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可[西北大學, 西安 710127]
《完美的七天》在今年《收獲·長篇專號》(春卷)中同知名作家賈平凹的《山本》并列刊登,它以精湛而獨特的敘述視角,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在當下文學敘事相對套路化、平庸化的局面下,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精雕細琢的藝術之窗。以下筆者力圖從四個層面來探究其敘事學技法。
在《完美的七天》創作談中,宋尾這樣寫道:
小說里,一個發了點財的前詩人想要尋找自己失蹤多年的情人;一個落魄的記者受雇去完成他的心愿。看起來,這似乎仍是一個探求隱秘的婚戀小說,但要問我自己,我更傾向于將它認作是一種描述“告別”的故事。
前者,在告別自己的青春和刻骨銘心的愛戀;
后者,通過一次“模擬”調查,告別自己的職業和理想。
他們都在尋找中告別,告別自己的某一部分,告別一個已消逝的時代。
誠如此言,《完美的七天》首先是以“告別”的突兀姿態嵌入讀者心靈的,這同傳統小說循序漸進的推進方式有所不同,顯得大膽、高調而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作品一開始以一個“楔子”來敘述男女主人公的故事:三十三歲的李楚唐(曾經的校園詩人)和三十一歲的楊柳(曾經崇拜他的女讀者兼筆友)在彼此“認識”十年(卻未曾謀面)之后,在擁有還算美滿家庭的情況下做出了一個看似瘋狂的決定——一起度過七天,模擬一次完整的“婚姻”。表面上看,他們的“婚姻”是極為成功的。他們按照設計好的方案,去磁器口一塊生活、旅游、做愛,極盡柔情,除去一次不太愉快的小摩擦外,一切近乎完美。但再往下看,你會發現,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指向“告別”:在二人告別后,楊柳陷入了巨大的焦慮之中,以至于最后猝然離世。楊柳死了,這更印證了一種告別,一種對于純美愛情時代的告別。
事實上,這種以“告別”為楔“嵌入”所謂的“完美”故事的方式,只是宋尾的一種敘述策略。他在建構起一個“完美的七天”的虛擬空間的同時,再用“楊柳之死”這一利刃一般有穿透力的現實重創,來解構這一敘述空間,并給讀者以期待視野上的敘事“懸置”,進而讓讀者產生強烈的探究意識,使文本在看似結構失衡中繼續驚險地推進。
在“楔子”嵌入故事之后,如何使“故事核”展開成為重中之重。在作品中,“我”作為一個落魄的記者,受李楚唐之托前去濱城尋找楊柳,并設法補償她,因為在那“完美的七天”后,楊柳在李楚唐最困頓的時刻給了他創業資金,但此后便音訊全無。不幸的是,楊柳車禍身亡。顯而易見,在這里,楊柳的死因成為輻射整個人物脈絡和故事情節的“原子核心”,而作者是借助于類似偵探小說的線性敘述模式來將其展開的。
在作品中,隨著“我”的調查一步步深入,越來越多的人被卷了進來,越來越多的疑團也被一一解開,這類似于中國古典敘事“連環鉤鎖”式的推進方式。另外,在對楊柳死因的探查中,故事指向了更多的家庭和情感糾葛。對于楊柳而言,表面上看,她擁有一個眾人稱贊的“完美的家庭”,丈夫是地方上舉足輕重的地產商人,自己也有一份安定的國企工作,有一個可愛的女兒。然而,這背后卻隱藏著婚姻的不幸,丈夫常夜不歸宿,既對她情感淡漠,又控制欲極強。這一切讓她感到寂寞又焦慮,甚至在遭到襲擊時首先想到的是多年前的詩人筆友李楚唐。李楚唐的家庭也呈現出另一種形式的傾斜:妻子出身書香門第,和兩個哥哥均是博士學歷,岳父是大學教授,且妻子一步步成為名利雙收的醫藥專家,而農村出身且一事無成的自己,在岳父家里的地位還不及一只寵物狗。后來隨著彼此的了解,二人的婚姻名存實亡。再說說“我”,作為一個落魄記者,每日掙扎于物質生活的泥淖之中,因為錢的問題與女友(后來成為老婆)小朋終日爭吵不休,身心疲憊。
事實上,這種偵探式的敘述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小說精神的復雜性:“每部小說都在告訴讀者:‘事情遠比你想象得復雜。’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①而這種敘述樣態所呈現的文本復雜性,也使小說的價值得到體現:“所謂都市,大概就是幾百萬人一起孤獨的地方。”楊柳生前的這句話,直指快節奏的城市中人們情感的空虛與孤獨狀態,擁有強烈的現實沖擊力。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曾說:“世界只是個體的。每個人都各自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既是本體存在,又是個人心理;既是客觀關系,又是主觀宇宙。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有限的時空環境和關系里,都擁有一個特定的心理狀態和情境。‘世界’對活著的人便是這樣一個交相輝映‘一室千燈’式的存在。”②這有些類似于卞之琳在《斷章》中所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而作者通過這一網狀敘述結構,直接呈現的是人物的本真人性。
《完美的七天》同經典電影《公民凱恩》與2017年上映的《至愛梵高》等影片有異曲同工之處,所有的線索和要義都是隨著楊柳其人、其情、其死這一核心輻射開的,這有點“萬劍歸宗”的感覺,又有些“蓮花盛放”的意味。圍繞著發生在楊柳身上顯在的“車禍”事件和潛在的“完美七天”故事,作者為我們引入了記者“我”、“我”女友小朋、“我”朋友假老練及其下屬小辛、楊柳丈夫、李楚唐、兩位“車禍”目擊者和影碟店老板等人,以及他們形形色色的生活和感情故事。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折射一盞明燈的萬千鏡面,而這盞明燈便是楊柳和她的情感世界,照亮的是她的本真人性、孤獨內心、美好向往和對于愛情飛蛾撲火的純真之美,深深地觸動著讀者的心靈。某種程度而言,作者通過楊柳豐美形象的塑造,局部實現了對《安娜·卡列尼娜》《霍亂時期的愛情》等將“愛情”這一人類最純美的追求視為圭臬的偉大作品的對接。以此來看,作品以“愛情”為網絡建構中心,對人性賦予了極為深廣的內蘊之美。
一部作品,想要達到“優秀”的質素,單靠敘述外延上的開拓無疑是不夠的,《完美的七天》一個難能可貴之處,便在于在敘述層面發力的同時,在內涵層面也努力使其具有震撼人心的神圣感。這對于作品的內在肌質無疑是一種“塔尖式”的拔高和升華。
在作品最后一章,作者將其標題取名“一種輪回”,并以這樣一段話開頭:
毫無疑問,“七”是一個神秘的數字……這個數字真是神秘,難怪佛教對它十分偏愛,說什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即佛塔,這塔是用來埋葬高僧靈骨的,但浮屠為什么是“七級”,而不是“六級”“八級”呢?因為在佛家看來,七天正好是一個輪回。而在《圣經》中,“七”意味完整和完美——因為,到第七天,上帝造物的工作已經完畢,安息了。
在這里,宋尾表達了一種神秘主義的數字觀。關于數字神秘性的探尋,在中國巫文化、薩滿文化、周易文化,西方古希臘、基督文化以及印度、古巴比倫星象、建筑等領域都有層出不窮的體現。在作品最后,作者無論是對愛情還是生活都有了發自心靈的感悟。因而,他將“雇主”李楚唐的錢還給了他,并戳穿了他生活的假象,還真誠地想要同妻子小朋和解,想要真真正正地去愛她。而“完美的七天”在這里也有了其特定寓意,生活中本沒有什么完美存在,當我們洞穿這些“完美故事”,洞穿每個人的生活時,就會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幸與掙扎。人生數十年如白駒過隙,我們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在大地上的短暫寄宿者而已。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作者為什么要把章節的標題設為“一種輪回”,因為到了第七天,就連上帝造物也宣告結束,也要休息了。這多么像我們的人生,一茬茬就如原野上根脈相連的花花草草,不論有多少愛恨情仇的交織,不論有多少不完美,最后終將塵歸塵、土歸土,回歸一種沉寂與靜默。因而,我們應該多一些慈悲與寬容,多一些對于天地人生的敬畏之情。正是這種慈悲和敬畏,使作品的高度有了一個質的飛躍和提升,使作品上升到了生命存在的終極思考。
當然,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作為文本的《完美的七天》本身就是開放的,而小說的語言和文體結構也有很強的彈性和張力。毫無疑問,《完美的七天》在敘事學上的可貴探索,給讀者提供了獨特的審美閱讀體驗和強烈的情感沖擊。
①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24頁。
② 劉再復:《李澤厚美學概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