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廢的生活 經(jīng)典的謊言
——論《人性的污穢》的家庭創(chuàng)傷書寫

⊙李書影［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1933— ）是當代美國文壇的佼佼者。2001年，《時代周刊》冠以羅斯“美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作為一名猶太裔作家，由于其作品年代跨度長、創(chuàng)作風格大膽、主題選擇敏感等因素，半個世紀以來學術界對其褒貶不一，特別是以性意識與猶太特性相結合的《波特諾的抱怨》（Portnoy's Complaint，1969）和荒誕小說《乳房》（The Breast，1972）使其成為飽受爭議的作家之一。當代西方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不僅把他和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唐·德里羅（Don DeLillo）、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列為當今美國最主要的四大小說家，而且在《西方正典》（Western Canon）中收錄了其六部作品。《人性的污穢》（The Human Stain，2000）是其代表作之一，2001年榮獲福克納獎和全國猶太人作品獎，2003年改編成電影上演也是好評如潮。此作品近年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研究者各抒己見，分別從種族身份構建、文化多元主義訴求、新現(xiàn)實主義等視角對其進行多維的關照。“創(chuàng)傷”（Trauma）原為醫(yī)學術語，《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義為：“身體受傷的地方，外傷；比喻物質或精神遭受的破壞或傷害。”①1920年，針對創(chuàng)傷對個體的心理影響，弗洛伊德（Freud）在《超越快樂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中提出了“創(chuàng)傷性神經(jīng)官能癥”（Traumatic Neurosis）②，闡述了心理創(chuàng)傷的癥候、反復性和毀壞性。本文擬從家庭創(chuàng)傷的視角闡釋作品中的受害者形象，揭示其致傷過程與表現(xiàn)特征，闡釋其荒廢生活的成因，探討羅斯創(chuàng)傷敘事中重建自我的現(xiàn)實意義。

福妮雅是羅斯在小說中塑造的一個飽受家庭創(chuàng)傷的犧牲品形象。圍繞著繼父的猥褻、兩名幼子的死亡和丈夫的變態(tài)家暴等家庭創(chuàng)傷事件，羅斯采用混合式追述、視角轉換等敘事方式反復回放她遭受創(chuàng)傷的場景，將其所要表達的情感和思想逐步推向極致，揭示強加于其身的生活謊言，還原真實的自我。她原本出生在一個白人中產(chǎn)階級家庭，五歲時，因母親與人私通，父母離異。母親愛財，帶著她又嫁給一個有錢人。十四歲那年，繼父企圖猥褻她，她被迫從家中出逃，自謀生路，艱難度日。二十歲時她嫁給務農(nóng)的越戰(zhàn)老兵萊斯特·法利，本以為努力干活，生兒育女，把農(nóng)場搞好，就可以過上穩(wěn)定的、粗茶淡飯的生活。而生活的不幸再次降臨，丈夫患有傷后神經(jīng)紊亂癥，拼命打她，接著農(nóng)場倒閉，兩個孩子由于小供熱器翻倒窒息身亡。

接二連三的家庭創(chuàng)傷使福妮雅喪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她首先選擇死亡終結創(chuàng)傷帶來的心理折磨，與荒廢的生活告別。第一次她做足了準備，日日夜夜期盼，配置藥品，精心裝扮了自己。“我記得沖了淋浴，剃了腿上的汗毛，穿上我最好的裙子……我記得杜松子酒和安定，而且依稀記得那種粉末，我忘了名字。某種鼠藥，很苦，我把它混在白脫蘇格蘭威士忌布丁里。”③然而，盡管檢測器都測不出心跳了，她又活了過來。第二次自殺是突發(fā)性的：“我想我停了下來是因為我受不了窒息的感覺。喉嚨卡住了，真的窒息了，一口氣都透不過來，慌忙解開電話分機線上的結。”隨后，瀕臨死亡的經(jīng)歷使其找到一種獨特的、狹隘的、反社會的方式療傷。她識字卻假裝不識，心甘情愿地將文盲這個致殘缺點加在自己的身上，以更方便地回歸低級階層。她并不反對識字本身，但裝作不識字對她來說感覺更好，把文明作為一種窒息性的教化形式加以排斥，突出地顯示在歷經(jīng)家庭創(chuàng)傷后她內(nèi)心對生活的絕望、憎恨、報復的態(tài)度。“日子變得更加麻辣爽口。她就是嘗不夠那種有毒的東西：絕不勉強自己遵循非禮勿做、非禮勿露、非禮勿說、非禮勿思的規(guī)矩行事，而偏要做不當?shù)娜耍故静划斦故镜牟糠郑f不當說的話，思不當思的事。”這成為她用創(chuàng)傷生活換取的獨特經(jīng)驗，把心中不羈的欲望從世故的經(jīng)驗中釋放出來，充當治愈創(chuàng)傷和凈化人性污穢的獨特方式。當然，羅斯并不贊同這種反社會的治療創(chuàng)傷的方式。“通過讓福妮雅假裝文盲，羅斯能夠避免合法化‘無知’是一種解決方案。通過避免認可原始主義，他否定了一系列幼稚的假設。”④事實上，這只是福妮雅在遭受家庭創(chuàng)傷后對自身荒廢生活的回應，一種對待侮辱、輕蔑的策略，強化一個原始的自我適應自身的環(huán)境。

遭受的家庭創(chuàng)傷在她身上也留下了累累的、看得見的傷痕。“在六七個地方可以見到疤痕，一個膝蓋頭擦傷，像個孩子似的，是她在牛棚里滑倒留下的，在她胳膊和腿上都有一道道細如針腳、半愈合的抓痕，是牧場的笆籬所致。她的手粗糙、發(fā)紅、腫痛，由于扭動笆籬時撿起玻璃碎片，由于每個星期拔出、插入那些木樁的緣故。一個花瓣形狀、顏色鮮亮的傷痕，或在擠奶廳受的傷，或是他留下的，恰恰位于她的咽喉和軀干的結合部。”作品中她形容自己像個陷入戰(zhàn)火的孩子，不管生活被炸毀多少次，她站著不倒，面對著墮落的命運，忍受著身體和心理上雙重的創(chuàng)傷。“沒有理想主義，沒有理想化，沒有任何甜美姑娘的烏托邦主義，盡管她知道現(xiàn)實的一切模樣，盡管她的生活已成不可逆轉的荒廢，盡管她遭遇了所有的混亂和冷漠。”福妮雅遭受家庭創(chuàng)傷后的癥狀是麻木、冷漠，她對周圍人、事物缺乏積極的反應，情感淡漠和情感消失，對未來生活失去了興趣。當科爾曼告訴她自己不是白人的秘密時，她似乎并不真正的關心，也不覺得這種行為該受到譴責，而事實上恰恰與生活相吻合。“她不信宗教，她不偽裝虔誠，無論其他的什么邪惡使她面目全非，她卻從未被有關純潔的神話所扭曲。她對評判別人不感興趣。她見得太多，早已不相信那一套鬼話。”在這個墮落的世界里，遭受不同創(chuàng)傷的兩個個體互訴著不幸的遭遇，互相保護著對方，不受任何外人的侵擾，以自身可能最單純的方式整合創(chuàng)傷。“他們也許都不再為事態(tài)發(fā)展成這樣而感到后悔。他們安全地置身于厭惡之中，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他們已沖出曾經(jīng)堆積在他們頭上的一切。生活中沒有東西能夠引誘他們，生活中沒有東西令他們激動，生活中沒有東西猶如此刻的親熱那樣消減他們對生活的恨。”

法國著名敘述學家杰拉德·吉奈特（Gerald Genette）在《敘事話語》（Narrative Discourse，1983）中提出了三類敘事視角：“全知視角，即敘事者與作品中的人物都知道，公式為敘事者﹥?nèi)宋铮粌?nèi)視角，即敘事者僅僅知道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公式為敘事者=人物；外視角，即敘事者僅僅從外部觀察人物，不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他所知的沒有人物自己知道的多，公式為敘事者﹤人物。”⑤作品中，不同敘述者的視角賦予了福妮雅不同的人物形象，不守規(guī)矩的女兒、縱欲的妻子、殺死孩子的兇手、社會底層的文盲清潔工、猶太人的情婦等。為全面展示福妮雅的真實形象和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羅斯借助內(nèi)外視角和全知視角交替變換的方式還原她是一名被謊言浸淫的家庭創(chuàng)傷受害者。她母親對每個人說她是生活優(yōu)裕的女孩子，因繼父家教嚴格而逃出家門，而真實的原因恰恰是繼父的肆意妄為不讓她安生。她被指責由于自己沉溺于欲望的享樂謀殺了自己的兩個孩子，而事實上是那場意外的大火奪去了孩子的生命，她僅僅是一個因失去孩子而絕望、企圖自殺的母親。在雅典娜學院，她是一名窮困潦倒的文盲清潔女工，而實際上她上過中學，甚至生前還留下一本日記。她被視為種族主義教授科爾曼滿足性需求而踐踏的對象、向雅典娜學院復仇情節(jié)的例證，其實她是一個絕非玩物的女人，而是與科爾曼并肩與生活創(chuàng)傷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甚至可以說是靈與肉的結合。羅斯也借她的話語揭示了小說的主題，“我們留下污穢，我們留下蹤跡，我們留下我們的印記。污染、殘酷、欺凌、謬誤、糞便、精液——要待在這兒就別無二致，和反抗無關，和恩賜或救贖無關。在每個人的身上，存儲于內(nèi)心，與生俱來，無可描述。”最后，一場蓄意的車禍奪取了她的生命，隨之，一切的謊言、一切的災難、一切的創(chuàng)傷都被最偉大的藐視者死亡一掃而空。

菲利普·羅斯談及“美國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思路曾說過：“我把它們看作是主題三部曲，去描述戰(zhàn)后美國人生活的重要歷史事件，這些事件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⑥福妮雅無疑是羅斯成功塑造的一個反社會的女性創(chuàng)傷個體。隨著其作為女兒、妻子、母親、情人等多重身份的嬗變，她在家庭中所遭受到的身體與情感的創(chuàng)傷逐步增強，最終只能選擇用謊言掩蓋真相，生活陷入絕望的深淵。然而，通過具體細節(jié)的敘事，家庭創(chuàng)傷的根源卻與其所處時代背景下的戰(zhàn)爭、暴力、性別歧視等社會因素息息相關。隨著讀者進一步解讀作品的潛文本，創(chuàng)傷文學的教誨、警示功能得以有效地呈現(xiàn)。

① 中國社會科學院：《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96頁。

② 《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第六卷）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461頁。

③ 菲利普·羅斯：《人性的污穢》，劉珠還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22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 Posnock，Ross.Philip Roth’s Rude Truth.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6 ：218.

⑤ Genette，Gerald.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Trans. Jane E. Lewi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 ：196.

⑥ MaGrath，Charles.Zuckerman’s Alter Brain.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7 may 2000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