隊認為,向傳統圩田文化景觀學習,探討通過保護圩田文化景觀,將原有圩田結構協調融入新城開發建設的生態規劃設計策略,延續其原有的復合系統以適應新的功能需求,發揮圩田景觀經濟、生態、社會、美學價值在現代新城建設中的積極作用,對解決新城規劃建設的核心問題具有重要意義。具體的規劃思路是,利用原有圩田的空間模式和系統構成,以堤壩為骨架,針對當代新城建設的需求發展,進行圩田文化景觀遺產空間結構、空間模式和空間要素三者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再生,由圩田緩沖系統自適應性地生成水地界面形態,進而重構一種新型的、基于多樣選擇的、適應性強的“人—水—地”可持續發展的關系[16]。這種關系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治水,即倡導基于圩田系統的低影響開發;其次是營地,即發揮圩田生態系統服務效能;最后是結社,也就是建設依托圩田空間結構的開放居住組團,以構建新語境下圩田整體人文生態系統的新平衡,創造具有自我更新能力的城市有機體。
從整個基地來看,圩堤在形制上分為內外兩層,外堤是杭埠河、豐樂河、小南河的外部堤岸,內堤是結合圩內河渠修筑的堤岸,即《筑圩圖說》中所謂“戧岸”,有利于形成“大圩如城垣,小戧如院落”的分級防洪體系[8],也有利于分區排澇。基地內的圩堤采用了雙堤的形式,兩堤之間開挖有河渠水系,呈現出“雙堤加一河”的模式,在每一個圩內形成了相對封閉的集水區或排澇區,圩堤則成為集水區的邊界。沿堤造有若干木制或磚石砌的斗門,通過圩堤水渠將圩內的濕地、庫塘與外部城市河流相連接,從而實現三個層級水網的相互溝通,通過“旱年壩塞溇口,蓄水灌溉,水年開通溇口,泄水耕作”[16],實現治田與治水的結合。圩堤通常高出農田2 m以上,村民的房屋、道路和祖先的墳墓都布置在圩堤之上。由于百姓的聚居,堤壩上有自然形成的林地(如以楓楊為主的混交林和種植的柳樹、構樹等次生林等),這些林地長期以來與農村居民點緊密融合。圩堤及兩側水系成為基地內生物多樣性最高、生態敏感度最高的區域(圖7)。

圖7 基地生態重要性評價圖(圖片來源:蔡永立等繪制)

圖8 基于圩田系統的現代城市格局網絡生成圖(圖片來源:邱明等繪制)
這種圩田文化景觀遺產的空間結構與自然環境相適應,形成了極具地域特征的生態循環系統。規劃總體上保留圩田骨架,結合水、綠生態要素及居民的游憩需求,在新城規劃格局中保留圩田的空間結構,發揮圩田系統在未來城市生活中降低洪澇風險、支撐城市綠地系統的生態功能,不僅構建了景觀生態安全格局,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減少建設的工程量、節約新城開發建設成本,很好地凸顯圩田景觀的經濟價值。另一方面,圩堤及圩堤兩側是景觀要素豐富、生態價值高、鄉土文化顯著的區域,這種結構的保存和利用為市民提供了休憩空間,在保留了傳統文化景觀的同時,體現了地域性文化特點和生態美學價值(表1,圖8)。
對于圩田景觀來說,每個圍合的堤壩區域構成一個單元,每一個圩內形成了相對封閉的集水區或排澇區。圩堤是集水區的邊界,堤內是低洼的水利田、濕地與庫塘;堤上是村落和道路。圩田空間單元宛如細胞,圩堤相當于細胞壁,圩內的田地和水系通過圩堤及沿堤河渠與外界進行著能量交換和生物信息的傳遞。可以從以上信息中把圩田空間單元的居住模式提煉為“依河建堤,堤上住人,水堤圍田,田邊挖塘”。在新城的空間規劃中,根據這種細胞式結構模式,提出了基于圩田肌理的街坊式居住區布局,保護了圩田系統特有的民風民俗,優化并繼承其鄰里交往功能,凸顯了圩田景觀的社會文化價值,有利于“社區生活圈”規劃思路的實現(表2,圖9)。

表1 圩田文化景觀遺產空間結構的再生
對于圩區內的居民而言,圩田系統既是生產的需要,也是記錄了生活記憶的空間載體。從微觀尺度來看,“細胞”內的圩堤、植被、水塘、村落和農田等景觀遺產要素充分體現了地域景觀特征(圖10)。以基地經二路和迎賓大道交叉口以東部分的南側區塊為例,這個區塊總面積約8 hm2,在兩條水系的交匯處形成一片面積約1.6 hm2的水域(規劃中的二級水系),既溝通了水網又實現了林水環城。地塊北部主要為商業區,東南側和西南側都是居住區,居住區與規劃中的三級水系之間有堤壩作為過渡。
規劃保留了西南側圩堤,利用圩田堤壩的景觀結構進行具有雨洪調蓄功能的戶外活動空間設計。此段圩堤由三條趨勢相同但高差各異的帶狀空間構成。它們分別是生態滯留區活動空間(高出水面6 m)、圩田堤壩(高出水面9 m)和連接上述兩個空間的濱水疏林草坡。通過緩坡入水的設計形式,搭配濱水植物與水生植物,使駁岸趨于自然,在保
護生態敏感性的同時,維護生物多樣性并凸顯圩田景觀的生態價值和美學價值。生態滯留區主要供漫步和居民活動。圩堤上布置一些生活服務設施,如咖啡廳、書店、便利店等,以方便居民生活。堤上商鋪間的兩層共享木平臺可以使雨水在兩層的高差之后排放到水渠底部的生態滯留區。通過圩堤可淹沒區的重構性設計,不僅可以調節洪澇災害,而且塑造了居民活動的公共空間,再現堤岸上的鄰里歡笑,使人們對圩田文化的鄉愁在新城區得以化解(圖11,表3)。

表2 圩田文化景觀遺產空間模式的再生

圖9 基于圩田肌理的現代景觀空間再生模式(圖片來源:邱明等繪制)

圖10 圩田景觀要素現狀與規劃對比圖(圖片來源:單依林繪制)
圩田這種土地利用形式,是當地人民在長期實踐中的偉大創舉,不僅反映了人類在抗擊洪水、開墾利用土地等方面的生態智慧,更體現了具有地域特色的社會組織和生產生活方式,是一種典型的文化景觀遺產。獨特的圩區景觀網絡、良好的生物多樣性,以及穩定的圩田社會文化,具有很高的經濟、生態、社會和美學價值。本文提出“古圩今用”的規劃理念,意在保護和繼承圩田系統網絡格局,努力實現圩田景觀遺產在新城空間結構、空間模式和空間要素三方面的再生,通過延續圩田文化景觀原有的復合系統,來適應新的功能需求(圖12)。同時,本文主張以綠色基礎設施為依托,在保護城市生態系統、防止洪澇災害的同時,也為新城居民提供優美的景觀環境和公共活動空間,從而發揮圩田模式在現代城市建設發展中的積極意義。
由于項目還沒有建設完成,無法對圩田景觀遺產再生的實際效果進行評價。但本研究首次嘗試將圩田文化景觀結合到整體的新城規劃中,對突破傳統的“推倒重來”的建設方式進行了創新性探索。保留圩田系統作為新城建設格局的規劃理念和方法已得到委托方高度認可,并產生了積極的示范作用。未來的研究預期將進一步通過對新城規劃的情境化模擬,對保留圩田景觀生態系統服務于新城的效果進行量化評價和對比分析。

圖11 圩堤設計斷面示意圖(圖片來源:單依林繪制)

表3 圩田要素再生設計在不同條件下的功能

圖12 圩田文化景觀遺產再生的價值體現(圖片來源:張琳、戴代新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