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 550000)
譚元春,字友夏,明末文學家。他與鐘惺并稱于世,是明末竟陵派的代表人物。竟陵派倡“真詩”,重“性靈”,探“幽情單緒”,抒“奇情孤詣”,在晚明文界產生了較大影響。一時之間,“王、李風漸息,而鐘、譚之說大熾?!保ā睹魇?文苑四》)譚元春與鐘惺心憂晚明空疏無學的文風,以求“古人真詩所在”為旨,選編“古逸”至隋朝的詩歌集為《古詩歸》,又評選唐代的優秀詩歌作品為《唐詩歸》。他們秉承“夫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眾言伍”的理念,“矯弊于末季”,力主匡正文風,在詩歌散文領域進行了大量的創作實踐。據《明史藝文志四》載,譚元春著有《岳歸堂合集十卷》?!对罋w堂合集十卷》為目前所見最早的譚氏詩文集。通過考察譚元春眾多詩文,我們不難發現,《莊子》對譚元春的文藝思想和文學創作實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譚元春《遇莊序》云:“童年讀莊,未有省也。十五年間,凡六閱之,手貲出沒,微殊昔觀”。從“懵懂”童年至“昏聵”晚年,譚氏讀莊不啜,其對莊子學說的喜好癡迷可見一般。譚氏評點《莊子》,撰寫《遇莊總論》。據方勇先生考證,《遇莊總論》是《南華真經評點》的異名。全書共三十三篇。譚氏在《答潘昭度中丞書》一文中論及此書,他說:“今夏著《遇莊總論》一書,匆匆不惶印。近復埋頭易三卷中。思天地間奇絕之書,惟此熟爛數書,忘憂忘老忘貧賤亂離,正堪匡坐深思耳?!弊T氏撰寫此文時約略五十歲,他提到自己鉆研天地奇絕的數書,于枯坐求玄,端寂深思中求得忘憂忘老之法。譚氏閱讀莊子的方法主要是輕注疏,重體悟,他認為《莊子》之書已無需再注,“注彌明,吾疑其明,注彌貫,吾疑其貫?!彼鲝垺安厝ス饰遥砬f子,坐而抱想,默而把筆,泛然而游,昧昧然涉,我盡莊現?!薄肚f子》之說備極精妙,言不盡意,讀者不必窮查細究,需化入《莊子》之境,以自我本體感悟莊學之精義,在道之領域里尋求讀者與作者的精神統一。因此譚氏撰寫《遇莊總論》,經常直接地將己身帶入《莊子》文本的境界之中,表達自我的直觀感受。如讀《逍遙游》時,他感嘆:“吾想其弄筆如目觀矣,讀是篇矣,睜目遠想,但作天眼觀?!贝簌i之目、高天之眼,讀者之思在譚氏的冥想中融匯交通:“從天際下視,亦蒼蒼色,亦遠無至極。不添鵬眼,更深荒遐。又作天人眼觀,乘云騎龍,從天下視,見此世界?!弊T元春繼承了莊子的批判精神,喜好批古諷今。他嘲諷宋人的理學是盲勘物理,盡管“種種揣摩”,卻“如盲人杖,投諸坑井,自錯自受?!彼沧I笑好為八股文之酸腐世儒“連貫章句,喜談血脈推鑿,輪附天道,蒙被思之,得其輟屬,以為云霧披露?!弊T氏認為:“《莊子》之書。雖無端無緒無倫,而胸中有主?!薄肚f子》之書看似多立崖異,難以循跡,但莊子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是明確的。在評論《人間世》 時,他說:“《莊子》者,世外之書也。然涉世孔深。憂世孔切。經世孔大?!?莊子不僅具備玄攬宇宙自然的高超智慧,亦有關注社會人生的強大責任感。譚氏認為孔老“相知”,他對《莊子》的解讀具有較深的儒學化傾向。譚氏探討《莊子》行文,以莊子的言不盡意理論為宗。他說:“何暇閑談?嗟乎,此俗筆之陋也。其要言妙道,游心壙垠,奇人著書,生生去粘謝滯。無束筆向義之苦,可為猛悟矣。”在他看來,奇人作文,不落俗套,不推敲字句而為言辭所框,而是意脈流轉,酣暢淋漓如任心閑談,無束無拘,無跡可尋。《莊子》之妙,不在言辭,而在其意境。即“無字句處有一漆園叟徐徐見夢也?!彼蕾p莊子作文善用寓言:“作文者少寓言如作詩者少比興,寧復有詩古文乎?”
譚元春多年來研讀《莊子》,對《莊子》的文本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對《莊子》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有了較為深刻的體悟?!肚f子》對譚元春的詩歌創作實踐有很大影響。在創作主張方面,竟陵派倡導察幽情單緒,奇情孤詣。鐘惺《詩歸序》言:“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 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鐘惺提倡創作“真詩”?!墩f文解字注》語:“仙人變形而登天也。此真之本義也?!薄罢妗笔乔f子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徐克謙在《論莊子哲學中的“真”》一文中指出“真”作為哲學概念的提出是莊子的一大貢獻。莊子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在《莊子》中,“真”一般意指超越偽飾,符合本性的狀態,是合乎天道自然的本然存在。據鐘惺所說,“真詩”要以“精神”為之,需“虛懷定力”、“獨往冥游”。這與《莊子》 哲學觀念中的“致虛守靜”和逍遙之游也有相同之處。譚元春深受創作“真詩”主張的影響,其詩歌創作具有極致的內向性,常察幽情單緒,向幽寒孤峭處深探。如這首《丁卯秋場前一日看童子買草鞋戲送夏長卿兼寄韓求仲太史》:“前步別苕川,悵君后步至。紜紜楚場前,帆過君投刺??v奇或性生,心驚如殘寐。高言吹江天,秋熱散荷芰。詩書久無益,賴君增意智。諸生好藏身,略帶田園戲。爾舅家弁山,十年無一字。麻鞋見試官,不可謂憔悴。江漠秋水流,舟遠各獨醉”此詩情感表達極為細膩幽婉。詩人在鄉試前一天看到一個童子買鞋,由這一細微小事觸發了心中的無限感慨。“悵”、“驚”、“憔悴”等詞匯正是腌臜時局之下潦倒士人心態的深刻寫照。
譚元春多年來閱讀《莊子》,極其熟悉《莊子》文本,受莊子思想影響頗深。如《前銀花歌》中的詩句:“要知此中有消息,節候歡娛天定之。莫言不由真宰力。”“真宰”一詞出自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贝笠庵赣钪娴闹髟?。詩人在輕松愉快的賞花氛圍中也不忘思索哲理。他感嘆花之開落順應節序的自然規律,自然之“節候”與世情“歡娛”都是由“真宰”把控的。其詩歌也常常以《莊子》寓言為典故,如《送葉敬君憲副》:“陶公心問影,莊子夔憐蚿”。這兩句詩化用了《齊物論》中“罔兩問影”與《秋水》中的“夔憐蚿”之典以指代友人境界之高超,心境之豁達。
譚元春還常親近自然,以莊禪之筆模山范水。他創作了大量摹寫自然山水,充滿哲理意趣的詩歌。但這些詩歌意境多幽深狹僻,有末世衰颯氣象。如《蔡敬夫先生賦寒河二詩見寄奉達二首又知其來韻二首用呈懷抱其二》:“落葉知將生,落月知將朝,落翎知將毛,落岸知將朝。君子閉門深,百物稟榮凋。蘆荻性所堅,松栢脂所銷。吾師師此水,何以冥靜囂。”這幾句詩將老莊哲學中樸素的辯證法思想與“致虛守靜”的求道方法融匯于自我獨特的感性審美體驗之中。但這些哲思意趣皆為作者“苦心”所得,發于“苦心”。詩句“ 蘆荻”“松柏”等意象的描寫和“落”“凋”等動詞的使用勾勒出肅殺蕭條的外部環境氛圍。
詩歌是情志的抒發。譚元春等竟陵詩人探索莊子的詩性智慧,吸納其與自我文化心理契合的部分,使莊子的美學內涵自然流轉于其詩歌意脈之中,豐富了中國文人向內探索精神世界的創作實踐。但因時代風氣的熏染和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他們的詩歌創作整體呈現出一種與莊周旨趣截然不同的風貌。呈現出一種為末世文學所共有的偏狹哀矜風格。
《莊子》在中國士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豐富的文化內涵。自戰國時橫空出世始,莊子的思想就以其內韻的哲思智慧活躍于社會生活,國家政治的各個方面。在中國大一統的歷史趨勢下它逐漸失落了曾經的思想統治的地位,淪為集權統治者追求長生極樂的工具。《莊子》在公眾視野的在政治思想地位上的漸趨邊緣化與其在士人文化圈地位的日益高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莊子本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中國士人心中的一個文化偶像而存在的。從魏晉玄學的哲思清談至明清評點的詩意空靈,從哲學至文學,《莊子》的文化內涵在中國文人歷盡千年的探索中不斷得以豐富完善。至明代中后期,心學的發展使文人的思考范圍向縱深拓展。整個學術領域從經學壟斷的僵化沉悶漸漸轉向了以心靈為旨歸的重情重性。莊子自然超邁的哲學觀念與當時一些士人的文化心理是同頻共振的。張溥《莊子序》中將《莊子》與《史記》、《左傳》、《離騷》并稱為四大奇書,可見明代士人對《莊子》的認同感之高。明代文人對《莊子》的注解層出不窮,他們以己心注《莊子》,以情志注莊子,以禪意注《莊子》。他們對《莊子》的解讀趨向文學化,關注《莊子》的詩性特質。早在宋代,文學家陳師道就注意到莊子與楚辭在本質上的內在聯系,他說:“莊子、荀卿皆文士而有學者,其《說劍》、《成相》、《賦篇》,與屈《騷》何異?”明中晚期,詩學理論創見層出不窮,文學評點勃興?!肚f子》的詩意文化內涵得到重視,文藝理論家不斷探討《莊子》與詩歌的關系。同時,明代文人對《莊子》的閱讀,評點,和創作方法探討的巨大熱情深刻影響了他們的詩歌創作活動。晚明活躍的公安派與竟陵派都標舉性靈,主張自我意識的直率表達。他們打破桎梏,張揚自我的精神和追求不同流俗的超脫詩境的個性無疑受到了《莊子》的影響。
譚元春是明朝末年的竟陵人。明代承天府沔陽州景陵縣,為古竟陵之地。竟陵歷史悠久,文化根基深厚。從新石器時代的石家河文化到魏晉時竟陵八友所引領的齊梁文學潮流,竟陵無疑是長江中游地帶的一個文化中心。戰國時期楚國就在此設置了竟陵邑。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記載:“景陵縣州北二百十里。北至京山縣百里,東至漢陽府漢川縣百五十里。楚竟陵邑?!?,“竟陵故城在縣西南,即楚故邑。《史記·越世家》:‘竟陵澤,楚之材也?!资显唬骸衅邼桑沽昶湟?。’”道家思想與神秘的楚國文化有著密切的關聯。據傳,楚國先祖鬻熊曾經做過周文王的老師。他曾傳下了《鬻子》,此書被《漢書藝文志》列為早期道家代表作之一。書中闡發了以柔勝剛及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如,“發政施令為天下福者,謂之道”,“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于柔必剛,積于弱必強。”,“物損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虧于彼。損盈成虧,隨生隨死。”之后文化繁盛的楚地也涌現了一批道家學派的重要思想家。據《史記》記載,老子是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有學者考證莊子是流亡在外的楚國公族,又生長在與楚地較近的地域,思想上接近楚人。除此之外,近些年來,荊楚之地的大量出土文獻也充分表明了道家思想在楚地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和文化根基。例如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簡,其中有字竹簡730枚,主要為道家和儒家的著作,其中道家著作有《老子》的甲、乙、丙三組竹簡以及《太乙生水》一篇,解說和引申了道家的思想內容。竟陵既曾屬于古代楚國轄地,又文化昌明,必定深染楚文化的熏陶。盡管時代改變,王朝更迭,凝聚在血脈中的文化認同感卻很難淡化。
譚元春對《莊子》的文化認同與其個人性格和遭遇息息相關。譚元春于萬歷十四年出生于竟陵一戶耕讀傳家的農民家庭。譚氏與莊子一樣處于變革的年代。莊子所處的戰國時代充斥著“爭城以戰”,“殺人盈野 ”的血腥暴力。譚元春所處的晚明時代也是變亂叢生:統治者好“酒色財氣”,官場腐敗橫生,政治斗爭激烈殘酷?!拔淖內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文人的詩文創作導向紛紛由傳統的干預社會人生轉向探求自我內心。譚元春終生無嗣且久困場屋,人生遭遇很是失意。《莊子》之書于他言無疑是良好的避難所。因此,他將《莊子》視為精神寄托和隔世知音,借《莊子》達觀自適的哲學來逃避污濁的社會現實。他在《與舍弟五人書》中說:“《莊子》乃我五六年苦心得趣之書”。他希望憑借這本遠離紅塵的“亂世之書”,達到“忘憂忘老忘貧賤亂離”的目的,可悲可嘆又無可奈何。譚元春詩文中孤獨往來的情調與《莊子》之文超然物外的意蘊有著本質不同。一種是主動選擇的逍遙,一種是被動選擇的寥落。譚元春詩文接受了《莊子》“倔強孤迥”的“寂寞恬淡”,卻失落了《莊子》達觀自適的廣闊胸襟。其中總是充斥著自憐自傷的壓抑感,境界趨于狹小。這不僅僅因為譚氏個人才力有限,更多的是心態的影響。
譚元春讀莊不輟,《莊子》幾乎陪伴了他的整個人生歷程。譚元春對《莊子》哲學有許多獨特的自我體悟,對《莊子》哲學有很強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與晚明的時代氛圍息息相關,與竟陵文氣密不可分。譚氏對《莊子》哲學的熱愛和對莊子文化性格的追慕影響了其詩文創作的整體風格。他以探求真詩為目的,既書寫自然山水,也捕捉稍縱即逝的情感與思緒。其幽深奇僻的詩歌創作風格在明末文壇產生了較大影響,映射了當時衰頹士人的寥落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