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開全



摘要:因為明朝的疆域劃分,都江堰處于邊境地區,其地位也隨之上升到國家安全戰略的層面。明代蜀府通過對都江堰灌區的系列管理,成為明朝首富。蜀府利用政策圈占灌區十分之七的土地,同時參與掌管茶馬交易,對都江堰周邊的外族人員和宗教采取優撫政策,并不間斷地維修都江堰工程,表現出蜀府有一整套對都江堰灌區的經營策略。蜀府按照朝廷的意圖,布置宗室人員居住在都江堰附近,這種安定一方的政策有效執行了200年左右。隨著萬歷十年的勘界,蜀府經濟實力下降,無法在明末力挽狂瀾。但古代首富的經營策略和責任擔當仍不失為都江堰的一筆寶貴文化資源。
關鍵詞:明蜀府;都江堰;王莊;茶馬交易;邊界
李冰開鑿都江堰,導江水以利航運,并最終確定成都城市的永久選址;同時,使岷江水成為可控資源,“水旱從人,不知饑饉”之說雖稍嫌夸張,但灌溉之利在全國和全世界都是典范。李冰治水,功垂千古,受到灌區人民世世代代的敬仰,歷朝政府的尊崇,尊為“川主”。筆者初步調查,“川主廟”的數量在四川民間應該僅次于土地廟。歷代朝廷對其封王晉爵,為之立祠塑像,以資紀念。現存最早的石像是東漢建寧元年(公元168年),蜀都水掾尹龍和都水長陳壹在都江堰渠首所立李冰石像。據《李冰及堰工石像出土紀實》,李冰石像立式,高2.9米,重約4.511屯,肩寬0.96米,厚0.46米,造型簡潔樸素,神態從容,平視而立,眼角和唇邊微露笑容,身著冠服,手置胸前。特別具有考證價值的是兩袖及衣襟上有淺刻隸書題記三行39字,字跡清晰,字內珠砂猶存。中行為“故蜀郡李府君諱冰”;左袖為“東漢建寧元年閏月戊申朔二十五日都水掾”。右袖為“尹龍長陳壹造三神石人珍(鎮)水萬世焉”。
都江堰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的。在政治上,如戰國末年,秦國利用都江堰創建后方蜀地的富饒,取其布帛金銀供給軍用,以蜀中之兵,利用岷江航道順流而下得以滅楚,最后統一中國,建成了第一個封建集權制國家;蜀漢時“諸葛亮北征,以都江堰為農本,國之所資”;西晉太康初年,晉將“王溶樓船下益州”滅了孫吳,結束了三國鼎立的局面;北周先期平定四川,為宋統一全國作了鋪墊;元朝繼續執行這一策略,強攻四川,試圖先行控制長江上游,然后再進攻南宋。而在經濟上,都江堰對四川在全國的地位(從晚唐至南宋)逐漸升高亦居功至偉。
明代都江堰灌區很特殊。其時四川經濟雖然始終沒有恢復到南宋的水平,但卻在明萬歷朝以前造就天下首富——蜀府。明朝王世貞的《弁州史料后集》中記錄了一段談資:嚴嵩的兒子嚴世藩經常與朋黨談論天下能數得上的富人,他認為“天下富家居首等者,凡十七家……所謂十七家者,己與蜀王、黔公、太監高忠、黃錦及成公、魏公、陸都督炳,又京師有張二錦衣者,太監永之侄也,山西三姓、徽州二姓與土官貴州安宣慰;積貲滿五十萬以上,方居首等”。在這個榜單中,宗藩中只有蜀藩,而且名列前茅。在譚綸的奏折中稱“蜀府之富甲于天下”;陸錢在其《病逸漫記》中認為,藩王中“蜀府為最富,楚府秦府次之”;張瀚曾經親自去過四川成都,在其《松窗夢語》中寫道“城中為蜀王府,其富厚甲于諸王”。這里第一則(嚴世藩之言)屬于私下的議論,后面三則卻是公開性的表述。嚴家的私產不敢或不愿意暴露,因為有種種限制,但蜀王富有,甚至首富,卻沒有人指責其有問題,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這跟都江堰灌區關系緊密,下面展開:敘述。
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四川巡按孔貞一上奏說,“蜀昔有沃野之說,然惟成都府屬,自灌抵彭十一州縣,開堰灌田故名焉。近為王府有者什七,軍屯什二,民間僅什一而已。”這份奏書是中性的,描述在萬歷十年(1582年)完成勘界后,蜀府仍然在都江堰灌區占有全部土地的約70%。但到天啟年間修《成都府志》時,編撰者將這種現象定性為貶義,“腴田膏土盡是王莊,貧民或為彼佃戶,以償租傭,此亦天府中之最可憫者。”這中間出了什么問題?筆者帶兩位學生在大邑縣圓通寺找到一塊文字缺失了的《西蜀正字山寺碑銘》(全文見第四部分),通過對它的解讀,將蜀府圈地變富、成為首富、再逐漸衰落的過程基本弄清。
從地區看,江浙一帶是明朝的主要賦稅來源地,四川地處邊遠的西南,上繳賦稅的運輸成本很高,主要任務是監管茶馬交易,滿足國家用馬的需求。當地的田地,則分為民田、屯田和王莊。總體而言,明代的王府莊田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受封以后出京就藩以前的養贍田和香火地;一種是就藩以后的藩國莊田”。宗藩獲得莊田的方式為“欽賜、請乞、納獻、直接侵占等”。由于明代皇帝賜予藩王莊田是從仁宗時期開始的,蜀府莊田應該是直接侵占,以及后來的納獻。
碑文言“各掌印官查得本衛各所,原無屯田。臨近州縣田土,委系本府王莊于分封時自行開墾”云云,其中“分封時自行開墾”在碑文中出現三次,顯然是特別強調其王莊土地的合法性。日本學者研究認為,“明初,官方接受了大量的國有土地,其中既包括南宋后期以來就由官方占據的公田和元代由國家所有、軍隊開墾耕種的屯田,也包括元朝和群雄勢力遺留的無主土地。”而明朝初年的四川因宋元戰爭造成的損耗,導致地廣人稀,洪武四年(1371年)開始執行“湖廣填四川”移民政策,給蜀府大量圈占和開墾土地提供了機會。朱椿的兄長秦王曾來信關心其生活,朱椿回給秦王的書信則說:“聞命之初,遣人親詣貴竹,葺廬舍以安其居止,辟土田以積其糇糧,凡百為備,不煩吾兄之過慮也。”朱椿是第二批被封王的王子。他說的意思是在洪武十一年(1378年)受封后,就仿效其他先期封王的兄長,開始安排身邊的人員到封地“辟土田以積其糇糧”。這個圈占土地的過程似乎到朱椿正式就國后還在進行,如蜀府官員許淳在《蜀府重建秀山碑》中言:“洪武間,獻王分封之初,一聞斯境,遂捐儲蓄,鳩工命匠,始建一觀,名曰上皇。復建一寺,名日中峰。又構一亭,名曰蜀府官山”。這個“蜀府官山”肯定要管轄周圍很多土地。結合巡按孔貞一奏書中的“王府有者什七”,可以看出其圈占的土地主要集中在成都平原最肥沃的土地上。
陳寶良先生認為王莊有“管莊內臣”和“管莊官校”兩個職務,這個“管莊內臣”在這里就是門正官里面的“蜀府正字”,而“管莊官校”則跟蜀府護衛有關。嘉靖朝的譚綸任過四川巡撫,曾在奏疏中提到過這件事:“昔臣嘗奉先帝之命巡撫四川,見蜀國之富甲于天下諸王府,且又恪守祖訓,不敢一毫侵損于民。臣因求其致富之故,則由先年請去二護衛,而二護衛之屯田屬焉。其征收子粒亦止如例,每遇水旱蟲蝗,輒又蠲免有差,特自蠲免之外,不復有升斗逋負,遂因以致富焉。”蜀王自己說出富裕的原因,一是護衛管理了原先三護衛的屯田,也交待出最初圈占土地的人員,就是以那三個護衛的2萬多人為主力(同理,另外的“軍屯什二”則被岷江上游松藩等處軍民指揮使司所圈占);二是蜀府總體上與佃戶的關系良好,遇到災情,當免則免,其他則沒有欠租的。這說明王莊佃戶租金不高,同時負擔的徭役也不重,這樣便調動起佃戶的積極性,從而保證了交租。這也為后來的農民主動納獻土地、勘界后經濟實力下降埋下伏筆。
當時,蜀府這么大的收入,并不為人忌妒,顯然其對收入的使用有它的合理性。首先是分配給宗室成員,讓其在基本爵祿外,還有一筆穩定收入;作為代價,則要安分守己,同時駐守都江堰一帶,為穩定邊疆出力。其次是提高臣屬待遇,使之安心完成本職工作。最后就是為了保證成都平原的灌溉,蜀府從朱椿開始就非常重視都江堰水利工程,由此還培養了一位水利專家、明清漕運制度的確立者陳碹(1365—1433)。最初蜀府派他去修堤防,“灌口都江堰壞,民苦水患。公修其堤防,躬督工作,為堅久計”。結果陳碹不僅修得很好,還增加了水利經驗。嘉靖年間,蜀府出資重修灌口二郎神祠,“灌口舊有祠毀于火,蜀王為民軫念焉,出內帑重建之。命承奉甯儀、周琦主其事用,殫心發慮,益宏闕觀。”都江堰建鎮水鐵牛時,“蜀王聞而賢之,命所司助鐵萬斤,銀百兩。”另外每年出資作堰,是蜀府的慣例,“蜀府每年亦助青竹數萬竿,委官督織竹籠,裝石資筑”。這些都顯示蜀府對都江堰的關注是常態,對灌區農業發展幫助很大。同時,蜀王通過巡視都江堰工程,也真切地熟悉農民的生活狀態。懷王朱申鈘(1448—1471)寫過一首《憫農》:“父子耕田須及春,扶犁荷種極勞神。鋤禾當午衣流汗,誰識農家最苦辛。”蜀府自覺肩負維護水利工程的責任,使普通農民只需要安心耕種自家土地,這都是蜀府體恤實情,尊重農人的表現。
成都有民諺說:“搬不完的灌縣,填不滿的成都。”都江堰地區一直是成都重要的商品來源地和交易場所。明朝版圖比前代和后代都有所收縮,四川肩負穩定邊疆和茶馬交易的重大責任。在整個明朝,蜀府始終重視并投入巨大的經費和人力于此。第一任蜀王朱椿到成都后就親自去巡邊。陳碹早年在蜀府任右衛指揮同知時,“從蜀獻王巡邊,招撫邊夷,兼理茶馬之政,邊人悅戴”。這次巡邊理論上涉及松潘、天全、馬湖等地區,但南面有四川行都司帶領六個衛所,兼管了天全一帶,而馬湖府也是朝廷重點經營之地。由此可知蜀王巡邊后,長期經營的重點是松潘地區,這里涉及藏傳佛教、藏民羌民回民通道、茶馬交易、都江堰水源等。明成化重臣、有“西蜀小圣人”之稱的宜賓長寧人周洪謨(1420—1491)在《雪山天下高》詩中寫道:“巨靈擘斷昆侖山,移來坤維參井間。內作金城障三蜀,外列碉硐居百蠻。”
《明實錄》記載,洪武三十年(1397年)朝廷改設秦州茶馬司于西寧,敕右軍都督:“近者私茶出境,互市者少,馬日貴而茶日賤,啟番人玩侮之心。檄秦、蜀二府,發都司官軍于松潘、碉門、黎、雅、河州、臨洮及入西番關口外,巡禁私茶之出境者。”為了切實解決問題,朱元璋專門派駙馬去向朱椿傳達指示:“秦蜀之茶,自碉門黎雅、抵朵甘烏思藏,五千余里皆用之。其地之人,不可一日無此。邇因邊吏譏察不嚴,以致私販出境,為夷人所賤。夫物有至薄,而用之則重者,茶是也。始于唐而盛于宋,至宋而其利博矣。前代非以此專利,蓋制戎狄之道,當賤其所有,而貴其所無耳。我國家榷茶,本資易馬,以備國用。今惟易紅纓雜物,使番夷坐收其利,而馬入中國者少,豈所以制夷狄哉。爾其諭布政司都司,嚴為防禁,無致失利。”為此,朱椿親往實地調查并作了制度性的安排。《明史·蜀王椿列傳》載:“前代兩川之亂,皆因內地不逞者鉤致為患,有司私市蠻中物,或需索啟爭端。”茶政的關鍵是要防止“馬貴茶賤”,同時又要和睦邊疆。《崇慶縣志》載:“蜀府正字禁葬碑,在縣北蓮經庵前,正字,官名也,寺為蜀府正字轄,認辦貢茶。”這說明蜀府管理王莊的機構名為“蜀府正字”,同時還兼辦茶政。朱椿不僅要求布政司妥善安排,還創辦“蜀府正字”辦茶,兩家形成良性競爭,從而杜絕了私茶擾亂市場的行為,既達到國家易馬的目的,又讓“邊人悅戴”,顯示出其眼界開闊,施政策略符合實際而成效卓著。明朝后期松潘一帶之所以能成為國家最重要的茶馬交易通道,蜀府應該做了很多有益工作。
茶馬古道上的背夫(法國方蘇雅攝于1899—1904年)
歸納起來,蜀府成為萬歷朝之前天下首富的經濟來源主要有三點:1.因為明初人少地多,朱椿就國前便派自己的屬下和護衛圈占了都江堰灌區(成都平原)大量優質土地;2三護衛最初的屯田,在將中、右兩護衛交還中央后,又成功申請將其屯田全給留下;3.受朝廷指派辦茶,掌管部分茶馬交易,并從中獲利頗豐。這三宗經濟來源都很巨大,遠遠超過蜀府掌管的成都少量小稅種收入,而且比得賜《鴻寶之書》而獲“煉金術”之說更可信。
明蜀王文集(其中朱椿《獻園睿制集》四冊)
朱椿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到成都。成都西部山壩交接處“夷猓雜居”,且常受羌人騷擾。就在朱椿至成都前不久,汶川、茂州羌人聯合“生番”(指藏族人)叛亂,“約日伏兵臨城”,一度占領灌口。藏羌人“出沒為寇,相沿不絕”“叛復無常,誅賞互見”。(以上引文俱見于《明史·土司傳》)朱椿帶領四川行都司指揮同知陳碹等巡視灌縣、崇慶等地沿山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