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三四十年代周作人與章門弟子的交往
——以錢玄同、朱希祖為中心

⊙萬杰［江西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南昌 330022］

1937年朱希祖撰寫的《余杭章先生行狀》如是說：“余杭章太炎先生又以文字、歷史為國性所托，自亡命日本時已陶鑄弟子，民國既建，各大學國文、歷史教授大都為章門弟子，迄今不下七八傳，而亦彌布全域，大學、中學靡不有其蹤跡。”①章門弟子是中國近現代史中一個重要的知識分子群體，在語言學、文學、歷史學、文化教育等方面有著突出的專業成就與社會影響力。

周作人作為章太炎早期授業弟子之一，與其他早期章門弟子相識于青年時代，后一直保持聯絡與交往，職位學問事功多有支援呼應。其與章門弟子最具代表性的兩個人物朱希祖、錢玄同都有長達幾十年的交往。可以說，章門弟子是周作人最重要的朋友圈和核心人際關系，在與章門弟子的交往中可以真切窺得周作人的生活與思想狀態。20世紀30年代后期中日戰爭全面爆發，身處國家命運的危局亂世，清濁明暗的取舍揚棄、個體命運的何去何從，對每個知識分子而言都非易事。考察北平淪陷前后周作人與同門的交往細節，可以探析他們在民族國家思想上的差異，以及后者對周作人北平淪陷后落水之舉的觀感。

一

章太炎自訂年譜1910年條下有文：“弟子成就者，蘄春黃侃季剛，歸安錢夏中季，海鹽朱希祖逖先。季剛、中季皆明小學，季剛尤善音韻文辭。逖先博覽，能知條理。”②錢玄同、朱希祖是章太炎比較看重，認為繼承了自己學術衣缽或是學問精深的弟子。錢玄同、朱希祖與周作人相識于日本留學時代，三人分別于1909、1910、1911年回國，任教浙地，后相繼赴京任教。朱希祖1913年2月作為讀音統一會浙江省代表赴京，后受聘為北大教授。同年9月錢玄同入京任教。周作人則于1917年4月受蔡元培邀請赴京，任職于北京大學附設國史編纂處，1917年8月“改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仍暫兼了編纂員一年”，從此時至1937年，周作人一直在北京大學任職。

朱希祖甚為重視和維護同門情誼，機緣適恰之時常為同門引薦職位。周作人1912年在浙江教育司先為課長后為視學的職位是朱希祖介紹的。1914年朱希祖又為周作人在北京大學謀事，雖未成，周作人在朱希祖去世二十年后寫作《知堂回想錄》時舊事重提，頗為感念。

從朱希祖日記中可以體察到章門弟子名頭在民國之初的影響力。朱希祖1913年日記記載：浙江教育司時任司長紹興沈鈞業，“與余同受業于章太炎先生者也”。而另一名同派為讀音統一會代表者本為胡以魯，亦“同受業于章太炎先生者也”③。因為胡為教育部所請，故浙江又改派馬幼漁，而馬亦是章太炎弟子，馬幼漁后與朱希祖同時任教于北京大學。加之彼時已在教育部任職的魯迅、許壽裳等人，章門弟子濟濟于京，可見章門弟子在當時的浙江進而全國的語言文字學、教育界之影響力。新文化運動中，章門弟子與英美背景知識分子相互配合發起文學革命，成為現代文化文學史中的重要人物。

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不滿意章太炎民國后“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動”，寫下《謝本師》一文，但實際上對章太炎仍執弟子禮。1932年章太炎到北平避滬難，弟子商請章師講學，錢玄同日記比較詳細地記錄了此事：“晨得幼漁電話，知昨日他與朱逖先訪章師，已定明日下午三時在師大演講矣。午后至師大歷史系，欲與朱接洽，而朱已行，遂與學生們定奪：文學院——國文系，歷史系，研究院——歷史科學門合請。”④章門弟子與師歡聚，周作人亦有與焉。錢玄同日記記載：“六時許，一行人至幼漁家，他賞老夫子吃飯也。啟明亦來。”錢玄同連聲感嘆：“不‘謝’了，不‘謝’了，很好，很好！”⑤周作人亦設家宴款待章師與同門：“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來，共磨墨以待，托幼漁以汽車迓太炎先生來，玄同逷先兼士平伯亦來，在院中照一相，又乞書條幅一紙，系陶淵明《飲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飯用日本料理生魚片等五品，紹興菜三品，外加常饌，十時半仍以汽車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⑥師生相聚似乎甚是怡樂。

頗有意味的是，章太炎1933年自開弟子名錄，上有弟子廿二人，而周氏兄弟不在這份名錄中，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不但周氏兄弟、季市失，一批不與，連龔未生、范古農、張卓身、張敬銘也不在內。甚至連景梅九、景大昭也不在內。”錢玄同不免納悶：“斷爛朝報乎？微言大義乎？殊難分。”⑦并寫信將此事告知周作人。周作人一直保留此信，近三十年后在《知堂回想錄·章太炎的北游》一文中引用該信說明自己并不在章太炎先生開示的弟子名錄中，故1933年參與出資刊刻《章氏叢書續編》并非“好名”與“攀龍附鳳”。然而章太炎去世后章門弟子呈文請求國葬，文后弟子署名，周作人亦名列其中，并前往蘇州吊唁祭奠。北平章門弟子舉辦章太炎北平追悼會，周作人也參與其中。魯迅則皆未參與這些活動，個中緣由之一也許如其所說“因舊日同學，多已崇貴，而我為流人，音問久絕，殊不欲因此溷諸公之意耳”⑧。

二

周作人與錢玄同在20世紀20年代以后關系比此前更為密切，有時一個月見面達七八次之多。錢玄同日記1930年1月1日有記：“十年來之陽歷元旦，豈明必請吃屠蘇酒、日本菜，今年因上月他喪其愛女，故不舉行了。”⑨而此前十年每年元旦會飲歡聚情形，錢玄同日記幾乎都有記載。

同門中周作人與錢玄同見面最多，談話也最不拘束，多玩笑之語。但周又稱錢實是畏友，從不苛責友人，議論多從他人角度考量，這與錢玄同平常頗為偏激的文章給人的印象不同，在周作人看來，錢玄同其實是平正通達之人。周作人一向主張人情物理，注重常識，二人思想多有相合之處，對歷史人物的好惡評價也有較多相通之處，如對俞理初、傅山、廖燕、顏之推等人的推崇。周作人將王充、李贄、俞正燮稱為中國思想界的三盞明燈，錢玄同表示贊同。周作人評價人物有一個標準即對女性的態度，“嘉孺子而哀婦人”是其思想重要內容。錢玄同也是如此，錢對于明季大儒的評價在“明君臣平等”之外，加入了“明夫妻平等”的標準。

周作人曾說過，他欣賞的是言語放肆而行為謹慎的人物，次之為言行皆放肆之人，等而下之的則是言語謹慎而行為放肆的人物。錢玄同發言立論激烈有余而周密不足，行為上則從民族大義到男女私德皆有操守。黎錦熙稱贊錢玄同為綱常名教中的完人，雖婚姻關系不美滿，卻始終堅持一夫一妻且不作狹斜游，不納妾，不交女朋友。錢玄同回應說《新青年》主張一夫一妻，他沒有自打嘴巴之理。周作人認為男女平等的自由愛情必定存在于女性獲取獨立經濟地位的社會，在女性未獲得完全獨立經濟地位的時代，并不存在真正平等的男女愛情。在新舊過渡時代，秉持新道德的男性尊重女性便要遵從一夫一妻，而不是借自由戀愛之名遺棄舊妻。可見錢周二人在婚姻愛情倫理道德上持論相似。

北平陷落后的1938年2月周作人參加“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引起中國文化界震驚，同年5月，抗戰文藝刊發了《給周作人的一封公開信》。信中指出周作人喪失民族自信心、追求超然的個人境界是其此番行動的原因。公開信語氣中肯真切，對周作人思想的評價也不失準確。信后署名大都為左翼人士，以周作人對左翼作家一向觀感，這封信能對他產生多大觸動，是個問題。同門故交對周作人此番行動做何觀感，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這次事件在錢玄同日記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此后二人交往方式、內容、頻率都未改變；借書、買書、評書、聚餐、談天，一如往昔。

錢玄同對時事并非毫無關心，南京陷落、偽政府成立等事件在其日記中都有記載。對這些重大事件，錢玄同只是客觀記其見聞，未有片語評論。然而錢玄同的民族情感即使深藏也有所流露。20世紀上半葉，時局風云變幻、政權滄桑更迭，如何使用紀年頗為復雜。因為對紀年之意味體會深刻，錢玄同對時人如何使用紀年非常敏感。1936年6月8日錢玄同得到侄子錢穟孫去世的消息。其訃文稿，生卒年均用公元及陽歷。對此錢玄同評議：“蓋在某地不便用民國，又不好意思用‘康德’，若卒僅用‘丙子’而生則用‘清光緒十六年庚寅’，又似乎不配，故如此用也。”“某地”指錢穟孫任職地——“偽滿洲國”。錢玄同語氣相當不客氣：“此非我之惡意的推測也，恐實情如是耳。”⑩

1939年元旦遇刺事件是周作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被認為是導致其正式落水的重要原因之一。對此事件，錢玄同日記有所記錄，并于事發后數日通過朋友探問周作人情形。20世紀30年代后期，錢玄同身體狀況日益惡化，幾乎日日在病痛的折磨中，此時錢玄同身體狀況已經非常糟糕。1939年1月17日，錢玄同遽然離世。錢玄同對周作人的落水失節未做只言片語評論，交往依然如故。其中有交誼深厚、思想相知，不忍責問老友之故；也不難體察錢玄同在家國命運飄搖、個人生命衰微之際，無奈而有意避談世事的心態。對錢玄同這樣的老友與畏友，周作人曾說：“我最覺得可感，雖或未能悉用，而重違其意，恒自警惕，總期勿太使他失望也。”[11]對20世紀30年代末的落水行為“是否會使老友失望”這個問題，周作人只怕是沒有勇氣給出答案。

三

朱希祖對日記中出現的人物，若為“余杭章師弟子”“章門同學”，必定不吝筆墨進行說明，甚至不避重復。朱希祖于1932年離開北平南下廣州、南京任教，抗戰爆發之前數年暑期朱希祖回北平整理、轉運藏書，并于其間訪問故交老友，在日記中多次記錄與馬幼漁、錢玄同、周作人等同門聚會情形。

朱希祖與周作人固然頗有交誼，然而若言思想上、學問上有多少相合相通之處，則不敢高估。朱希祖自述：“理想以啟來世，現實以淑當世。理想必為世界主義，現實姑存民族國家主義。讀現代之政治、經濟、社會學，以為現實學問。作現代之史傳、論議，以為現實文章。讀古今哲學以為理想學問，求安心立命之地。作古代之史傳考證以為現實文章先聲。多作藝術文章，少作考證文章。居住城市山林并營交游，政治學術兼求，勿離國家，勿離社會以孤立而墮于空想。與其周濟窮乏，不如培植英俊。”[12]概而言之，朱希祖的思想基點為民族國家主義，立世行事主要是現實主義。民族主義和復古思想是留日時期章門弟子共同的思想基點，周作人早期的思想軌跡亦是如此，新文化運動前后周作人思想由民族主義轉而為世界主義、新村主義，可是經歷袁世凱復辟、張勛復辟等事件，目睹外強入侵、軍閥割據、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周作人的世界主義之迷夢逐漸消散，此后其思想基點不是重回民族主義，而是將個人主義作為其思想最后的支撐點。

朱希祖對歷史研究領域與論題選擇的背后常有國家民族主義作為思想支撐，體現了政治學術兼求的傾向。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后期朱希祖著力于南明史研究，赴粵任教主要是為了便于收集南明史料、從事南明史研究。20世紀40年代朱希祖又著力研究偽齊史和宋代的政治經濟及用人制度。1943年朱希祖在《大公報》上讀到有美國人建言劃臺灣為委任統治地以防御日本，而該報主張戰后臺灣應該歸還給中國，朱希祖有感于報上文章所舉證的歷史事實不夠充分，故撰文《中國最初經營臺灣事略》以申明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周作人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后寫有大量談易代之際與遺民人生的文章，朱希祖與周作人在對宋末、明末社會和遺民的關注上，以古鑒今的路徑上有著相通之處，但關注點一為亂世人生，一為國家政治，是有差異的。

朱希祖極為重視日記記錄個人經歷，呈現個人歷史的意義，認為“事無不可對人言”，然而何其難也。朱希祖日記對周作人在北平淪陷時期的失節行為未有只字提及，不是消息隔絕不通之故，周作人之名字在20世紀30年代末之后再未出現于朱希祖日記。1941年朱希祖的北平房產遭遇麻煩，北平“公私產業委員會”欲將其房產作為無主房產代為保管，實為沒收。因為擔心自己頗有名聲，此委員會從中作梗，朱希祖不肯赴北平申明為房主，故另設法保全。為北平房產事朱希祖致信拜托周作人代為設法，在日記中隱晦轉換其名“啟明”為“起蒙”。1942年2月27日日記有云：“……并致起蒙信，言住宅已有舍妹福嬨為房主，亦可設法通融矣。”[13]信寫得簡短客氣，只說明不能北上的原因，拜托之語也僅一句。

朱希祖的民族情感和對章門弟子形象的維護從他對吳承仕之死的態度可以看出。同為章門弟子的吳承仕1937年后留居天津，朱希祖從《重慶日報》得知吳承仕因為抗日于1939年11月被日軍肢解而死，作《天都烈士歌》褒揚其愛國精神，并印就《天都烈士歌》分送友人，后又將《天都烈士歌》刊發于章氏國學講習會會刊《制言》，詩句極力頌揚吳承仕的民族大義與獻身精神。朱希祖作為章門弟子的代表人物，其對吳承仕抗日犧牲事跡的褒揚不僅僅是其個人態度的表達，而更多是作為章門發言人身份發聲的，吳承仕是作為章門精神傳承者之代表人物而被褒獎的。兩相對比，朱希祖對吳承仕與周作人在民族大義上做出的選擇，褒揚與忌諱、說與不說背后的含義不言而喻。

① 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38頁。

② 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三晉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頁。

③ 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上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6頁。

④⑤⑦⑨ 錢玄同：《錢玄同日記》（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53頁，第856頁，第896頁，第742頁。

⑥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0頁。

⑧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

⑩ 錢玄同：《錢玄同日記》（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8頁。

[11]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8），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頁。

[12][13] 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71頁，第12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