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一詞對于從事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工作者來講定不會陌生。“田野”工作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關鍵步驟,但“田野”工作本身究竟意味著什么;它的自身價值究竟體現在哪兒;做“田野”工作時應該秉承一種怎樣的心態;它的成果又應該怎樣回歸于研究本身等等一系列問題,卻是筆者于自己第一次正式的、深入的“田野”實踐(2017年4月對遼寧省蓋州市遼南皮影團的采訪)后才開始認真思考,并逐漸于腦海之中清晰起來的。
“田野”(采風)一詞,我國自古便有。早在先秦時期便有記載:“風土之音曰風”,將采集民俗歌謠之行為稱作“采風”。周王朝不但以風土之音來審度民情,還利用民歌來維護其統治,不僅設“采風”之制,還設置了具體掌管其事務的“太師”之職。《禮記·王制》記載:“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漢書·藝文志》記載:“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觀風俗和得失,自考證也”。從春秋戰國的《詩經》、《楚辭》,到漢武帝“立樂府而采歌謠”,再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山歌、小曲……無論藝人、百姓、文人甚至統治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在這片華夏熱土上傳承、采編、吟唱這些優秀的音樂。而這些有著深厚文化內涵的音樂,便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對象。所以,我國自古便有的“田野”(采風)之制,不僅于其千百年的歷史底蘊中昭示著深厚文化根基,還于感性層面上決定了我們在研究時,必須要回歸于研究對象所生長的熱土中去感知。
而我們現在一般意義上所說的“田野”工作,則是一個來自西方文化人類學的術語,是指人類學家或民族學家在特定區域中進行的調查工作。它是研究和了解一個族群文化的主要方法,是以對未開化社會的研究為出發點而發展起來的一門科學。“田野”工作可以定義為原始材料的收集,是深入民間和田野取得第一手資料的調查過程,也是一種與民間音樂人接觸和增進了解的行為體驗。這個被中國傳統音樂研究所運用的來自于西方的系統性的研究方法,即在理性層面上決定了其對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必要性。
審視完“田野”工作本身,我們還是要回歸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這一出發點中來把握它。從屬于音樂學學科的中國傳統音樂,在我看來,簡單地說即是在“音樂-文化”層面將研究對象說清楚。而我們所面對的研究對象,整體來看則具有著十分突出的“活”之特點。首先,此“活”為“鮮活”,而此“鮮活”又可分為兩種“狀態”。第一,它是活態的,也就是有生命的。我們的研究對象,尤其是民間音樂領域里的研究對象,多是尚且鮮活、甚至依舊活躍的。因為它們是活態的,所以必然是處于生長變化之中的,我們不可能用“死”的東西來衡量和說明“活”物,若以固化來判斷變化,其結果與現實必然脫節。第二,它是立體的,也就是多面、多角度的。中國傳統音樂不同于音樂史學科的縱向思維,它是在橫向層面上闡釋立體的描述對象。就像我們永遠無法從二維的圖畫中獲取三維的感知一樣,面對著需要被多面感知的立體的研究對象,我們自然要回歸于它所生長的空間中去觸摸真實的它。其次,此“活”亦為“靈活”。我們知道,中國傳統音樂,尤其是民間音樂,具有著十分突出的“非專業性”特征,其創作的即興性與傳承的“口傳心授”方式,都決定著我們不可能通過過時資料、固定譜子來完整地理解它。我們需要直接與它面對面,獲取一手材料,在靈活與動態中感受真實的它。中國傳統音樂這一學科及其具體研究對象的“活”之特點,決定了我們在研究實踐中,必然要采取田野、案頭工作相結合的方式,且兩種方式互為基礎、互為支撐、缺一不可。“田野”作為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實踐的兩大工作方法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毛主席曾經說過“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這不僅是對于實踐的強調,將其放在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語境中理解,也可說明在面對鮮活、靈活的研究對象時,我們所采取的“田野”工作的直觀性。但這僅僅是“田野”的表象優勢。若進一步思考,可知,“田野”工作首先是能夠溝通“二元”的橋梁。此“二元”作何解?中國傳統音樂作為音樂學學科的一份子,其分析研究的目的就是對研究對象作“音樂-文化”層面的闡釋,而此“音樂”與“文化”便是音樂學分析中的“二元”——它們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文本,卻需要我們在研究實踐中將它們有效銜接。當我們僅僅作案頭工作時,就會感受到研究對象內部的二元分離;而“田野”工作,便是在實踐中,將研究對象以二元融合的方式呈現在研究者的眼前——研究對象不僅僅是作為一種音樂形式出現,而是作為一種以音樂為外衣、以文化為內核的綜合形式出現。其次,“田野”工作可以使主客觀相融合。正如民族音樂學中的“雙視角”問題,研究者在面對研究對象時,必然存在著主觀與客觀的辯證問題——研究者自身會對研究對象產生一個主觀性認識,而對于研究對象本身來講,研究者作為“局外人”,其認識也具有著相當的客觀性。但若僅從研究者的角度來考慮,其自身的研究過程中必然存在主觀認識與客觀存在的融合問題,而“田野”便是在具體操作中解決了這一問題。“田野”工作能夠使研究者自身的主、客觀性以及研究對象自身的客觀性,在同一空間內實現,將主觀視界與客觀視界相融合,從而上升至一種全新的視界。
既然“田野”工作之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來講,有其獨特的存在必然性與價值特點,那么,在具體實踐時,我們又應該抱有怎樣一種心態呢?在我看來,做“田野”,切忌盲目,也就是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不能因為一味地追求“客觀”而忽略主觀主導作用。簡單來講,也就是在去“田野”之前,首先想好為什么“采”、“采”什么、怎么“采”、“采”來怎么用。就像是一名好的廚師,在做一道菜之前,他的思路一定是自始至終清晰的,他需要在一切行動之前首先構思好做何菜品,而此菜品又需要什么食材,去哪里購買這些食材最為妥當,處理食材的步驟又是什么。而不是不知所以,隨便去菜市場逛,看什么好便買回什么,覺得能做一盤什么菜便做什么——這種做法大多出現在并不專業的家庭主婦身上。所以,一定是要將主觀能動性放在前而將實踐放在后,將思考放在前而將“田野”工作放在后,順序若顛倒,工作必然盲目,也就自然無法達到“田野”工作的真正目的。
既然提到“田野”工作前的思考,正如上述四個問題中,最為重要的一定是第一個問題——為什么“采”。也就是,“田野”工作究竟是為了什么。除了“田野”工作的必然性與獨特性外,最實際的原因其實便是幫助研究者開展研究工作——所有的“工作”只有回歸到研究本身,才算是真正的實現了自身價值。那我們研究的又是什么呢?正如上述,依我拙見,無非就是之于研究對象的“音樂-文化”兩個層面。“音樂”當然是指音樂本身,而“文化”則為此音樂現象所處的、所能涉及的、所能延伸出的一切在文化這一大的語境中的問題,其外延可謂寬廣。所以,我們所研究的,首先是音樂本身,此為當立足之根本,其次是文化,此為可繁茂之枝葉。要切忌舍本逐末,但亦不可僅顧其“本”——畢竟失去了“文化”之外延,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學科意義便也被相對抵消了。相應的,研究什么便也回答了“采”什么:“田野”工作中,要首先注重對“音樂”部分的探索,其次要將“音樂-文化”的探索有機結合。至于怎么“采”、“采”來怎么用,便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根據特定的研究對象進行具體的思考。
“田野”工作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研究方法與工作環節,其價值中蘊含著案頭工作難以匹及的獨到一面。但是,怎樣理性地對待“田野”、理性地做“田野”,怎樣使其結果的價值最大化,怎樣使此價值最大化的結果妥當地回歸于研究本身,則需要我們以理論指導實踐,并在實踐中總結經驗以回歸于下一次實踐,在堅實的專業理論基礎之上,于真正的“田野”工作之中不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