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漢鐃歌《有所思》擬作的主題演變

（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550000）

《有所思》是漢鐃歌十八曲之一，是漢鐃歌十八首中唯一一首寫女子情愛的古辭。寫的是一名女子聽聞戀人變心，便燒掉與對方戀愛時互贈的信物，決絕地斬斷了戀情。通過女子失戀后的一系列行動表現(xiàn)了女子堅毅的心理，但堅毅中又不乏脆弱的柔情?！队兴肌分?dāng)M作有二十六首之多，是十八首鐃歌中擬作數(shù)量最多的。南北朝又是擬作《有所思》的詩人數(shù)量和作品最多的時代。以下分三個層面來闡釋。

一、南朝《有所思》擬作與原作同異淺析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dāng)知之。妃呼豨，秋風(fēng)肅肅晨風(fēng)飔，東方須臾高知之?！队兴肌?

這首詞，從字面意思上看完全是寫男女感情的決裂，因沒有文獻資料可以證明其是否具有其他的寓意，因而被視為愛情詩，并被稱為古辭。從這首詞中能看到女子從熱戀到聽聞對方變心的一種情感變化，女子的表現(xiàn)雖然剛毅決絕，但是在決絕之后卻充滿了對往昔的懷念之情。而這懷念之情，在后世思婦詩中演變成了閨中女子對夫君的四年。盡管這首辭最初的面貌可能不是現(xiàn)在所見到樣子，而是由文人修飾過，但可以猜測，這首辭出自民間，還很有可能是一名女子失戀后傷心欲絕的自陳。辭中有兩個角色：一個是傷心自陳的女子，另一個就是女子口中的“君”。兩人互換心意，但卻在女子感到最幸福的時候聽聞對方變心。短短的一百字，將女子的傷心和悲憤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由于這首辭的背景故事已無從知曉，因而引發(fā)出許多猜測，比如為什么女主人公所思念的男子遠在“大海之南”？為什么女子聽聞“君”有他心而不是親眼所見？是否因為兩人此時相隔太遠而只能靠書信交流？或是女子只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也許這只是一個謠言而不是事實呢？這諸多聯(lián)想也許和當(dāng)時的事實相去甚遠，但卻這首詩增添了許多神秘性，引人遐想。

詩歌中的措辭雖然表現(xiàn)得無比決絕，但“拉雜摧燒”等語，卻像是女子一時氣憤之下所作的反應(yīng)。否則，女子不會長夜感嘆直至天明。正如清人沈德潛所說“怨而怒矣，然怒之切，正望之深”2，貼切地描繪了女子的心理。在后代的擬作中，常常缺少表現(xiàn)決絕的成分，而多陳辭婉轉(zhuǎn)，似乎與原作在很大的程度上背離了。但通過沈德潛的說法，可知“婉轉(zhuǎn)”本來也是這首詩歌的成分之一，正是“怒之切而望之深”的心理，因而后世文人在擬作的時候，著重表現(xiàn)思婦的“望之深”，而缺少了決絕的成分，和原辭也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

古代士人多游宦，離家路遠，常有川漾濟深之嘆，征夫思婦的題材正好可以表達詩人們流離的光景。如別離安可在，而我更重之。佳人不相見，明月空在帷。共銜滿堂酌，獨斂向隅眉。中心亂如雪，寧知有所思。（齊·劉繪）

從“別理安可在，而我更重之”可以看出，詩中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在餞別的筵席上，斟酒相勸，可離別后的光景悄然跑到腦中，于是只好獨自對著墻角發(fā)愁。這首擬作濃情瀲滟，缺少剛毅之氣，借寫思婦的依依不舍之情寄托詩人內(nèi)心的懷念，和原辭的拒絕之意早已相去甚遠了。劉繪以及后世詩人所擬作的《有所思》，不過是擬其“神”，而非擬其“形”了。類似的還有齊代王融的擬作，

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時。宿昔夢顏色，階庭尋履綦。高張更何已，引滿終自持。欲知憂能老，為視鏡中絲。（齊·王融）3

所思令人老，可見情至深處，惟憂思而已。這首詩，寫“宿昔夢顏色，階庭尋履綦”，和劉繪的相校，多了些清寂的味道。

劉繪和王融的擬作，都是五言八句的格式，謝眺卻別具一格，作了五言四句。

佳期期未歸，望望下鳴機。徘徊東陌上，月出行人稀。（齊·謝眺）4

在謝眺擬詩中，看不到強烈的情感，只有“望”、“下鳴機”、“徘徊”、“月出”等幾個動作。沒有怨，沒有憂愁，不急不緩。細細品味，方能感受到其中深切的盼望，令人回味。

無論是五言八句，還是五言四句，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擬作的《有所思》比原作在結(jié)構(gòu)音韻上整齊了不少，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齊梁時代雕琢的文風(fēng)。自劉繪、王融后，齊梁時代擬作《有所思》的詩人也有很多，其中梁武帝、昭明太子、陳后主等，或是寫普通女子之思，或是借班婕妤等寫宮中女子不得寵幸之苦，離原辭原意也越來越遠。這類擬作的特點，首先是以與情人遠離的女子為主角；其次是寫女子在與情人分別后的憂愁；最后一點，即都是以男性詩人的視角審視女子的情感，從而對他們所看到的做出詩意的描繪，而不是從女子自身出發(fā)做出的陳述，這是與原辭最大的不同之處。

二、《有所思》擬作中的思鄉(xiāng)之情

梁朝擬作多達九首，但如上文所說，大部分是以男性的視角來寫女子的情思。如“誰言生離之，適意與君別”（梁武帝）、“槿梧生未合，宮槐卷復(fù)稀。不及銜泥燕，從來相逐飛”（梁·庾肩吾）等。這些擬作大都流于了形式，其中很少見到真情實感的東西。但在沈約的擬作中，卻出現(xiàn)了新的內(nèi)容。

西征登隴首，東望不見家。關(guān)樹抽紫葉，寒草發(fā)青芽。昆明當(dāng)欲滿，蒲萄應(yīng)作花。垂淚對漢使，因書寄狹邪。（梁·沈約）5

沈約這首擬作，寫“西征”的軍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不僅在《有所思》擬作中增加了邊塞風(fēng)景和征人的題材，還首先在詩歌中寄寓了此前擬作所未有的思鄉(xiāng)之情。并且對于邊關(guān)景物的描寫以及同一季節(jié)下中原與邊塞風(fēng)景的對比，使得這首擬作在其他流于形式的齊梁擬作中清新脫俗。

自沈約在《有所思》擬作中寄寓了邊塞征人的思想之情后，后來文人沿這一道路，延續(xù)了征夫思婦的題材。

賤妾有所思，良人久征戍。笳鳴塞表城，花開落芳樹。白登澄月色，黃龍起煙霧。還聞《雉子斑》，非復(fù)長征賦。（陳·顧野王）

深閨久離別，積怨轉(zhuǎn)生愁。徒思裂帛雁，空上望歸樓?？椿☉浫?，對月想邊秋。相思日日度，淚臉年年流。（陳·張正見）

君子事行役，再空芳歲期。美人曠延佇，萬里浮云思。園槿綻紅艷，郊桑柔綠滋。坐看長下晚，秋月生羅帷。（唐·沈佺期）

桔槔烽火晝不滅，客路迢迢信難越。古鎮(zhèn)刀攢萬片霜，寒江浪起千堆雪。此時西去定如何，空使南心遠凄切。（唐·孟郊）6

以上四首擬作中，第一首和第二首詩寫征戍，但仍不離以男性視角關(guān)照女性心理的傳統(tǒng)。詩中寫了征夫長期在外征戍，女子對月吟詩，遙寄思念與邊關(guān)。第二首從“深閨久離別，積怨轉(zhuǎn)生愁”兩句可知，詩中描寫的主人公是一名與情人相別的深閨女子。從“看花憶塞草，對月想邊秋”可知女子所思之人在邊關(guān)，當(dāng)是與征戍有關(guān)。這兩首擬作雖然延續(xù)了沈約寫征人思婦的傳統(tǒng)，雖然同為《有所思》擬作，同與征戍有關(guān)，但卻一寫征夫思鄉(xiāng)，一寫守在閨中的思婦思念丈夫。而仍不脫齊梁的浮靡文風(fēng)，缺乏剛毅之氣。

第三首和第四首為唐人所作，唐代是詩歌藝術(shù)的高峰期，唐詩興象也往往體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沈佺期詩雖寫思婦，卻不見了梁朝人那般柔艷的風(fēng)格。而男性視角關(guān)照女性情感的傳統(tǒng)似乎也變了，不再是以為思婦代言的寫法，“君子”、“美人”等詞，表現(xiàn)了詩人以“全景式”的視角對于兩相分別的男女情感的關(guān)照?！皥@槿綻紅艷，郊桑柔綠滋”的鮮艷色調(diào)更加明快，少了“夜”、“寒”等詞表現(xiàn)的凄清孤苦?！扒镌律_帷”一句，又將月色融入詩中，濃淡相對，留下綿綿的思念。在沈佺期看來，君子自當(dāng)建功立業(yè)，而由此造成的“美人延佇”雖令人惋惜，卻不失君子本色?？墒敲廊巳崆椋绾胃钌?，于是 “羅帷秋月”留下無盡相思。盡管這首擬作仍然描寫了思婦，但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和作者情感卻是積極向上的，少了齊梁那般哀哀戚戚無病呻吟的做作。孟郊由于生于晚唐，但他的擬作中卻依然可見唐詩興象，給人一氣呵成之感，氣勢不凡。但“此時西去定如何，空使南心遠凄切”，也體現(xiàn)出晚唐時期與盛唐所不同的傷感基調(diào)。

三、“思君”在《有所思》擬作中的體現(xiàn)

自屈原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7開始，以香草美人自比或比君就成為了中國古代文人寄托政治理想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隨著詩歌發(fā)展的進程，也進入了《有所思》的擬作中。比如韋應(yīng)物擬作的《有所思》：

借問江上柳，青青為誰春?？沼巫蛉盏?，不見昨日人?？澙@萬家井，往來車馬塵。莫道無相識，要非心所親。（唐·韋應(yīng)物）

詩人借對江上柳自顧迎春的景物，寄托自己空游故地，抱負卻得不到施展的感慨。詩中雖然沒有寫對君王的渴望，但是對景物的描寫中卻隱約的展現(xiàn)著詩人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徘徊不定的形象。所思者既與政治抱負有關(guān)，這首詩也可看做是對“思君王”的描寫了。在古人中，常?？梢砸姷綕M懷希望的士人在得不到重用之后，轉(zhuǎn)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尋求心靈的慰藉。即使有些詩不表明自己想要仕進的意圖，而是以香草美人、男女之情隱喻，從中依然可以窺見一顆對仕途懷有愿而不得的失落之心。因而韋應(yīng)物“借問江上柳，青青為誰春”則不會只是感嘆江邊柳樹徒勞無功的青春。

李白的《有所思》擬作比以往更進一步，在詩中描寫了“求仙問道”的主題。李白一生好“求仙問道”，被稱為“謫仙人”，他也在詩歌中自稱“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8，因而在“求道”而不能得道中，所望逾深，所思越甚，故在《有所思》擬作中表現(xiàn)“仙道”追求也就不突兀了。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東隅。海寒多天風(fēng)，白波連山倒蓬壺。長鯨奔涌不可涉，撫心茫茫淚如珠。西來青鳥東飛去，愿寄一書謝麻姑。（唐·李白）

李白此詩雖然首句便提出“我思仙人”，但結(jié)合李白仕途艱難的經(jīng)歷，這首詩也可以解釋為表現(xiàn)李白再抱仕途和大展拳腳的愿望和心理。和思君的主題也可以說是契合的。

四、總結(jié)

根據(jù)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漢鐃歌《有所思》本寫熱戀女子聽聞對方變心后的決絕斬斷戀情的主題，但后世文人的擬作中，主題卻一變再變，表現(xiàn)范圍從“思婦詩”演變?yōu)椤罢魇姟?，又進一步演變成為以思美人以寄托思君王的抱負理想或“思仙人”以表達“求仙問道”的追求。這些變化固然與詩歌的表情達意功能的不斷豐富有關(guān)，與時代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與《有所思》原作所能包含的主題之多有關(guān)。在時代環(huán)境方面，齊梁朝盛行宮體詩，于是幾乎那個時代所有的詩都染上宮體詩的影子，所擬作的詩歌也充滿了形式主義的味道；而唐朝由于盛行慕求功名，因此《有所思》的擬作主題也隨之變成了表現(xiàn)詩人的理想和抱負。一個時代流行什么，則幾乎那個時代所有的東西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烙印，通過《有所思》擬作的變化，我們亦能窺見一斑。

其次，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身出發(fā)，可以看到詩歌一步步走向成熟的過程?！队兴肌吩o，前文提到，有可能是出自詩中女主人公之口，后經(jīng)文人或樂官修飾潤色而成，但原詩仍是女子自陳的語調(diào)，且詩的結(jié)構(gòu)非常隨意，像民歌。而后來的擬作中，不僅多以男性視角關(guān)照女性情感的來表現(xiàn)，而且詩歌結(jié)構(gòu)整齊，講究韻律，崇尚雕琢，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逐漸趨于完善。至唐代，作家們一洗齊梁習(xí)氣，是各種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求進精神。

最后，本文前面所提及的，是《有所思》及其擬作的句式問題?！队兴肌吩o為雜言形式，分別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和七字句，其中五字句最多。根據(jù)《樂府詩集》，郭茂倩引蔡邕《禮樂志》云：“漢樂四品，其四曰短簫鐃歌，軍樂也?！眲t漢鐃歌為軍中所奏之樂，那么《有所思》亦是被樂演奏的。到南北朝的時候，漢鐃歌之樂全部亡軼，只存曲名與曲辭。也許正是因為比如此，齊梁人擬作的時候，才只取其意，被以當(dāng)時流行的樂調(diào)。而句式則用當(dāng)時最流行的五言八句，只有謝眺第一個作了五言四句。謝眺擬作余味悠長，也可以看做是對《有所思》擬作的一個發(fā)明。除謝眺外，梁朝的吳均也作了一首五言四句的擬作，這可能和當(dāng)時詩歌在奏唱的過程中以四句為一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的。

到了李白的擬作，詩歌的結(jié)構(gòu)又從整齊的五言變而為雜言。李白喜歡擬作古辭，多用七言夾雜言的句式，即使不被樂，讀起來仍鏗鏘有力、節(jié)奏引人。唐盧仝之?dāng)M作亦是雜言?！队兴肌吩o共十六句，李白擬作才八句，而盧仝擬作有二十句之多，且多為七言句，為后世孟郊的擬作提供了參考。孟郊所作，亦為七言，但已減到了六句。

可以看出，在詩歌發(fā)展的齊梁階段，對《有所思》擬作的詩人們在形式上則追求完美整齊的結(jié)構(gòu)，而在內(nèi)容上則選取較為單調(diào)的思婦主題。而到了唐代，人們對詩歌藝術(shù)的追求已不是結(jié)構(gòu)整齊所能滿足的了，因而唐代詩人對《有所思》的擬作中，不僅增加了主題的表現(xiàn)，還根據(jù)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對《有所思》的擬作的駕馭越來越靈活，體現(xiàn)了詩歌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逐漸完善的趨勢。

注釋：

1.（宋）郭茂倩編，聶世美、倉陽卿?！稑犯娂飞希虾９偶霭嫔纾?016.12，第227頁.

2.（清）沈德潛選《古詩源》，商務(wù)印書館，1936.03，第42頁.

3.《樂府詩集》第244頁.

4.同上.

5.《樂府詩集》第225頁.

6.此四首詩均見《樂府詩集》第246-247頁.

7.王泗原，《 楚辭校釋》，中華書局，2014.7，第19頁.

8.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7，第8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