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渤海大學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中國自古以來就以農業大國著稱,根深蒂厚的農業文明使鄉土小說在中國的文壇乃至整個文化生活中一直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廣袤的“鄉土”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源和創作靈感。特別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翻涌和外來文化的沖擊,中國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都面臨著轉型,這對傳統的中國鄉土社會的生活結構和道德倫理秩序帶來的震蕩也是值得探究的。提起鄉土文學,不得不提遼寧農裔女作家孫惠芬。她是一名忠實的“鄉土守望者”,作品多以改革開放以來的遼南鄉鎮為舞臺,以鄉鎮風俗畫的樣貌呈現鄉村農民的生活常態。她從源自生命的內在體驗出發,始終以文字的形式游走于城鄉之間。她的小說在富有遼南地域色彩的生活布景下充斥著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她的文字表現了鄉村生活的靜謐美好以及在這份美好背后所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沉重和糾結,同時也表現了城市的發達和城市文明對率真人性的扭曲和扼殺。她始終在這種城鄉對望中試圖尋求一個城市物質文明與鄉村精神文明的黃金契合點。
城鄉意識差異所導致的個體焦慮歸根到底是個體身份的自我認同和他者能否認同的一個時代悖論。換言之,個體身份的終極歸屬也是一個時代的隱喻。它隱喻了當前社會城與鄉之間“多余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選擇。從路遙《人生》中高加林的進城開始,一部都市外鄉人前赴后繼式的進城史序幕就已經拉開了。但是一直到今天孫惠芬《后上塘書》中的劉杰夫,一眾多余人的群像仍然停留在于連式的掙扎與潰敗中。實質上,“多余人”們的命運更應該被上升為不同時期的社會發展特質下的時代共性。正是這只不可見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劉杰夫”們的命運之喉,從而導致了改革開放之初到當下城鎮化迅猛發展的今天,都市的外來者仍然徘徊在城與鄉的縫隙之中無法實現自我身份的體認。眾所周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經濟建設重心由農村轉移到城市,隨之而來的就是城鄉發展差距的日益懸殊。在此基礎上,社會文化心理也隨之產生位移,鄉土文化空間也日趨邊緣化。劉杰夫的出走與其說是對自我人生價值的實現和對城市文明的向往,毋寧說是在現實的壓迫與生存困境中所做出的選擇。而這一切從同鄉人的遭際中就可以管窺其端倪:作為和他同時期進城的小環、宋佳們,他們的命運還遠不如劉杰夫,無論是病死還是沉淪,這些人都在溫飽生存的臨界點苦苦掙扎。當劉杰夫歷經艱辛,通過承包工程、開辦夜總會,晉升為他所認為的精英階層的一分子之后,等待他的不是城市文明對其的體認與確證,反而他依舊帶有擺脫不掉的暴發戶印記。當我們細讀文本后,能感受到他的回歸更應該被歸結為其城市身份無法實現后所做出的退而求其次的一次衣錦還鄉式的自我慰藉。也許,從百年前《阿Q正傳》中阿Q在從城市回到未莊向村里人趾高氣揚地講述自己的城市經歷時,就表現了長久以來的城鄉意識的差異對個體生命的壓制與禁錮。也許,孫惠芬在創作之初并沒有對劉杰夫的行為有苛責之意,但實際上表現了自己對城鄉文化差異的一次反思與追問。
孟繁華教授在探討當下鄉土小說的走向時,曾明確表示中國鄉土小說作為百年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其態勢依然強勁。①然而,陳曉明等人在賈平凹的《秦腔》研討會上談到,在某種意義上,中國鄉土小說已經終結。②事實上,如果單純從文學的發展與推演觀之,二者的結論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但是,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到中國當下的城市化進程中,二者的論斷則呈現了中國鄉土小說的一體兩面。我們會發現作為強勢一方的城市文明對鄉土文明的入侵已經成為一種既成事實。換言之,當下的鄉土小說作家在面臨城鄉對峙這一話題時,已經無法回到沈從文式的湘西田園,而是需要在直面這一時代問題的過程中深刻地剖析承載著中華文明與文化的鄉土中國所經歷的時代之變。這也就決定了孫惠芬對當下社會的關注是無法脫離大時代背景下的城鄉二元對立。卡夫卡在《變形記》中所闡釋的是在工業化時代背景下,資本積累對人性的異化與生存空間的擠壓。自“二戰”以來,城市文明的高度發展所帶來的負面效應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已經引起了眾多社會學者的高度關注。我們不難看出,當后工業化的浪潮席卷東方,即便是在遼南的上塘村中的男女老少也無法擺脫這股人性異化的浪潮。韓愈在《師說》中將老師的職責界定為“傳道、授業、解惑”,所以中國傳統文化中對于師長所肩負的社會道德使命有著明確的規約。大姐徐鳳作為一名受人尊重的中學教師,有著令人尊崇的品質。因此,當進城后的小環們尋取精神救贖的時候,她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師——徐鳳。徐鳳在這里無疑充當著一個傳統衛道士的角色,她不僅冷酷地拒絕了小環們伸來的求助之手,而且也在個體的生活經驗中刻意地壓制自我。但是,當真正的愛情風暴降臨的時候,她卻受到了最可怕的懲罰。享受愛情的一瞬間卻需要用妹妹的死亡來祭奠。徐蘭作為一名老師,原本有著旁人看似幸福的家庭,但頗為奇怪的是,她與她的丈夫始終“相敬如賓”。在長期的煎熬與自我壓抑中,徐鳳本性中的欲望驅使著她走向了地獄的邊緣。不僅如此,在誤殺妹妹后,她以不同的名字向自己的妹夫劉杰夫進行懺悔試圖達到靈魂的救贖。這似乎與托爾斯泰的《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的靈魂懺悔有著高度的契合。但實際上,這只能是人性異變的一次自我矯正,最終的結果也只能是人性之惡受到懲處的傳統敘事套路。
鄉土小說作為由魯迅、沈從文等文學大家開創的一個文學流派,在百年的發展過程中實現了不斷的拓展與衍生。但是當我們回望中國鄉土小說的誕生時就會發現,其本身是世界性視域和本土性特質共同結合而產生的結果。丁帆教授在《中國鄉土小說史》中曾明確提出了鄉土小說的世界性發展輪廓,并且在界定中國鄉土小說的概念時提出了“三畫四彩”這一最重要的特質。③所以,風景畫和風俗畫已經成為鄉土小說獨一無二的特質與標識。遼南作為東北的最南端,這里與山東半島隔海相望,與日本一衣帶水,同時又是東北亞國際航運中心。豐沛的降水與適宜的溫度造就了這里獨一無二的自然景觀。同時,四通八達的交通也為遼南帶來了開闊的視野和得天獨厚的對外交流條件。正因如此,在孫惠芬的作品中,遼南的一草一木乃至鄉村的炊煙與晨風曉霧都獨具特色。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孫惠芬成長的遼南地區的風土人情不僅塑造、培養了作家與鄉村血脈相連的世界觀與價值觀,而且也孕育了她執著的向外奔跑的理想追求。這里的鄉村風景也為孫惠芬的創作提供了小說中的環境原型。在《后上塘書》中開篇寫道:“叫聲在空中回響時,上塘的村莊、草垛、街道以及街道外面的山野統統染了一層紅,像血。這是傍晚時分,大地的紅分明來自天空的紅,是霞光,可是因為叫聲里有著撕裂人心的疼痛,疼痛里又夾雜著訴說不清的冤屈,霞光從西天噴涌而出時,一層層改變了顏色,由混沌的黃一點點變成慘烈的紅。”④作為整部作品的開篇,這段風景的描寫顯然超出了風景畫的作用,視覺的沖擊來自血一樣的紅,而在血紅沖擊之余,聽覺所遭受的長久的震撼則無疑昭示著全文的基調。
如果說風景畫的描摹還停留在中國傳統的景語和情語的意境中,那么緊隨而來的遼南風俗給讀者帶來的是更加緊促的陌生感。在徐蘭的葬禮上,遼南的喪葬禮俗得到了體現。然而傳統的遼南民俗所融入的時代特征無一例外地在宣告著主人公劉杰夫身份的轉換與傳統民俗的土崩瓦解。無論是在賈平凹的《秦腔》中,還是在遲子建的《群山之巔》中,都透露著傳統民俗在被現代文明消解的同時,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存在著異變的傾向。在徐蘭的葬禮上,也許警車開道不失為一種身份的體現,但與徐蘭赤身裸體死于非命而警察卻無能為力任兇手逍遙法外形成了辛辣的諷刺。如此書中所涉的時代元素為孫惠芬用民俗開掘當下遼南的鄉土變化提供了絕佳的載體。
無論工業化的沖擊如何迅猛,鄉土中國的堅守依然故我。可以說對鄉土中國的關注是中國文學源源不斷發展的生發力。而孫惠芬作為時代的記錄者,她的《上塘書》與《后上塘書》與其說是對遼南的一次全景式掃描,不如說是對鄉土中國的一次集中書寫。作為一名長期值守在“鄉土中國”的作家,孫惠芬憑借著其敏銳的感知與勤奮的筆耕已經逐漸形成了具有其獨特性的鄉土中國書寫模式。她如此執著的堅守,也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孫惠芬能夠在中國社會轉型以及鄉土小說轉型的時代背景下成為一面鏡子,從而照出時代的風雨際會與鄉土的深沉和雋永。
① 孟繁華:《依然強勁的鄉土文學——當下長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方面》,《長篇小說選刊》2017年第2期。
② 陳曉明:《鄉土文學的終結和開啟——賈平凹的〈秦腔〉預示的新世紀的美學意義》,《文藝爭鳴》2005年第6期。
③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頁。
④ 孫惠芬:《后上塘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