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考辨

⊙白凱［山西大學， 太原 030006］

“顏如舜華”見于《詩經·鄭風·有女同車》，其詩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顏如舜華”，《毛傳》曰：“舜，木槿也。”《鄭箋》云：“鄭人刺忽不取于齊女，親迎與之同車，故稱同車之禮，齊女之美。”《孔疏》云：“此女之美，其顏色如舜木之華。”①此后，治詩者多以“顏如舜華”喻指同車之女孟姜美麗的容顏，贊美新娘姣好美麗的容貌。宋元之后，尊經學者為反駁朱熹“淫詩說”，將“顏如舜華”與鄭忽失國被逐的歷史聯系起來。他們認為陳媯顏色如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徒有顏色而不足為恃，不如洵美且都又有德音的孟姜。北宋陸佃在《埤雅》中最早提出這種觀點，其文曰：

木槿，朝生夕隕，一名舜，蓋瞬之義取諸此。《詩》曰：“顏如舜華。”又曰：“顏如舜英。”顏如舜華則言不可與久也，顏如舜英則愈不可與久矣。蓋榮而不實者謂之英。②

南宋嚴粲《詩緝》注釋“舜華”謂：“山陰陸氏曰：‘取瞬之義。’”嚴粲即以此為據，進一步發揮其說：

言忽所取他國之女，行親迎之禮而與之同車者，特取其色爾。此女色如木槿之華，朝生暮落不足恃也。……何若彼美好齊國之長女，信美而且閑雅，向來忽若取之，則有大國以為后援而不至于見逐矣。③

此后，許多治詩者步武其說，對“顏如舜華”的理解也分為贊美新娘容顏美好與諷刺陳媯容顏易逝兩種，影響著對《有女同車》詩意的把握。“顏如舜華”在詩中究竟為何意呢？

“舜華”即木槿花，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曰：“舜，一名木槿，一名櫬，一名椴，齊魯之間謂之王蒸，今朝生暮落者是也。五月始花，故《月令》：‘仲夏，木槿榮。’”④《詩經學大辭典》亦曰：“舜即今之木槿，花大而美，自古植作園林觀賞作物。”⑤筆者在考察《禮記·月令》《爾雅》《淮南子·時則注》《廣雅》《埤雅》《爾雅翼》等文獻時發現，在陸佃《埤雅》之前，各家對“舜華”的注釋僅就其生物屬性作客觀描述。陸佃將“舜”與“瞬”聯系在一起，是“尋究偏旁，比附形聲”⑥的結果。考察“舜”與“瞬”的字形演變與意義增值過程，卻可以發現陸佃之誤。

舜，《說文·艸部》：“?艸也。楚謂之葍。秦謂之藑。蔓地連華。象形。從舛。舛亦聲。凡?之屬皆從?。”段玉裁注曰：“，象葉蔓華連之形也。”⑦《說文系傳》曰：“藑茅也，詩曰：‘顏如蕣華’在艸部。”《說文系傳》又曰：“，華榮也。從舜生聲。”⑧看來，舜是象形字，本義是蔓延而生、花開連片的植物的形態，與植物生長茂盛有關。瞬，不見于《說文》。《字源》謂：“瞬，形聲字。《說文》不見，《玉篇》始收錄。徐鉉在‘瞚’下標注為作‘俗體’。其結構為從目，舜聲。舜與寅同為舌面音，真文旁轉，可以看作音近偏旁的更易。本義與瞚同，指眨眼。后引申指片刻，極短的時間。”⑨《說文·目部》云：“，開闔目數搖也。從目。寅聲。舒閏切。”⑩《玉篇·目部》：“瞚，目動也。瞬，同上。”[11]《廣韻》曰：“瞬，瞬目自動也。”[12]可見，瞬是瞚的俗體字，本義是眼珠轉動。從字形來看，由瞚到瞬，是因為寅與舜聲部相同，音近而偏旁更易。綜上可知，舜在草部，指植物茂盛，瞬是瞚的俗體字，其本字在目部，指眼睛轉動，引申為極短的時間，二者并無意義上的聯系。就字形演變過程來看，二者經歷了各自的演化過程，并無關聯。陸佃所論并無文字訓詁上的根據，舜與瞬在意義上沒有關聯。

此外，也有不少研究者在注釋中將朝菌與木槿混為一談，如潘尼《朝菌賦》云：“朝菌者，蓋朝華而暮落，世謂之木槿，或謂之日及。”焦循辯之曰：“朝菌者，詩人以為舜華，蓋蕣與菌音韻相通借也。”[13]王念孫在《廣雅疏證》對舜華和朝菌作了仔細梳理：

案：高誘注《秦策》云：“朝生，木堇也。朝榮夕落。”又注《呂氏春秋》云：“木堇，朝榮夕落，雜家謂之‘朝生’。”《鄭風·有女同車》，《正義》引樊光《爾雅注》、陸璣《毛詩疏》并云：“木堇華，朝生暮落。”是木堇亦名朝生也。但木堇樹名，無由稱菌，莊子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皆謂死之速者，木堇之華朝榮夕落，而枝葉猶存，非取義也。《列子·湯問》篇云：“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此朝菌為芝之明證。[14]

可見，舜華雖有朝華之名，卻并不是“不知晦朔”的朝菌。“舜華”沒有“一瞬之義”的引申，“舜華”也不是朝生暮死的朝菌，“顏如舜華”自然不能理解作容顏像舜華一樣短暫。

《詩經》中，類似“顏如舜華”的用語數見不鮮。《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正義》曰：“言桃有華之盛者，由桃少故華盛，以喻女少而色盛也。”《召南·何彼秾矣》“何彼秾矣，唐棣之華”“何彼秾矣，華如桃李”，《鄭箋》曰“喻王姬顏色之美盛”，兩句俱從容色著筆，都是以花的外形比喻女子美好的容顏，而不是以花的特性來隱喻女子的內在品德。再如《秦風·終南》“顏如渥丹，其君也哉”，《鄭箋》“渥，厚漬也，顏色如厚漬之丹，言赤而澤也，其君也哉，儀貌尊嚴也”[15]，也是以渥丹形容君子儀貌典重威嚴，《史記》“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16]也是從外貌上著眼。“顏如渥丹”“顏若苕之榮”正與“顏如舜華”相同，僅就直觀的耳聞目見作比興，并無委婉深藏的諷喻。

同時，從古代大量歌詠舜華的詩賦中也可見古人對“舜華”的觀念。羊士諤《玩槿花》曰：“何乃詩人興，妍詞屬舜華。風流感異代，窈窕比同車。”[17]“窈窕比同車”正是以《有女同車》的典故來贊美舜華。東晉末年羊徽《木槿賦》云：“有木槿之初榮，藻眾林而間色，在青春而資氣，逮中夏以呈飾。”[18]“在青春而資氣”凸顯了舜華含苞初放的蓬勃朝氣，“逮中夏以呈飾”則是說木槿值仲夏時節開放，是夏天到來的象征。木槿花開時節，花團錦簇，可愛鮮美，何其璀璨奪目、光彩照人。詩人正是以盛放的木槿花比喻新婦幸福燦爛的容顏與喜悅歡樂的神情，烘托結婚時歡樂喜慶的氛圍，舜華與桃之夭夭、唐棣之華并無二致，都是贊美之詞。孔安國注《孟子》“形、色，天性也”時曰：“色謂婦人妖麗之容。《詩》云‘顏如舜華’。此皆天假施于人也。”[19]“顏如舜華”作為“妖麗之容”的例證，就證明舜華是指女子容貌美好。

綜上，“顏如舜華”確實喻指新婦容顏嬌美動人，并非指陳媯美貌易逝，嚴粲所論不足為恃。“顏如舜華”不僅是詩人對新婦的容顏的描繪，更是對新婚之際新婦的贊美與祝福。

①[15] 〔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頁，第424頁。

② 〔宋〕陸佃：《埤雅》，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41頁。

③ 〔宋〕嚴粲：《詩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15頁。

④ 〔三國〕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頁。

⑤ 夏傳才主編：《詩經學大辭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941頁。

⑥ 〔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9頁。

⑦⑩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34頁，第540頁。

⑧ 〔南唐〕徐鉉：《說文系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13頁。

⑨ 李學勤：《字源》，天津人民出版社、遼寧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6頁。

[11] 顧野王：《玉篇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4頁。

[12] 宗福邦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566頁。

[13] 〔清〕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續修四庫全書第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02頁。

[14]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5頁。

[16] 〔漢〕司馬遷：《史記·趙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84頁。

[17] 〔清〕《全唐詩·卷三百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68頁。

[18] 〔唐〕歐陽詢主編：《藝文類聚·卷八十九·木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44頁。

[19] 〔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