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林


2017年5月中旬,我去川西北岷江上游,應茂縣文化館邀請,前往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講座。19日下午,巴蜀網友人從汶川過來,他們的車接上我,出鳳儀經土門,奔北川而去。接下來,一連數日我們流連在北川的大山里,走鄉鎮住村寨,看山水觀風俗,見聞不少,感受良多。下面,便是我就桃龍鄉走訪所撰筆記之一。
大山巍峨,云霧繚繞,將桃龍與馬槽二鄉分隔在山之兩面。5月20日下午,先去馬槽,再順之字形盤山公路上下,驅車前往桃龍。在馬槽鄉街上,見有紅四方面軍總醫院舊址,一座格局嚴整的長方形四合院,穿斗式青瓦木板房,屋頂兩面坡,漏花窗,梁枋上猶存涂金花草人物雕刻,當是昔日大戶人家的住所,2013年列為四川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側,有房屋相鄰并呈一字型展開,門牌號為“紅星街2號”,門上寫著“馬槽坊酒”,兩邊掛著黑漆金字牌子,分別是“玉米酒傳統釀制手工技藝源頭作坊”“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墻面有作坊釀酒的系列圖畫。馬槽酒是白酒,用玉米釀制,即鄉村“包谷酒”,前幾年已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當時評審會上,評語是我撰寫的,特別指出這是來自羌區的民間釀酒,有地方性意義。歷史上,位于青片河中游的馬槽曾屬茂縣管轄,1951年調整行政區劃,將茂縣所轄白馬鄉(今白什、馬槽)劃給了北川。如今,馬槽酒已是北川羌族自治縣的一張名片,在縣城巴拿恰處處有見出售。行走北川,當地朋友多以此鄉村佳釀熱情招待。4月底在茂縣羌寨避暑山莊參加阿壩州羌學會成立20周年大會,北川同仁也給大家帶來馬槽酒。
離開馬槽,車行山路,海拔漸高,天飄著雨。我們穿行在高山雨霧中,翻山花了兩個小時左右。車沿山路而下,進入桃龍鄉地界。山腳路邊,右側樹林茂密,有建筑物引人注意。下車來,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進去,看見兩座木結構建筑體,左側居前的是方形亭閣式,正面是飛檐大殿式,皆重檐翹角,梁柱粗大,氣勢不凡。四周不見人煙的山林中有此廟,讓路過的我們感到意外。路邊立有一石碑,額書“軍火碑記”,碑有缺損且字跡漫漶,依稀可辨“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槍炮之設”“敕令造治”等字樣,末署“大清同治元年七月初八”,看來有些年頭了。后來在該鄉大鵬村聽老年村民講,過去這里深受匪患之擾,官府派兵來剿匪,鄉民們曾捐資買軍火相助,這碑便記的是此事。碑旁凸起的石頭上有石板砌就的小龕,初以為是土地爺,但從神靈黑髯飄胸且右手拿著毛筆來看又不像,其前石上刻著合體字“黃金萬兩”,鎏金字跡尚新。大殿為三開間,前有水泥硬化地面的壩子,殿內正中塑像是手捧笏板端坐的龍王,笏板上有篆體字“龍王”,其腳下平臺貼著方形紅紙亦寫明是龍王,紅紙上注有小字“六月初六”,當說的是祭祀的日子。龍王左右,站立的塑像形體稍小,分別是手執鉆錘的雷公和手捧寶鏡的火閃娘娘,他們是管轄云雨的龍王的“跟班”。龍王頭上,有二層閣樓,上面還供有一尊神靈,從頭戴王冠身穿黃袍的造型看,應是玉皇大帝。龍王廟大殿柱上貼著對聯,今人所寫,云:“寶劍輝煌驅逐千秋歸海外,旌旗閃爍招來百福賜人間。”廟之兩側還有二通古碑,一通正中有“龍王廟”字跡,一通額書“功果不昧”,末尾署“大清同治肆年三月十七日”,是由行善者所立功德碑。廟里墻上掛著多條紅幅,記錄著善男信女的奉獻,如“朱某某伍拾元”“馮某某貳拾元”“陳某某臘肉貳斤玖兩、玉米面肆斤貳兩”“余某某豬頭伍斤捌兩、大米貳斤壹兩”“安某某臘肉叁斤、大米陸斤貳兩、粉條壹斤玖兩”“李某某臘肉肆斤肆兩、大米肆斤陸兩、白酒壹斤”,等等,有現金亦有實物。
龍王信仰多見于漢族地區,在雨量充沛的北川桃龍,依然體現著民間對風調雨順的祈求。該鄉龍王廟中,除了供奉龍王、文昌、地母等,也有藏傳佛教的崇拜對象,其多神信仰中融匯著多民族文化。北川是羌族自治縣,桃龍是藏族聚居鄉。桃龍鄉地處龍門山脈北段,屬高山深谷地帶,河谷平壩零星分布,交通不那么便利。此乃北川縣唯一的藏族聚居鄉,其東連小壩,西接白什,南靠禹里、馬槽,北接外北,有馬桃路、禹九路兩條縣級公路從境內穿過,幅員面積69平方公里,平均海拔高度1400米左右,轄6村1社區、35個村民小組。鄉為山鄉,鄉民務農。這里氣候濕潤,土地肥沃,年平均氣溫19度,森林覆蓋率達85%,中草藥種植是當地傳統產業,全鄉藥材種植面積達5.5萬余畝,藥材苗圃4000余畝。如我們所見,山村周圍,到處是成片成片的銀杏、厚樸、黃連、重樓、石斛等藥用植物,當地人的經濟收入也因此看好,外出打工者不多。目前,桃龍鄉有人口3400多,包括羌、藏、漢,也是多民族共居之地,其中藏族900多人,占全鄉人口總數的27%,屬于“唐代吐蕃戍邊將士后裔,為明代白草番一部”。在此龍王廟里,我們看見,藏傳佛教的二位宗師像也供奉在此(未注明名字,從相貌看,當是宗喀巴和蓮花生),位于左側,與右側的地母像相對,其座前平臺所貼紅紙上還寫著“雪頓節”,此乃藏族傳統節日。二位尊者身旁有立像稍小,侍立左右,皆藏人打扮,一位手持兵器鋼叉,一位手執拂麈式白牦牛尾,后者左手中有笏板寫著“布雨吐霧郎軍”,其功能看來跟漢區的雷公、電母類似。龍王廟側有溪水從山上流下。陪同我們的副鄉長介紹附近山頂有喇嘛廟,當地民間亦有喇嘛會。2008年“5·12”地震后,桃龍鄉由山東省日照市援建,鄉政府前大道便以“日照路”命名,社區新建房屋外觀多取藏族風格。為了配合拍攝,鄉上組織了藏民在廣場上跳鍋莊。廣場位于鐵龍溝左岸,其側有樓房寫著鐵龍村。作為災后重建項目,這里有“藏羌文化展覽館”。北川被批準為羌族自治縣之前,桃龍叫羌族藏族鄉。桃龍是北川藏族人口最多的鄉(全縣共有藏族人口3000多),而單就本鄉人口比例言,仍以羌民居多(據2006年3月鄉人大通過的《桃龍藏族鄉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2006—2010年】計劃【草案】》統計,全鄉人口總數為3411人,其中有羌族1895人,藏族933人)。如今鄉上建立藏羌文化展館,實在情理之中(我們下榻的客棧,建筑風格帶藏式,也以“藏羌農家飯店”命名)。從地方表述看,由政府主持的展館以“藏羌”命名,當然意在傳遞和諧相處的民族主題。展覽館是新的,體現著主導性官方意念;龍王廟是老的,寄托著自發性民間信仰。無論老還是新,無論官還是民,在此有著某種內在默契。

作者走訪北川大山中的民族村寨
鄉政府所在為龍藏社區。或曰,“鄉治龍藏,漢語意為‘山溝里的寨子”。關于桃龍之得名,當地有民間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這里還是西海,后來不曉得哪一年西海龍王錯行風雨犯了天條,玉皇大帝就搬山來把西海填了,把西海龍王鎖到鐵籠子頭喊二郎神鎮守。”籠中無水,二郎神怕渴死龍王,每天押著后者去鳳凰山上的水塘喝水。龍王站在山上環顧四周,發現玉皇大帝沒給這里下雨,老百姓沒糧吃快餓死完了,就悄悄啟運神力,呼喚來南海的甘露和東海的水,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此事又犯了天條,二郎神稟告上去,玉皇要處死龍王。西海龍王的三個兒子正在東海逃難,聞訊帶兵趕來救父親,二郎神不敵。玉皇派出四大天王和八大金剛帶領天兵天將來捉拿龍子,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三個龍子戰敗后自殺了。他們的血濺在樹上,變成櫻桃子。從此,每逢春天青黃不接時,老百姓就去摘櫻桃吃。為了紀念龍王及龍子,老百姓在龍子自殺地立起石碑,叫“大龍藏”“小龍藏”和“武龍溝”,二郎神被打落下來的地方叫“馬落坪”。后來,人們就叫這地方為“桃龍”。這個地名故事搜集于1986年5月,講述、采錄者為漢族,姓侯,男,38歲,桃龍鄉人,文化站專干,高中文化。從文化人類學透視,該故事有三點可注意:一、傳說此地古為“海”而后為“山”,神話敘事中或許孑遺著滄海桑田之自然變遷記憶;二、民間表述中的龍王形象是正面的,他甘愿觸犯天條而喚雨佑民,這是對當地人崇敬龍王之根由的說明;三、故事講龍王犯天條被玉皇“鎖”住及龍子與天兵天將打仗,似乎又隱喻著昔日地方與中央政權的關系史。眾所周知,二郎神信仰在川西北民族地區不鮮見,但該故事則以戰敗的龍王及龍子為尊奉對象,以不同尋常的民間敘事表達出別有意味的民間心理,值得民間文學研究者琢磨。
從語言看,除了漢民,桃龍鄉羌藏民眾亦深度漢化,僅少數懂得藏羌詞匯。清道光《石泉縣志·番俗》就記載,北川藏羌民族“通漢人語者幾半。白草之番日染華風,延師課讀,間有知書識字者”。與漢文化的互動,在藏鄉桃龍有種種體現。龍王廟位于桃龍鄉九成村地界。在上述藏羌文化館,收藏有若干石雕如柱礎、碓窩、警世石等,題名“九成號石雕”,介紹云:“九成號位于本鄉九成村,為陜西籍商人文九成所建,已有近兩百年歷史,是茶馬古道上重要驛站和商品集散地。曾規模宏大,盛極一時,如今僅存廢墟。這是從廢墟中取來的石雕。”石雕殘件上不乏精美的紋飾,由此可窺這家陜西商號是頗具規模的。四川是移民大省,明清以來入蜀的陜西客商不少,他們形成的“陜西幫”活躍在清代至民國的四川商業界。省府成都有陜西街及陜西會館,川南自貢有頗具氣派的西秦會館,清道光《茂州志》卷二亦記載有“陜西館”“山西新館”等。在川西北藏羌少數民族地區,自清朝康熙以來,除了日用零星交易,茶、米、油、糖、煙葉、布匹、絲綢、皮毛、藥材、陶器、銅鐵制品等“多為陜甘商人暨川省內縣人經營”。又,我在桃龍讀到邑人德懷所撰《桃龍藏族鄉歷史沿革考》,文日:“桃龍的民族成分是多元的,除羌、藏以外,還有來自平原的和丘陵地區的漢民。桃龍曾是茶馬古道的組成部分,涪江下游,成都平原一帶的商販,將食鹽、布匹、茶葉、日用品經北川羌區運入阿壩州,再將少數民族地區的藥材、毛皮、鴉片等土特產運往漢區。位于桃龍鄉九成村的九成號就是一個重要的驛站和貨物交換地,至今已有近200年歷史。從桃龍經片口翻樺子林可達松潘,翻山至麻窩,再翻和尚頭,可達茂縣。不少漢區的工匠到羌區謀生,主要有瓦匠、木匠、石匠,名之日‘鉆山河。有的在當地結婚生子,有的舉家遷往山里,數百年來未能中斷,給桃龍增加了新的民族成分。”考察桃龍鄉龍王廟,對此族群互動及文化交融的地方史也不可忽視。大山中這座龍王廟,是積淀著豐富的地方文化信息的載體。
作者與桃龍鄉的藏羌文化展館
以龍王為主的藏鄉龍王廟,其中多神崇拜值得多面關注。如我所見,該鄉村小廟中有大小神靈10多尊,除了玉皇、龍王及雷公、電母,主神龍王的右手邊是牛馬二王,再過去是蓮花生與宗喀巴以及左右兩位分別手執拂麈和三叉的侍者;龍王左手邊是文武二將,再過去是地母。大殿中的神靈,呈“一”形排列。供奉在此的神靈,表面看來混雜糅合而談不上體系化,實際上尊尊都順應著當地民眾的心理需求,反映出民間信仰的靈活性與適用性。當地多雨,山洪是不可忽視的地質災害,主供龍王求保佑自是民間首要大事。其他地方龍王會一般在農歷六月二十三,此地是六月六(這日子又跟羌區祭祀大禹的日子一致)。據村民告知,九成村這座龍王廟曾規模不小,廟前現在公路穿過的地方,原本是廟子與戲臺之間寬敞的壩子,2013年7月那場連日暴雨導致的洪水沖過后,壩子和戲臺都沒了。藏族原始宗教亦有龍神且“龍神的種類很多”,跟漢區龍王有區別,但在視龍神為水神,認為“龍又是雨水的主人”這點則跟漢區相近。牛馬二王是我行走川西北民族地區常見的,羌語稱牛王為“八扎士”而馬王菩薩為“究扎士”,視之為“家畜的保護神”。通常,村寨人家的神龕上是用紅紙書寫其名。如我在走訪地震后從汶川龍溪遷往邛崍南寶山的夕格寨(今名木梯村)時,看見爾瑪人家的神龕內,正中以大字書寫“天地君親師”,右側寫著“川主上皇”“福祿四官”“七曲文昌”“財神”“灶神”等,左側寫著“藥王”“牛馬王”及歷代先祖等。桃龍鄉民直接把牛馬二王騎牛坐馬之像彩塑在龍王廟中,讓我開了眼界。二位神靈皆手中執鞭,一著藍袍,一著黑袍,衣飾云紋,美髯黑須,目光炯炯,相貌莊嚴。其座前寫著“十月初一”,這是羌區不少村寨牛王會的日子,也是如今汶、理、茂、北四縣統一的羌年時間。
再看龍王的右手邊,首先是“文武二將”(旁注六月十八日),然后是“地母娘娘”。且看二將,文者手捧笏板,上書“文昌”,武者紅袍綠甲,手握長矛。一般說來,民間所奉“文武夫子”是孔子和關圣,但此處均非(武者美髯飄胸,形貌及衣袍跟關公頗相近,但手中兵器非大刀),而且以“將”相稱。文昌通常以帝君相稱,其祖庭在川北,梓潼縣七曲山大廟即是。文昌帝君在道教神譜中是掌管功名祿位之神。文昌本星名,亦稱文昌星或文星,古時視之為主文運功名的星宿。《文昌帝君陰騭文》稱,帝君七十三次化生人間,世為士大夫,為官清廉,其“濟人之難,救人之急,憫人之孤,容人之過,廣行陰騭,上格蒼穹”。天帝命其掌天曹桂籍文昌之事,大凡人世間之鄉舉里選、大比制科、服色祿秩、封贈奏予,乃至二府進退等等,都歸其管轄。四川民間又傳說文昌帝君化身為瘟祖大神,降伏五瘟神,能制服瘟疫,保佑平安。文昌信仰流行四方,也見于民族地區(如我走訪的川北羌區、川南苗區、川西彝區等),川西北村寨人家的神龕上多有其名。全國各地建造的文昌官、閣、樓、殿數以千計,遍布大陸,乃至東南亞。對文昌的敬奉,反映了民間社會對文運功名的重視,也體現著中國自古以來在官方引導下的文明教化意識。地母的形象,在近年我走訪各地,就女媧神話及信仰做田野調查中屢屢有見。《周易》以地為坤卦之象,有母德,后世由此衍生出地母崇拜。桃龍鄉龍王廟中的地母娘娘(趕會日期是農歷十月十八),其身下坐著一條大魚,當是象征大地的鰲魚。汶川、茂縣等地流傳的羌族神話《狗是大地的母舅》講,天爺造天造地,天立起來又垮,總造不好,西王母建議他“把那條大鰲魚叫去作地嘛,用它的四條腿子撐著天,那就不會垮了”。變成大地的鰲魚,有時要動,有時要眨眼,它一動一眨眼,就要地震,萬物就要遭殃……汶理茂北地處龍門山斷裂帶,桃龍鄉龍王廟讓地母娘娘坐鎮在此,其意義不言而喻。
一座大山深處的龍王廟,折射出川西北地帶上的多民族文化交融,連帶著諸多饒有意味的“地方性知識”,讓我們不能不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