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漢

羅文謨(1902—1951)
我的父親羅文謨(號靜盒,別號雙清館主,1902—1951),是載入《四川近現代文化人物》(第三編)的近代四川文化名人,也是近代四川美術史上一位著名的書畫家、社會活動家、美術教育家和重要領軍人物,《成都美術志》己載他“為蜀藝社社長、四川美術協會發起人之一”。他對創建四川美術協會及營構會址、發展四川美術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近來,從成都親友處獲悉,關于四川美術協會及其會址的由來,社會上和媒體都有一些訛傳,希望我這個健在的親歷者能出面澄清,以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
據有關資料記載和我所知,1932年,成都就已組織了早期的藝術社團“蓉社”,以方旭、向仙喬、劉豫波、龔熙臺等人為首,加上天府耆宿尹仲錫、林山腴等,實力不小。全民族抗戰爆發后,以父親為代表的一批川籍書畫家自外省返川,藝術家陣容有所擴大,遂又新成立了“蜀藝社”,兼容了部分原“蓉社”成員,最初仍由方旭、向仙喬等耆老領銜。后隨工作拓展,父親以其藝術造詣和對美術教育、美術事業的無限熱愛、以及組織領導能力和年富力強,被正式推選為社長。但是,當時還沒有正規的組織形式和聚會、辦公地點,業務活動只能采取定期在布后街“榮樂園餐館”舉行餐會的方式進行。張大千與父親早在上海美專一次師友活動中便結下墨緣的知交,返川后,應父親之邀,也加入了“蜀藝社”;接著,也是在上海求學時便與父親結下深交的徐悲鴻和謝稚柳、黃君璧、馬萬里等一批外省名家亦應邀參加了“蜀藝社”活動,由此便打破了本地和外來藝術家之間的地域界限,陣容進一步擴大。繼后,入川避難的美術界人士逐步增加。但地方政府卻不重視,本省美術界部分人士又有門戶之見,單靠定期舉行餐會活動來推動會務工作已困難不少,外來書畫家想在成都依靠賣作品維持生計更是困難重重。為了排憂解難,父親便同“蜀藝社”同仁——上海美專老同學張采芹和翰墨知交林君墨等人磋商,共同聯合“蓉社”與“成都美術協會”發起籌建一個全省性的美術界專業社團“四川美術協會”。父親作為當時擁有藝術界巨擘張大千、徐悲鴻等為成員、或參加活動的“蜀藝社”社長,在川內藝術界頗有影響,三團體合并時便被推選為組建四川美術協會籌備工作的主要負責人。《張大千飛揚世界》記載道:“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羅調任國民黨四川省黨部書記長。1939年7月,羅任四川省臨時參議會秘書長。1945年12月臨時參議會改建為四川省參議會后,羅蟬聯秘書長職務直到成都解放,是一個在四川政界也很有威望與影響的人物。”父親與喜好書畫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張群私交也不錯,大家原本想順理成章地推選父親出任四川美術協會會長,他卻從能獲得政府支持——特別是從爭取政府支持解決會址出發,勸請張群掛名出任了美協會長,省政府秘書長李伯申、省黨部書記長黃仲翔出任了副會長,省教育廳廳長郭子杰出任理事長,而自己“則被推選為很少的幾名常務理事之一,實際上是多年主持了四川美協的工作”。他不僅先后負責起草了《四川美術協會簡章》,撰寫了《四川美術協會宣言》《四川美術協會年來工作報告》《本會工作之展望》等重要文件,還親自題寫了四川美術協會會址大門外的會名掛牌。因為考慮到自身公務繁忙,他又特別聯絡了幾名“蜀藝社”的親密藝友分工協作:一個就是翰墨知交張采芹,一個是書畫界老友林君墨,另一個是早年的學生葉正昌,這幾位分別擔任美協常務理事和研究組主任,從各個方面相互支持、配合,發揮出巨大的集體智慧和力量。正是在父親及其同仁的共同努力下,終于通過張群爭取到了政府和官場不少朋友的大力支持,不僅無償獲得劃撥在祠堂街21號的會址,還得到省、市政府和省教育廳大量的經費資助。張群還出面動員有關部門和不少專員、縣長捐助,加上會員捐獻書畫出售所得,從而解決了改建修繕會所的經費問題,最終順利建成了會所。
對于四川美術協會會址的這段歷史沿革,1942年刊印的《四川美術協會會址落成紀念冊》中關于《本會會所建筑情形與募捐經過》有較詳細的記述。該文明確載錄:美協“成立以來,因感無固定會所,對于會務進行,頗多不便,乃呈請省府,本提倡愛護文化藝術之旨,撥給相當會所,當蒙準許,乃由教廳出資七千元,市府代將祠堂街廿一號,前租與聚豐園、品勝球房、新昌像館等公地收回,撥作會址。然三地房屋,均年久失修,朽漏不堪,非大加修整不足以資應用,當時估計,約需三萬余元即足,乃經眾議。由會中發出公緘,向省會各機關法團暨專署縣府募集,殊因空襲各種關系,迄至年終,僅收得七千余元……不得已,乃分別呈請省府市府撥助鉅款,以利進行,幸邀允準,由省府市府各撥助三萬元,復由會長(即“省主席張群”)等代向四川省銀行募得二萬元,連同其他捐助暨代募之款約二萬元,共合十萬元之數。……計建全磚可作展覽之大會議廳一座,船形房五間,當街一樓一底大門一座,后面職員住所四間,廚房工役室廁所三間,暨砌塘坎建四周之圍墻等。……其余各方捐助暨代募者共三萬零五百七十元零八角八仙(分)。此中個人捐助最多者,以劉主席自乾(即劉文輝)之四千元,余市長中英之五百元為鉅;團體捐助最多者,以成都市銀行公會所屬之十七家銀行,共一千七百元為鉅;專署代募最多者,以萬縣閔專員紹巖之五千八百元為鉅;縣府代募最多者,以梁山劉縣長慎旃之四千元、廣元汪縣長一能之一千三百五十元、敘永何縣長本初之一千二百元,彭縣龔縣長杰人、江津羅縣長宗文、資中李縣長子儀、榮昌張縣長孟才、崇慶幸縣長蜀峰等之各一千元為鉅,此又不得不特為提出表彰者也!”顯然,如果沒有父親與張群的私交,以及他在政壇的影響,并與大家密切配合,協力進行全方位的游說、斡旋,在民國時期,官員和官府都“認錢不認人”的大環境下,封疆大吏哪會去兼任一個民間藝術團體的會長,并指揮官府和眾多官員都為之紛紛慷慨解囊?對此,有一次張群邀約父親在成都東御街“百老匯餐館”品牛肉湯時,父親就曾面謝過張群,當時我正好在場,親耳所聞。但是,原成都市文化局和成都市園林局于2005年在祠堂街原四川美術協會舊址附近建的“藝苑亭”內的紀念碑《四川美術協會故址碑記》卻記載:“成都原有之蓉社、蜀藝社及成都美術協會于一九四一年合并成立四川美術協會,選址建所于祠堂街少城公園側,即今人民公園內,由當時協會之常務理事、著名國畫家張采芹先生躬親籌劃,奔走運作,次年會所暨展覽廳即告建成。”2016年11月16日《成都商報》記者謝禮恒也在該報11版《張采芹的“超級朋友圈”》中“揭密張采芹的傳奇人生”一節寫道:“1941年,當時供職于銀行的張采芹與一群年輕人自籌錢銀,在祠堂街成立‘四川美術協會……”(網媒中也有個別類似的訛傳。)這些顯然都是疏于查考、附會杜撰造成的失實誤傳。
當然,張采芹分管美協的后勤總務工作,在具體工作中(特別是會所修繕、改造和后期的管理安排等方面)操勞較多是肯定的。他和父親以及林君墨、葉正昌等相互配合、支持,團結奮斗,對美協創建和日后的藝苑繁榮所共同作出的貢獻當然也是重大的。張采芹在《文謨學長畫展》詩中,就曾特別提到過他們攜手共創四川美術協會的艱辛和翰墨深情:“……運筆得意趣過我,潑墨一紙同經營。其間甘苦兩心同,君畫瑰麗有宋風……”葉正昌在1996年8月寫給我的一封信里憶及父親時也提到過:“適逢當年在滬學習時的老師徐悲鴻先生也在成都,也常同羅先生和張采芹、林君墨諸先生相聚于祠堂街張先生供職的聚興誠銀行,籌辦畫展、籌組四川美協等等,為推動四川美術事業的發展起了奠基人的作用。”另外,我還聽說過,當年美協之所以選定張管總務,除父親于學生時代就發現他擅長這方面工作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任職的聚興誠銀行成都辦事處,正好在美協會址的街斜對面。2001年11月23日《四川日報·天府周末》(第9版)發表的該刊主編伍松喬采訪張采芹的專文《采芹先生作“大畫”》中,就有一段采訪張采芹本人的記述:“當時四川美協的3名主要負責人,另兩位張群、羅文謨公務多多,具體事務,巨巨細細,都落在了張采芹這位‘大總管身上。”張很明確說的是“具體事務”,他生前從未說過四川美協是他個人發起籌建的,美協的工作業績是他個人的功勞。我當年就曾數次隨父親到張在聚興誠銀行的畫室去過,也親耳聽過父親與他磋商、研究美協的工作;有一次還在張陪同下到美協正在建設中的會所去檢查工程進展情況;另一次又目睹了他二人和林君墨、以及另一位住在祠堂街的女畫家線云平潑墨一紙的藝事交誼活動。據《四川美術協會會址落成紀念冊》記載,當時美協理事會共由46人組成,其中會長1人、副會長2人,理事長1人,理事21人(含常務理事9人:余中英、郭夢芝、芮敬宇、羅文謨、林君墨、張采芹、劉開渠、胡北蒼、謝趣生),候補理事7人,監事9人、候補監事5人;下設7個組,每組有主任2人:總務組主任張采芹、陳精業,組織組主任郭夢芝、劉開渠,研究組主任羅文謨、葉正昌,服務組主任余中英、姚石倩,出版組主任芮敬宇、謝趣生,展覽組主任林君墨、周申甫,交際組主任朱聯垣、吳一峰,另外還有中、西畫等9個研究會。像這樣一個群英薈萃、名家云集的藝術社團,其所取得的成就,自應是廣大參與藝術家團結協作、無私奉獻的集體成果。如果僅歸功為某個人獨挑大梁,“躬親籌劃、奔走運作”的結果,不僅會使其他常務理事、理事和各組主任等的功績被淹沒、抹煞,而且也會在四川和成都的文化史、美術史上留下虛妄的敗筆。
1941年4月四川美協成立后,又有100多省內外的專業和業余美術工作者、愛好者入會,規模擴大,特別是有了新建的會所用于舉辦展覽,大后方的美術活動便由此揭開了走向繁榮興旺的序幕。其間,父親和張采芹就主動支持配合林君墨等展覽組的骨干,首先幫助顛沛流離來成都避難的書畫家們恢復了創作,為他們舉辦書畫展部署展覽場所、幫助籌備并主持開幕儀式,還把他們推薦給新聞界,組稿在報刊上加以宣傳評介,動員社會各界人士前往參觀選購,等等。在父親推薦下,張群、鄧錫侯、劉文輝、潘文華、向傳義等軍政首腦人物還多次委托他代為選購書畫作品。有時,為了提高展品的知名度,父親也為不少作品和展覽題詩,以擴大外地書畫家的影響。有一次,遠在昆明的著名畫家潘天壽要在成都舉辦畫展,不能親來,就把全部展品寄到成都,委托四川美協代辦。如此費力的事,父親和張采芹都慨然允諾,并圓滿完成了展出任務。
四川美術協會故址碑(在成都祠堂街)
此外,為了規范并繁榮美術創作,維護書畫家們的合法權益——特別是解決外來書畫家的生計問題,父親還向會內同仁建議,采取一致行動由各人自訂“潤格”,公之于眾,并通過美協委托羊市街口的“詩婢家”裱褙店代理收件,實施后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另一方面,父親和張采芹、林君墨及美協的其他書畫家們還重點扶植“詩婢家”提高業務水平,并指導其學習北平“榮寶齋”木刻水印國畫的技術。大家還特別為“詩婢家”創作了具有很高收藏價值的上百篇詩箋小品畫,用木刻水印技術復制出版,既促進、繁榮了美術創作,也使“詩婢家”贏得了與北平“榮寶齋”齊名的美譽。與此同時,美協同仁還倡導用夾江粉連史紙經過改進替代宣紙作書作畫,并支持張大千悉心指導夾江粉連史紙改進生產技術,積極解決了抗戰中宣紙貨源斷絕、美術創作卻日益活躍的矛盾。
還值得一提的是,在父親和張采芹、林君墨,以及美協其他常務理事的共同努力下,成都的美展和美術活動由此日趨頻繁,僅第一年就舉辦美展30多次。先后在美協舉辦過展覽的名家就有包括張大千、徐悲鴻、張書旃、傅抱石、關山月、謝稚柳、張寒杉、呂鳳子、董壽平、吳作人、黃君璧、馬萬里、趙望云、趙少昂、黎雄才、陳樹人、張聿光、都冰如、廖冰兄、李有行等在內的數十人之多。張大千從敦煌臨摹壁畫返川后,1944年元月和5月,父親和張采芹還依托美協聯合教育部先后在成都和重慶舉辦“張大千臨敦煌壁畫展覽”,并以美協名義出版了《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特集》和《敦煌臨摹白描畫》兩本畫冊。父親又親自簽題、由美協主辦《張大干臨摹敦煌壁畫特刊》,并撰寫專文《敦煌壁畫之藝術價值——為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而作》在《特刊》發表。同年3月,父親還依托美協在成都主辦了“張大千所藏古書畫展覽”。
此外,父親還專門向四川美術界推介翰墨知交徐悲鴻的藝術思想、革新創舉和卓越成就,打消川內部分書畫家對徐的偏見,邀約他共赴竇圃山寫生,并與張采芹、林君墨一道在美協親自為他操辦畫展;又支持、幫助著名雕塑家劉開渠在成都為抗戰名將王銘章將軍和無名英雄各塑一座銅像。后來,還在成都春熙路北段塑造了孫中山先生紀念銅像,使雕塑藝術也成了促進大后方抗戰文化繁榮發展的重要形式和手段。
不僅如此,在父親等人的倡導和奔走下,還有豐富多彩的漫畫、攝影、工藝美術品、古代書畫等展覽和一些大型文化藝術活動也經常在美協舉辦。諸如此類,不僅大大豐富了戰時大后方的文化生活,也使四川的美術事業出現了空前繁榮的局面。因而,正如《四川美術協會故址碑記》所述:“四川美術協會的成立及其活動,是抗日戰爭和中國美術史上光輝的一頁”,也“使成都真正成了抗戰中中國的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