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獻對曲子有以下稱謂:時尚小令、小唱、小曲、小調、時調、俚曲等,徐元勇將上述稱謂以俗曲概之,并對“俗”字和“俗曲”一詞從詞源上進行解釋,認為:“明清俗曲中的“俗”字,則只是通俗之意……準確地說,明清俗曲指的是今天意義上‘民間音樂’中‘民歌’的意思。”1在徐的表述中,突出了俗曲的民間意義,持有相同意見的還有劉曉靜等學者,那么曲子在歷史上如何存在?
廣義的時調即各個時代的流行曲調。歷史上唐詩、宋詞、元曲皆可入樂,今人多對其從文學意義解釋,而忽略了音樂內涵,唐宋文人選曲制曲子詞,與古代采民歌入樂府、創歌辭的傳統一脈相承。
從項陽《山西樂戶研究》2中對樂籍制的挖掘可知,自北朝樂籍制度確立,在制度規定下構成一個教習、用樂的全國性網絡體系,樂籍制下的官屬樂人不僅承擔儀式用樂的禮樂,同時也承擔非儀式的俗樂。儀式性用樂更多是從國家、官方的層面上彰顯,在樂籍制解體以后轉化為民間禮俗存在;而非儀式的俗樂作為審美、娛樂功用更為貼近民眾生活,在諸多階層、諸多場合有著大量的需求。這些樂戶在樂籍制度確立開始,就是同色當婚的正色樂人,是專門從樂的一群,其官屬賤民的性質是一脈貫之的。隋代統一使得樂籍制逐漸成為全國化建制。唐代確立了官妓制度,并專設教坊來掌管俗部樂。宋代出現樂籍制度的寬松,出現平民因經濟利益使子女入樂的情況,但畢竟還是較少數。《元典章》載:“本司看詳,除系籍正色樂人外,其余農民、市民、良家子弟,若有不務正業,習學散樂、搬演詞話人等,并行禁約。”3元代凡奏樂演唱者均為正色樂籍的專業樂人。明代是樂籍制度最為黑暗的朝代,眾多政治高官以罪罰沒入籍,成為統治者鎮壓群臣的工具。清代樂籍制度由盛轉衰直至最后解體。樂戶在各朝代都是地位最為低賤的一群,個別朝代雖有所變化,但從宮廷到民間仍對加入樂籍諱莫如深。首先可明確的是承載時調的樂妓在樂籍制存在的數朝數代中,為官屬專業賤民樂人存在,在婚配、衣冠等諸多方面備受歧視,非平民之屬。
唐宋的時調——曲子是如何創承的?應從音樂與文學兩方面考察,關注文人的參與。中唐文人元稹的《樂府古題序》曰:“《詩》訖于周,《離騷》訖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皆詩人六義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甿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詞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詩可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4元稹這段話解釋了詩詞的起源、分類問題。其中“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是詩一類,為屬事而作,并非專為入樂,而后世有懂音律者,以詞填曲;而操、引、謠、謳、歌、曲、詞、調,是由樂定詞、專門為入樂而創制的歌辭一類。至于聲律來源有“在琴瑟者”和“采民甿者”二種,后者自古以來就是歌辭聲律的主要來源。正是聲律為依,因聲度詞,致使歌辭長短句不同形態彰顯。此外還說明文學、音樂相互關系對辭作的重要影響,聲律是文人作辭的技術支持,是必須掌握的。而文人從何處習得聲律?由于承載聲律的女樂在全國范圍內體系化、持續性、普適性存在,上達京師下至各地文人都可與之親近,因而習得音律并非難事。古代樂妓與妓女不同,雖聲色娛人,但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因而成為許多入仕前或失意文人的知音。各地文人在茶樓酒肆與樂妓耳鬢廝磨的過程中學習音律,其所依音律必有原始形態,初始可能只是地方區域流行之“民甿”,之后文人依原曲聲律重制歌辭,新詞創制完畢交由樂妓演唱。再者便是樂人推薦的過程,某些曲牌隨之被納入官方樂籍系統,由各地樂人體系化承載,再回歸青樓妓館,于社會繼續流行。5由此,“小令三千”6在全國范圍內一致性存在。以上便是不同時代的時興曲調被納入官方系統的過程,即民間歌曲——文人選曲制詞——樂人二度創作——納入樂籍體系——樂妓承載、曲牌在民間繼續流行。文人歌辭乃至后世詞作“文化傳統”的核心是音樂與文學、樂妓與文人的互動關系。楊蔭瀏稱曲子是“被選擇、推薦、加工”而“不同于一般的民歌”的“藝術歌曲”。文人選擇曲子的初始階段,可能是地域性、民間態存在,一旦納入體系,從曲牌到承載者來說都是一種官方行為。曲子詞是一種音樂文學,而廣義的時調之于明清以前各朝來說,既可以指散落于民間流行的“民盳”,也可以指納入官方體系后,已成曲牌意義的曲調,是樂府、曲子詞一類音樂文學所選擇、使用的曲調,更多展現的是其音樂意義。
明清時期,小調在民間十分繁盛,相關稱謂有俚曲、小曲、小唱、小令等,它們與時調、俗曲稱謂并用,所指均為時興曲調。明清時期由于商品經濟發展、城鎮俗文化的繁盛,時調、俗曲成為一種藝術化的高級演唱形式,并為此后多種音聲技藝創造了土壤。隨著清代樂籍制度解體以來樂人在各地的傳唱,不斷與當地民間音調結合,具備了地方審美特性,在清末以降逐漸發展為各種曲藝曲種,如天津時調等。
近代以來較早使用“俗曲”名稱的是清末羅振玉、鄭振擇二位先生。羅振玉在《敦煌零拾》中將敦煌變文稱之為“俗曲”,鄭振擇《北平俗曲略》一書系統研究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流行于北平的“俗曲”,分說書、戲劇、雜耍、雜曲、徒歌五個種屬,將62個藝術品種逐一論述,其俗曲所指將明清時期北平民間流行的音樂藝術形式基本涵蓋在內,是一種綜合性的概念。此后文學界對俗曲的理解,多沿襲兩位先生的看法。《中國音樂詞典》:“五四運動后,我國研究民間文藝的學者,對用一定曲調演唱的大鼓、彈詞、琴書、牌子曲、時調小曲等類的曲藝形式和秧歌、花鼓、落子、灘簧等類的民間歌舞小戲的通稱。”7在現當代學者的研究中,更多賦予了“俗曲”綜合性含義。
總之,明清時調、俗曲一類是在樂人與文人、音樂與文學互動下產生的藝術形式,依聲制詞是我國自古有之的文化傳統,元稹對詩、歌的分類很好的展示了音律對于各朝各代歌辭、曲子詞的影響,文人選曲制詞、并不斷填入新詞,之后納入官方用樂,官屬樂人體系化承載后詞牌、曲牌意義凸顯。明清時調、俗曲既有傳承自前朝的曲子、南北曲一類,又有當時新創制的時興曲調,通過上文對時調、俗曲二詞的辨析可知其并非僅為民間意義,而是一種國家制度影響下體系化傳承的藝術品類,只有認知歷史上曲子、時調、俗曲何以存在、生存、發展,才能對當下的一些音聲樣態進行更好的把握。
注釋:
1.徐元勇.界說“明清俗曲”[J].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0,(3):38-42.
2.5.項陽.山西樂戶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3.中國書店編輯部.元典章[M].北京:中國書店,1990.
4.元稹.元稹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8.
6.唐宋以來,樂籍中有“男記四十大曲,女記小令三千”的規定。
7.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