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開金[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提及網絡小說的發軔之作,人們的腦海中自然跳躍出1998年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它出自臺灣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博士蔡智恒之手。1998年3月22日到5月29日,蔡智恒以痞子蔡的網名在BBS上連載了這部34集的言情小說,小說一經發表,反響不同尋常,受到眾多網友的追捧,廣為流傳。其后,《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人氣不斷,“星運直上”,相繼衍生出各種文本,風行一時。1998年9月,臺灣紅色文化出版社推出紙質版《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熱銷近60萬。大陸也迅速掀起熱潮,11月,知識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從12月7日開始發貨,短短三天時間內銷完初印的3萬冊,上海、武漢等地普遍供不應求,還有2萬冊甚至更多即將付印”①。2000年,《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被搬上電影屏幕,由陳小春、舒淇、張震主演,打造明星陣容,成功吸睛。此外,《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還被改編為話劇、越劇、廣播劇、漫畫等多種藝術形式,余熱不斷。對于這部精神品格并非崇高、藝術平平的小說來說,它的紅火有些令人匪夷所思,2001年7月,《中國法制報》上刊登一篇了《不該火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文章,該文作者認為,整個小說充滿連篇累牘的廢話,文辭不通,主題不健康,對其不以為然。這或許道出了不少讀者的心聲。而這種紅火的現象,也完全超乎了作者的想象,蔡智恒曾經將自我定位為三流作家,他感慨道,對當時的他而言,寫作的世界幾乎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事,從未想過自己會開啟一個寫作時代。然而,他一躍成名。回顧《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走紅,似乎是歷史的偶然,卻又是必然。這部小說從其誕生就“不走尋常路”,它出生在網絡剛剛興起的時代,發表在網絡,其題材是一個有關校園網戀的故事,其語言風格呈現出網絡的特性,其傳播以網絡為快捷通道,這一切皆表明小說與網絡結下了不解之緣,也為我們帶來具體的解讀路徑。
隨著科技的發展,進入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開始迅速普及,有數據顯示“截止1997年10月31日,我國上網用戶數為62萬。截止2000年12月31日,我國上網用戶人數約2250萬人……截止1997年10月31日,我國www站點數約為1500個。截止2000年12月31日,我國www站點數約265405個”②。這樣的飆升速度,不禁令人感嘆,互聯網四通八達,日益滲透社會的各個角落。在互聯網的蛛網覆蓋、觸角延伸下,一些精英圈外的文學鐘情者得到了契機,他們以網絡為平臺發表自己的作品,打破了傳統的文學格局與精英壟斷的話語權,如,1997年11月老榕在四通利方的論壇發表了《10.31大連金州沒有眼淚》,在短短的48小時之內,幾乎傳遍了整個網絡。如果按照傳統路徑來說,這種圈子外的作品很難有廣為傳播的空間,也難有成名的機會。在傳統的文學話語機制里,作品需要層層篩選、把關,發表渠道有限,版面固定,如此,想要進入傳統文學的門檻是很難的,要在一個報刊發表作品,哪怕是豆腐塊大小的文學也是夢想。而現在,一切皆有可能,網絡提供了一個自由、平等的話語平臺。被譽為“我國第一部仿BBS讀本小說”《風中玫瑰》的作者風中玫瑰在其成名后,曾經感嘆道:“嶄新的互聯網時代,為我們提供了無限的空間,眾多愛好寫作的普通網民在BBS上毫無拘束地寫作,無意間突破了傳統文學出版社的局限……所有這一切,遠遠超出了我的夢想。我知道,我能擁有著今天的這一切,是飛速發展著的互聯網時代才能為我們這些最普通的人帶來機會,我為我能生活在這個時代而感到幸運。”③早在風中玫瑰之前,這個互聯網時代就為蔡智恒帶來了機會與幸運,1998年3月至5月,蔡智恒將自己的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連載于BBS。一經發表,小說“輕舞飛揚”,即時產生廣泛影響。這種沒有深厚文學積淀的“一舉天下知”的成名范式,在網絡時代之前,幾乎不可能。網絡的出現為蔡智恒提供了一個機會的可能,可以跨越傳統文學的門檻,享有言說的話語權。
不單如此,網絡提供言說的話語權,還讓寫作者們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自由言說,自由馳騁,不再依附于傳統的話語體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網絡具有相對自由的公眾話語權,在這里沒有門檻,網民可以跨越時空界限,隱匿身份,自由地討論問題,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情發帖子,或者隨意性地創作。在網絡這個自由的空間里,人人可以參與,人人享有發言權,也更為日常化。因此,當《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以網絡的形式出場時,就決定了它的話語言說有別于傳統文學。在傳統文學的話語體制里,作家需要考慮歷史的承擔、人文價值的承擔以及審美的承擔,寫作具有一種責任承擔與使命感。而《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卻卸下了嚴肅的妝容,不再是國民精神的食糧,不再閃耀著理想的光輝,不再具有審美的豐富蘊藉等,它僅僅是作者一次話語的自由言說,一次驅遣內心情感的隨性書寫。回顧《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寫作情境,蔡智恒自稱,那時的呼吸是為了儲存寫論文的能量,心臟是為了拿到學位而跳動,在BBS上寫小說是偶然的,并非為了證明什么改變什么。當年,蔡智恒博士論文遭遇瓶頸時,為了舒緩壓力在BBS上散心,他隨性寫下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對于當時的作者來說,這樣的寫作與其說是創作,毋如說是情感的釋放、心靈的傾聽。因此,作者在言說時,自然以日常化的校園生活與熟知的網絡世界里的故事為題材,并且傾向于將故事還原到最真實的生活。小說中的故事大多取材于作者友人的生活,比如小說的骨干來自于他的一位朋友,“阿泰”的身上有他的另一位朋友的影子,故事里的場景大多都是作者本人經歷的。這種將小說生活本色化的寫作有別于傳統文學,卻更“接地氣”,大眾化、通俗化,也更真實化,正如作家張軼所說:“網絡寫作相對于傳統寫作來講更加大眾化,一切壓抑都是情感的宣泄!網絡寫作的手法天馬行空,寫出來的實際是自己對文化的理解,借助文字,將故事還原到最真實的生活,這是每一個網絡作家的夢想!”④于是,這取材于校園年輕人生活的故事,散發著青春的氣息,有著真實的情境,以及浪漫的網絡愛情,一出場就迎合了年輕人的脾胃,敲打著他們的心弦,具有很強的吸附力,因為他們在生活中或許有過此類的幻想,有過相似的經歷,有過相同的青春躍動,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相逢,豈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其次,網絡提供的話語自由還鮮明地體現在小說語言的幽默、戲謔化與新鮮、時尚性。《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語言突破了傳統文學的語言規范,不再追求語言的清新雅致、含蓄委婉等,流露出一股幽默調侃和“一點正經”沒有的叛逆味道。比如,小說中“阿泰”對劉德華《忘情水》歌曲的改編“《ㄚㄚ給我一杯壯陽水換我一夜不下垂》”,粗獷、放任中背離傳統主流;再如,廣為流傳的“痞子蔡”那個plan:“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飛。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我也沒辦法飛。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所以我不愛你。”⑤戲謔調侃的語言將人類嚴肅而崇高的愛情化為輕松的笑談與尷尬的卑微,充滿了對傳統的顛覆。這種幽默調侃的語言風格卻為小說增加了“人氣”,吸引了眾多年輕讀者。20世紀90年代是一個商品經濟潮涌的年代,充滿了物質與欲望,一些傳統的價值觀念已紛紛解體,許多年輕人不再熱衷于陽春白雪,捧讀的是王朔的《一點正經沒有》,追尋的是金庸武俠里奇麗的江湖世界,流傳的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適逢其時,其幽默調侃的語言得到了年輕讀者的喜愛,加之一些幽默、戲謔的句子套路化,易于流傳。譬如,小說中“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這個句子給人似曾相識之感,是否“山寨”了那句廣為流傳的“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我們不得而知,但顯而易見的是,這類套路化的句子迅速走紅,在多種場合中常常出現它熟悉的面影,“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不想當班長,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我想當班長……”⑥“如果我有一千萬,我要用它來改變我的生活,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我的生活依然黯淡……”⑦經典句式的套用,廣為流傳,正是它俘獲了成千上萬讀者的明證。此外,《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中新鮮活潑的時尚語言,也是奪人眼目的一個亮點,諸如“恐龍”“青蛙”“菌男”“霉女”,用以形容時下男女的長相;“ladykiller”“痞子蔡”“輕舞飛揚”這些頗具個性的身份代名詞;“一壘表示牽手搭肩,二壘表示親吻擁抱,叁壘則是愛撫觸摸”對男女戀愛進展的新鮮描述;以及“痞子Myearswillgoon所以也請你goon”“你idle了好久”“^_^”“:P”,中英文夾雜、語言與符號混搭的表達方式,都令人耳目一新。這樣新潮時尚的語言,在小說中是隨手可觸,突破了傳統文學的語言陳規,隨意表述話語,自由創造詞語,漢語也好,英文也罷,抑或是數字與符號,皆可雜糅、混搭,成為文學語言的新元素與新風尚。與此相對照,傳統的文學語言一直在其規范里靜默不變,歷久而不彌新,而《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卻是新鮮活潑、快意任性的,反叛傳統、創新領航的。因此,當這些在傳統文學里根本無法站住腳跟的小說語言一經出現,就為眾多彰顯個性、追尋潮流的年輕讀者所喜愛、追崇。此后,網絡用語不拘一格、五花八門,種種模仿、套用,各類混搭、創造等等,已是數見不鮮,一浪推一浪。
網絡在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小說享有言說和自由言說的話語權的同時,還得天獨厚地占有先天條件,優越于傳統文學。當蔡智恒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在BBS上連載時,讀者就跟隨閱讀,小說不斷更新,讀者不斷介入,及時互動。網絡直接帶來的,對于讀者來說,形成了一種當下性、現場感的閱讀體驗,具有較強的吸附力;對于作者來說,能夠及時接受讀者的反饋,與之形成“情感共同體”,產生較好的影響力。蔡智恒在寫作后記中說,在小說post到第幾集時,就有讀者嗅出了一點異樣,請求不要寫悲劇,再當小說post到25集時,信箱中出現很多為“輕舞飛揚”求情的信件。這種場景是傳統文學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而網絡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創造了現實圖景,將作者、讀者、小說一起捕獲于一張網中,實現了及時互動與情感共振,合力推動小說的接受與影響。再者,網絡由于技術的支持,可以跨越時空,具有傳播范圍廣、高度開放性以及實時高速的特點,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迅速傳播、廣泛影響起到了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小說從1998年3月開始連載,眾多讀者在網絡上跟進閱讀、交流互動,迅速產生影響;隨之,網上各大論壇對其進行轉載、推薦,引起無數跟帖,產生轟動;進而,小說由網絡蔓延到其他傳播媒介,2000年被改編成電影,2003年被搬上越劇舞臺,2004年被搬上電視熒幕等。由此,網絡以其傳播、影響的無可比擬的優越性成功創下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人氣指數,也引領了一個嶄新的網絡文學潮流。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從其與網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就決定了它享有自由敞亮的話語權,建構了大眾化、通俗化的網絡文學的精神內涵,獲得了無比優越的傳播世界,這些都為一個嶄新時代的網絡文學提供了嶄新的經典范式。而要深入地把握這種經典,則需要注意幾點:第一,網絡文學經典既有別于《詩經》《論語》《水滸傳》《紅樓夢》式的中國傳統經典,也有別于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在其著作中所捍衛的不承載任何政治意識、道德主義的純粹審美的、毫無功利的西方不朽經典——莎士比亞、但丁、喬叟、塞萬提斯、歌德等人的偉大之作。網絡文學經典是對傳統文學經典的一種偏離,它并不訴求崇高的精神理想、普泛的倫理道義,也不具有豐富的藝術容量、恒久的審美價值等等。它產生于互聯網的蓬勃發展和大眾文化流行的背景下,網絡文學經典從生產到傳播以及評論機制都是以網絡、大眾為聯結、自成一體的,拋卻、突破了傳統的精英圈層及其正統的價值觀念。網絡文學研究學者邵燕君曾說:“網絡時代經典的認證者不再是任何權威機構,而是大眾粉絲。不再有一條神秘的‘經典之河’恰好從每一部經典之作中穿過——任何時代的大眾經典都是時代共推的結果,網絡經典更是廣大粉絲真金白銀地捧出來的,日夜相隨地陪伴出來的,群策群力地‘集體創作’出來的。經典的傳承也是在當下進行的,沒有‘追認’一說。”⑧由以上這些網絡文學經典迥異于傳統文學經典之所在,延伸出下一個問題的思考:網絡文學經典的時空性和社會維度。它在“何種地域、語言和文化空間里有效?它在什么時間內有效以及它的效用是否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它對每一個人有效還是只對社會某一部分,比如說只對那些具備閱讀能力或受到相當程度教育的人有效?是什么機構或權威負責這些文本的選擇和給予這些經典以尊嚴?”⑨依此參照,網絡文學經典的時空性有限,流通接受度有所拘囿,它是一種變動不居和當下流行的通俗“經典”,無法企及那些永恒不朽的傳統經典。但我們理應承認它的合法存在,期盼它在承續傳統和充滿當下活力中前行。
① 徐峰:《〈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火爆書界“網上文學”嫁接圖書有待觀察》,《中華讀書報》1999年12月29日。
② 高曉紅主編:《中國新聞傳播研究2009》,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頁。
③ 風中玫瑰:《風中玫瑰是這樣綻放的》,《都市文化報》2001年5月31日。
④ 張軼著:《津夜,隨遇而安》,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
⑤ 蔡智恒:《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知識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頁。
⑥ 方青稚主編:《校園幽默》,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頁。
⑦ 崔露選編:《十七歲那年的雨季 講那深藏于心的初戀情結》,廣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頁。
⑧ 邵燕君:《網絡文學的“網絡性”與“經典性”》,《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
⑨ 童慶炳、陶東風主編:《文學經典的建構、解構和重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