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 214122)
《底層》是高爾基創作于1902年的一部劇作,高爾基稱其為對流浪漢世界“近二十年觀察的一個總結”。這部作品以一處位于地下室的下等客店為舞臺空間,著重描寫了一批淪落在此的小偷、妓女、手藝匠、落魄的貴族、潦倒的知識分子,這些人或頭腦敏捷、或感情豐富、或勤勞能干,但都被嚴酷現實所吞噬。高爾基借此表達了對當時社會的控訴?!端捅娜藖砹恕肥敲绹鴦∽骷矣冉稹W尼爾晚年的一部代表作品,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奧尼爾早期流浪生活的一個總結。出現在作品的中的各色人等,即使當初有過成就,但此時都已沉淪底層,奧尼爾以一處破舊的“HOPE”酒店作為這一群人沉溺幻想的地點。
兩部作品都選擇了不被人重視的“流浪漢”作為主要人物,都以一處低檔酒店作為劇情空間。盡管兩者在主題上存在重大差異,但在戲劇手法上,兩部作品存在許多相似之處。
首先是劇本的“復調”結構。在《底層》中,沒有一個將所有人物聚合起來的中心事件,劇中可以分為若干彼此獨立的情節線索。例如貝貝爾與科斯特列夫、娜塔莎、瓦西里莎之間存在的“四角關系”;克列希與安娜的生活悲??;梅德韋列夫與克瓦什尼亞之間的感情糾葛;戲子的“酒精中毒”事件;男爵的沒落故事等。這些情節線索表面上彼此獨立,互不相干,但實際上,卻又相互交叉,構成一個復雜的整體。它們以“控訴這個罪惡的‘底層’社會”為統一主題而整合起來,從而達到一種“哲理的概括”。
《送冰的人來了》中,同樣沒有一條統一的情節線索,許多人物之間沒有任何聯系,甚至同處于一個場面中也不對話,例如喬·莫特與帕爾、瑪吉,馬格洛因與查克,雨果與吉米。劇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莫舍曾經是馬戲團的一名演員,因為經常貪污票款而被辭退;麥格洛因曾是一名警察,因貪污而被解雇;喬·莫特曾經是一個賭場老板,紅極一時,但破產后不得不淪落酒店;威利是已故證券大王的兒子,家境曾經十分顯赫,他自己也曾就讀于哈佛大學,但父親被捕后,他萬念俱灰,終日酗酒。人物的這些故事構成了眾多獨立的情節線索,隨著“希基”的到來,這些獨立的情節線索又得以交織。整部作品以“白日夢對人的重要性”這一主題將眾多線索串聯起來。
其次是表演上的“多聲部”特色。在《底層》中,每一個場面都可以進一步細分為若干角落,住在各個角落中的人物始終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著。這里的“若干角落”實際上形成了不同的表演區,各個表演區中人物的“戲”或同時或輪流加入總的劇情之中,有時舞臺上同時出現多個人物表演場景。這些場景各自獨立,而又彼此交織,在表演上形成了一種“多聲部”的風格。以第一幕第八個場面為例,舞臺的一頭貝貝爾在與娜塔莎談話,另一頭,布伯諾夫正在制作帽子。
娜塔莎:……你該明白,死是怪可怕的呀……
貝貝爾:我就不怕死……
娜塔莎:當然了,你有勇氣嘛!……
布伯諾夫:(吹一聲口哨)看這線,已經全發霉了……
上面的對話實際上是在兩個表演區域中進行的,布伯諾夫的話只不過是他做帽子時的自言自語,但兩組對話交織在一起卻構成了一種“反諷”的效果。
奧尼爾的《送冰的人來了》也體現了相似的特征。該劇的第一幕、第三幕都設置了“酒吧間”與“酒吧間里屋”這兩個表演區,第二幕雖然只有“酒吧間里屋”這一個場景,但其排放在不同角落的桌椅仍起到了分隔表演區的作用,人物在不同的桌椅旁進行的動作都是獨立的,不受其他人物影響。
以該劇第一幕的第四個場面為例,這個場面中,帕里特正在與拉里談論其母被捕的事情,雨果正在一旁昏睡。
拉里:(勉強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從你媽媽關進監獄以后,我想,你不大有機會聽到她的消息吧?
帕里特:是的,沒有機會。(他猶豫一下,接著沖口而出)至少我認為她不想聽到我的消息……
拉里:(盯著他看)你是這樣嗎?
帕里特:(猶豫不決——接著認真的)我是這樣的!我又不是個傻瓜!我不能相信,這幫人站在肥皂箱上夸夸其談,偷偷摸摸向房子、橋梁扔炸彈,這樣就能改變世界!我已經明白過來,這完全是一場異想天開的白日夢?。☉┣笏频兀├铮阋彩沁@樣想的,所以我上你這兒來。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徹底把我打垮的,是最近這次有人出賣的事情。這樣的事都發生了,你還能相信什么呢?這一擊真把我打暈了!你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下你真的完了!(懇求地)拉里,你是知道我的心情的,是嘛?……
雨果:(用帶喉音的演說強調自言自語地朗誦起來)“天熱起來了,啊,巴比倫!在你的柳樹下一片蔭涼!”(帕里特大吃一驚,轉過身來,雨果昏沉沉的看了他一眼,沒認出他是誰。他無意識的用譴責的口吻說)該死的坐探!
雨果的言自語并非承接上面二人對話,但他的這句話實際上已經戳穿了帕里特的真實身份。這個場面和上述《底層》中的場面非常相似,在人物的正常對話之中,插入第三者,而且都用第三者的話對二人之前對話進行解構和顛覆,再推動情節繼續發展。
再次是橫斷面的“人像展覽式”模式。出現在高爾基筆下的人物包括妓女、沒落貴族、戲子、鎖匠、小偷、游方僧、警察等形形色色下層人物。《送冰的人來了》中的人物構成與之相似,包括馬戲團演員、酒店招待、拉皮條客、妓女、無政府主義者等。出現在兩位作家筆下的都是社會底層人物,他們都擁有各自的幻想?!兜讓印分?,妓女娜思佳幻想與法國大學生發生純真的愛情;小偷貝貝爾幻想能改惡從善,不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娜塔莎幻想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壓抑、惡毒的地方,能找到一個善良的人過上幸福生活。同樣,《送冰的人來了》也著力刻畫人物的美夢。哈里·霍普希望能重返政界;莫舍想要重新回到馬戲團中去做演員;喬·莫特夢想能再當上賭場老板;吉米則幻想能重新回到新聞界工作。兩位作家沒有將劇情整合成一條主線幾條輔線的形式,而是采用“人像展覽式”的結構,沒有主次,每個人物講述自己的故事,通過展示他們各自的幻想,以及幻想一一破滅的悲劇來表達主題。
最后是劇本結構上的“循環”模式。兩部作品在人物群像中都設置了一位“拯救者”形象,由這個形象來安慰或鼓動眾人,形成了劇本中的“中心人物”,由他來串聯起其他人物的故事,也推動著各條情節線索的發展。《底層》中的“中心人物”是“魯卡”,《送冰的人來了》中是“希基”,兩個人物的出現都帶著改造他人的信念。在《底層》中,魯卡的到來撫慰了眾人的創傷,他勸慰大家繼續忍耐下去。他對將死的安娜說:“我跟你說呀,死神對咱們這些苦人兒,就跟親娘對小孩子們一樣體貼······。”他對幻想純真愛情的娜思佳說:“我,懂得······我,相信!是你對,他們不對······要是你相信你有過真正的愛情那就是有過!”他對小偷貝貝爾大談“義人國”的故事。魯卡的這套“勸慰哲學”沒有取得什么效果,劇終場景是對魯卡“勸慰哲學”的反諷,這些人物不得不在“底層”繼續忍受黑暗現實的壓迫。結尾回到開頭,體現了結構上的“循環”模式。
《送冰的人來了》一劇中,?;鶃淼?,鼓勵大家放棄自己的“白日夢”,勇敢走出去,用實際行動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他自己出錢幫吉米贖回當鋪里的衣服,鼓勵他出去找工作,他大操大辦霍普的生日宴會,想讓霍普過完這個生日就到街上去看看。但?;倪@些努力同樣失敗,他的這些行動引起了眾人的焦躁與不安,人們莫名地發生著爭執與沖突。劇中人物經歷了短暫的心理波動后,隨著“?;北徊?,霍普酒店又是一灘死水,人們又回到了之前醉生夢死的生活中,結尾也變成了開場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