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豆豆[新疆大學人文學院,烏魯木齊 830046]
產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新感覺派小說是民國時期文學潮流中重要的一支。它起源于20世紀20年代日本的“新感覺派”,以橫光利一、川端康成為代表,主要反映一種虛無的精神。我國的新感覺派小說,借鑒了德國作家埃德施米特的表現主義和法國作家漢斯·阿爾普等人的極端形式主義作為自己的理論根據,在《現代》雜志的主陣地上,發表了一批描寫半殖民地都市畸形和病態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大量的女性軀體及心理描寫成為值得關注的部分。病態化的寫作正是透過作為介質的女性得到了施展與發揮。
穆時英在《公墓·自序》中寫道:“在我們的社會里,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說,并不必然地要顯出反抗、悲憤、仇恨之類的臉來。生活的苦味越是嘗得多,感覺越是靈敏的人,那種寂寞就越加深地鉆到骨髓里。”①20世紀30年代初的上海,一方面受到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和壓迫,另一方面,作為中國最先開埠的通商港口,又最早受到當時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文藝思想的影響。新與舊的激烈碰撞使人們的思想和生活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敏感的作家們將其捕捉下來,從而寫出一批描寫“歌舞升平下世態炎涼”的作品。《白金的女體塑像》中,前來看病的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綠的旗袍,腮幫上有一圈紅暈,嘴唇有著一種焦紅色,眼皮黑得發紫,臉是一朵慘淡的白蓮……荔枝似的眼珠子詭秘地放射著淡淡的光輝,冷靜地,沒有感覺似的”②。對于這位病人,文中的謝醫師給出診斷:“性欲過度亢進,虛弱,月經失調,初期肺癆。”一位24歲的女性全無健康的身體,病態的癥狀隨著作家的軀體描寫不言自明。隨后的篇章里,謝醫師給他的病人照太陽燈,病人褪去衣服后,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白金的人體塑像”,皮膚反映著金屬的光,“一朵萎謝了的花似的在太陽光底下呈著殘艷的,肺病質的姿態”③。類似于這樣的描寫在穆時英的作品中很常見。《圣處女的感情》中,陶茜和瑪麗一開始是“靜謐,純潔,像在銀架上燃燒著的白色小蠟燭”。對此,作家寫道:“她們正在用她們樸素的,沒有技巧的眼看著壇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臟里歌唱著。”④然而,當一個男子進入她們的生活后,兩人為了爭搶他,原本“純潔至上”的圣處女有了“潮潤的眼和黑色的心”⑤。在對顏色的選擇上,作家常常把兩組能形成鮮明對照的色彩拿來對比。這種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實質上是為了突顯主人公的“非正常化”。以軀體描寫為主,將人們普遍認可或習以為常的事物進行“陌生化”處理,可以使人產生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效果。新感覺派的作家往往強調異化,在探尋都市男女精神世界的過程中不斷以病態書寫作為最直接的工具。
病態的軀體描寫關注表面上的差異,病態的心理描寫則進一步挖掘深層次的都市社會百態。20世紀30年代初的上海是無盡的熱鬧與繁華,但繁華的背后,巨大的病態心理氛圍又深深地影響著各行各業各階層的人。穆時英在小說《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這樣描繪:“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裝著的都市啊!霓虹燈跳躍著——五色的光湖,變化著的光湖,沒有色的光湖,泛濫著光湖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煙,有了高跟鞋,也有了神。”⑥繁華的都市成為病態心理滋生的溫床,社會上所有的秩序都在圍繞著金錢、權力運行。都市越是繁華,人們的病態心理越是鮮明,它像籠罩在城市上空的一陣旋風,無人幸免。《白金的女體塑像》中,沉著冷靜的謝醫師在治療女病人時,被裸體的病人攪亂了思緒,激發了他原始的力比多沖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直以禁欲生活自居的醫生與縱欲過度的病人相遇后,前者激發了自己的世俗沖動,而后者卻麻木不仁,機械地沒有感覺似的。“五四”以后的文學一方面大膽地突破了傳統文學的主題限制,開始創作新鮮的題材;另一方面,又以深刻地批判與自我批判剖析了當時都市的種種弊病,直接反映了人們的真實生活。非正常化的心理描寫就是這種生活的副產品。生活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明白生存的本質。當有限的物質資料擺在那里時,人們往往一擁而上去搶奪,女性作為弱勢群體所能想到的搶奪方式只能是售賣自己。無論是社會上層的名媛淑女、交際花、富貴太太,抑或是社會底層的女工、仆婦,同樣的都市生活節奏,同樣的爭奪本質,造就了她們同樣的精神空虛,進而導致病態心理的產生。穆時英在《黑牡丹》中寫道:“譬如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氣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⑦人的靈魂可以與物質對等,脫離了物質人就會失去靈魂,實質上已經是病態的表現。繁華的都市與快節奏的生活不會給予人們治療的時間,于是,非正常化的心理逐漸蔓延,形成氣候,甚至與非正常化的社會步調一致,正常化則失去了生存空間,社會中的一切都在顛倒與變形中掙扎。人們漸漸異化為一串符號,不再具備人的本質和人的靈性了。
新感覺派的作家注重并擅長描寫女性。與傳統對女性的描寫不同,他們已經不再關注女性內秀的美,而格外夸張女性外在的美。長久以來,作為審美客體的女性在審美主體的眼中已被典型化和定型了。新感覺派的作家則要打破這種傳統,運用異化的手法更加直截了當地描繪女性的美。《黑牡丹》中這樣描寫舞娘的外貌:“她鬢角上有一朵白色的康乃馨,回過腦袋來時我看見一張高鼻子的長臉,大眼珠子,斜眉毛,眉間躲在康乃馨底下,長睫毛,嘴唇涂得發膩,耳朵下掛著兩串寶塔形的耳墜子,直垂到肩上。”⑧這種描寫一反過去含蓄地描繪女性,而是盡量直白通俗地刻畫。女性之美被異化了,仿佛脫離了女性本身,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被如此形容。從另一個層面講,女性等同于物品,她們具備了商品的屬性,因而能夠像商品一樣突出自我特點以便吸引買家。小說中的舞娘是寂寞的,盡管她看上去“漂亮”,足以吸引男性的注意。需要指出的是,所有添加在她身上的東西都作為她的標簽而存在,不是她本身。這也是病態審美的一種表現。美與美的主體分離了,人們審視的不再是作為主體的美的對應物,附著在主體之上的添加物喧賓奪主成為主角,人們被它迷惑,認為它是美的。主體不得不臣服于它們,被迫作為它們的載體。在病態的審美視角下,女性本身已不再重要,無論是哪一個舞娘,只需配齊了裝備,都能夠成為舞場角落里那個等待著陪客人跳舞的“黑牡丹”。美的主體逐漸面目模糊,異化的女性成為畸形都市社會的標簽之一,供社會消遣娛樂。新感覺派的作家大膽地捕捉到這種現象,在他們筆下,醉生夢死的都市成為混沌中最清醒的客體。它淘汰沉迷于享樂而無法自拔的人,又不斷詢喚一批批蒙昧而無奈的人加入享樂的群體中。異化與病態就是它詢喚人們的兩把工具。
產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新感覺派以其獨特的審美視角和審美體驗直觀地描繪了民國時期的上海。以穆時英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們生活在“造在地獄中的天堂”,真實地感受著這座繁華都市背后的種種病態與骯臟。女性作為被描寫最多的對象,往往承擔著作家的寫作期望。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作家由于自身的局限性,所寫的女性不乏單一片面,盡管他們運用了全新的視角和手法,仍然不能反映出當時的社會全貌,更多的歷史仍需后人不斷地挖掘。
① 穆時英:《公墓·自序》,現代書局1933年版。
②③④⑤ 穆時英:《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第11頁,第151頁,第157頁。
⑥ 穆時英:《南北極·公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頁。
⑦⑧ 穆時英:《公墓》,現代書局1933年版,第218頁,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