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佳 姚璟[西安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 西安 710128]
舒克申善于運用自己熱愛且熟悉的領域——農村生活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看法,揭露農村生活的真實和殘酷。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社會形勢的變化給農村生活帶來了沖擊,農村生活長時間處在新舊交替的轉折點上,沒有一個確定的方向。舒克申細膩地觀察生活,發現那些閃光的人物形象和思想品質,并加工記錄下來,他的作品有引人深思的道德深度。
舒克申創作了很多短篇小說,有些人物形象十分相似,形成了文學上的“怪人”現象,在俄國文學的人物長廊里占據了一席之地。
首先,我們在“怪人”身上看到的是真誠坦率的品質。《斯捷潘的愛情》里,斯捷潘看電影時會忍不住笑出聲,“惹得周圍的人都噓他,說他是個愣頭青”。當他看到自己喜歡的姑娘被親時,他久久不能平復心情,即使他知道那是演出。幾天之后他突然和父親直截了當地說:“我要結婚。”父親說:“你總是那樣愣頭愣腦,莽撞行事。”這句話也直接點明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他的脾氣很大,姑娘坐車給他錢他卻生氣。當他和喜歡的姑娘說明心意之后,他目不轉睛,汗如雨下,卻顧不得擦,這些細節描寫可以看出他的真誠。當瓦西卡故意說要離開時,他立刻性急地附和著;當瓦西卡終于出去后,他“小心地擦干額上的汗珠,笑了”。人物的心理通過他的動作、神態一覽無余,這是一個莽撞坦率的“怪人”。讀者看到這些,卻有一陣快樂和舒心之感。他的怪只是怪在他的行事方式上,他本質上是一個真誠直接的人。
無私善良、總為別人著想也是“怪人”的特質。《晶瑩的心靈》的主人公是一個熱愛勞動的農民,他異乎尋常地愛著自己的車。他不在乎個人的舒適和幸福,卻時刻惦記著不能讓國家和人民蒙受損失,小說通過妻子的抱怨表現出他的淳樸。《格林卡·瑪柳金》開篇就說主人公有點怪,“熱愛勞動,但有點怪脾氣”。當油庫的車子著火時,格林卡直接沖向汽車,把燃燒著的汽車開到了河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做,胖子感到驚奇,他卻毫不在意,大腿骨折了還樂觀地和病友們開玩笑。當女記者采訪他時,他生怕別人認識他,不好意思見人,這是他淳樸謙虛的可愛體現。記者問他一堆問題,當問到為什么沖向燃燒的汽車時,他脫口而出:“一時犯傻。”還解釋說:“因為我有可能被炸死。”明知道自己可能被炸死,仍毫不猶豫地沖上去,當記者追問他這一行為的深層原因時,他甚至有點為難了。他“痛苦地沉思”,依舊不知道答案。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是本能地想要保護別人,減少損失,并不是深思熟慮之后為了獲得名利的選擇。“怪人”們心里想的一直是別人,不是自己。他們是善良的、無私的,他們的生活并不是為了追求個人的利益,而是想著如何為別人、為社會、為祖國做出更多,他們讓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怪人”同時也是一個創造型的人物形象。《肖像素描》中,克尼亞澤夫請凱格羅多夫夫婦去自己家做客,凱格羅多夫夫婦很莫名其妙。他時而輕狂嬉笑,時而憨實溫順,時而嚴肅憂傷,讓人驚奇。他是個奇怪的人,他對自己的作品傾注了很多,卻總不被人認可。他遭受了很多冷眼和嘲笑,心中滿是痛苦和委屈,但是他并沒有喪失創作的熱情,仍舊孜孜不倦地思考著,筆耕不輟。在寄出自己的作品時,他被憐憫關切的眼神和話語所刺痛,那種奇怪驚愕的可惡眼神讓他失去了理智。后來,他幾乎有些失常了,但這是作品完成后的狂歡和無所畏懼,他喊出了人們的痛苦,也喊出了真理。在派出所所長打開《生活簡歷》時,讀者們才了解了克尼亞澤夫的思想起點,也更加理解這個人物形象。在《怪人》里,“怪人”是浪漫的、富有詩意的,他給妻子的電報、他畫的仙鶴和鮮花,無不顯示了他對生活的熱愛。“怪人”們的創造并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可,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創作初衷都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克尼亞澤夫想讓國家和社會變得更加富強、有秩序,“怪人”想化解哥哥和嫂子之間的沖突,但都沒有成功,這是“怪人”與周圍環境的巨大矛盾。社會對“怪人”們的偏見和不包容讓他們的創造只能以悲劇告終。
在舒克申筆下,“怪人”十分真實,他們不是英雄人物,他們也有自己的缺點,他們是不完美的主人公,但這正是舒克申想要創造出來的人物。《優秀駕駛員》中巴什卡愛上了有工程師未婚夫的娜斯嘉,他對娜斯嘉的表白自信炙熱,毫無避忌,做了一些對娜斯嘉來說不太尊重的事情。但當他明白自己的出現給姑娘和工程師帶來了困擾的時候,又立刻幫助他們和好,盡管自己心里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私生子》里的斯比爾卡,是個矛盾的“怪人”,他美得令人驚奇,也善良得令人驚奇,但同時,他的生活是放蕩的、隨意的,還因搶劫罪坐過牢。他不是一個完美的正面人物,但是他有著真摯、善良的品質。“怪人”不是理想的正面人物,不是普遍意義上的英雄,也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他們的熱情和善良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他們厚道寬容、善解人意的美德,對待他人的真誠與淳樸、人心的向善,讓人為之動容。這些“怪人”因不同于大眾而不見容于社會,但他們的淳樸善良才正是當下社會最可貴的品質。
如果用世俗的眼光、平庸的觀點去看待這些人,那么他們確實“怪”;只有從精神的、道德的高度去理解他們,他們才是美的。確實,道德關懷正是舒克申獨特生活意趣的重點,而讀者也要從道德關懷的角度看待這類人物形象,才能領會“怪人”的好。俄羅斯國學大師利哈喬夫說:“在文學中可以感受到日常生活、生活方式和體制的堅韌性。現實性經常喚起道德上的不滿,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強烈向往。俄羅斯文學的藝術力量與道德價值緊密相連,是俄羅斯人民的良心、俄羅斯文學與生活,與現實,與人本身的價值意識最緊密的相連。俄羅斯的文學就是俄羅斯的哲學,也是俄羅斯創造性自我表現的特點,也是俄羅斯的全人類性。”舒克申關注的正是社會的道德問題。《評論家》中的爺爺看起來就是一個“怪人”,他會無緣無故地大笑,毫不留情地批評電影中不真實的場景。小說的沖突發生在一家人看電視時,爺爺較真于演員拿斧子的方式,也不滿于客人笑瞇瞇的神色。爺爺認為重要的,其他人滿不在乎。在他們眼里,爺爺很奇怪,但爺爺只是忠實于生活本來的樣子,追求真實而已。在這里,爺爺和客人的沖突已經上升為農村和城市的沖突。爺爺在維護自己,同時也是在維護農村的尊嚴。他執著于真實,這一點和舒克申是一樣的。舒克申也深深了解到,觀眾是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更了解生活,所以他在自己的創作過程中也力求真實。這也是舒克申一直奉行的原則:“道德就是實事求是……因為這是勇氣,這是誠實,這意味著想人民之所想,憂人民之所憂,因為人民是始終知道真實情況的。”爺爺覺得,生活的真實是神圣的,人們是從真實的生活中汲取營養的。《出洋相》中,格列勃總讓村里歸來的名人出洋相。他的行為是奇怪的,也是不招人喜愛的,但是他說的那些話又別有深意。從農村走出去的人們也不要忘記自己的根,要謙虛謹慎,要真正融于人民之中,這或許是作者想借他之口說出的勸告和警示。通過這些短篇小說,我們能感受到作者對于城市和農村的態度。城市吸引著鄉下人,也腐蝕著鄉下人,使鄉下人面臨著精神和道德的危機。作者并不是反對城市,也不是有意把城鄉對立起來,作者的情感是對城市的嫉妒,因為城市把淳樸善良的鄉下人吸引走了,而作者痛心和不安的是鄉下人去了城市之后,變得不再善良和淳樸。
除了城鄉問題,舒克申還在自己的作品里展現了人心冷漠和世態炎涼。《委屈》開篇就說,薩什卡受了委屈。薩什卡被風衣男子的溜須拍馬、阿諛奉承氣得忍無可忍,并且意識到:“是我們自己使這樣的惡棍越來越多!”在這次沖突中,所有人與他針鋒相對,他仿佛成了錯的和奇怪的那一方。人們把討好巴結當成生活中的常態,習以為常。在面對蠻橫無理的惡勢力時,“怪人”們是無力的,他們的反抗也是無效的,這是時代的悲哀。在小說《怪人》中,作者通過描寫主人公烏拉爾之行的幾個片段,以怪人身上的真善美反襯社會中的假丑惡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無情。“怪人”們的行為打破了城里人心中對正常秩序的認同,顛覆了所謂的正常生活規范。其實他們并不怪,他們的“怪”是被社會的理性秩序所界定的。他們與主流意識形態不相容而不被理解,其實是被時代邊緣化了。舒克申希望讀者能在怪人與周圍人的沖突里發現問題,從而找到跳出既定原則和價值體系的出路,飛躍偏見的圍墻,公正地看待怪人,并希望在此基礎上可以建立起新型的人際關系。“怪人”形象的塑造體現了作者對俄羅斯文化價值理想的微妙表達和追求。
作者有著對民族傳統的繼承意識,在他的創作中也體現了對俄羅斯文學藝術中現實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潮的繼承和發揚,他希望從傳統中探索永恒的價值,以填補精神生活中的空白。他在歷史文化的積淀中尋找現實生活矛盾的答案,希望能賦予當代文明以民族精神的內涵,以便在更高的層次上形成新的審美觀念,讓大眾更加清醒地看待這些所謂的怪人。
高爾基說過:“應該寫得樸素,愈樸素愈好,而且愈樸素愈能打動人。時代和新的讀者要求樸素和明晰。一切出色的東西都是樸素的,它們之令人傾倒,正是由于自己的富有智慧的樸素。”舒克申的小說并不刻意追求情節,故事情節全部來源于真實的生活。這些素材來自于作者的意識領域,例如他的生活經驗、人生教訓、情感的震驚,以及對農村命運的擔憂,這一切構成了作者的意識生活,尤其是他的情感生活。作者在心理上同化了這些素材,把它們從普通地位提升到文學體驗的水平并使它們獲得表現,從而通過使讀者充分意識到他通常回避忽略了的東西,和僅僅以一種遲鈍和不舒服的方式感覺到的東西,來迫使讀者更清晰、更深刻地洞察人心。肖洛霍夫也說道:“舒克申在敘述那些平凡的、非英雄式的、使每一個人都感到親切的事情時,總是那么質樸無華,輕聲細語,非常令人可信。這就是舒克申的作品能夠發揚光大,并在成千上萬人的心目中得到巨大反響的原因。”
通過對人物及其生活環境的描寫,舒克申反映了社會風貌,傳達了時代思潮,小說凝聚了作家對生活的理解和概括,體現著作家的社會理想及美學思想。正是由于舒克申的細致觀察,堅持忠實生活,忠實藝術家的社會責任感,忠實于有良知的創作立場,他對社會道德的揭示非常成功。舒克申的創作關注普通人內心世界的美好,他把道德詮釋為對人、對社會負責任,這脫離了時代的局限,能在每個時代每個人的生活中引起回響。
文學藝術中的典型人物不僅集普遍性和個別性為一體,而且以鮮明生動的個性,顯著而充分地表現出普遍的社會意義。一個人物形象成為典型并不是一個偶然現象,而是因為這個人物形象充分展現了社會問題,并且具有歷史意義。朗松說:“文學真正的作用則在于提出生活不曾清楚地提出的問題,諸如生活的意義、世界存在的理由、我們活動的目的以及世界的演進等。文學提出這些問題,卻從未予以解決,它無須發現真理,它只消維系人們對問題的關懷。”舒克申系列塑造“怪人”形象的藝術作品就是如此。作者沒有在文章中進行道德的說教,只是選取了生活中一連串的小事,反映了當時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現象。舒克申的小說沒有反映廣闊的社會背景和重大的歷史事件,主人公似乎也沒有經歷人們通常認為的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件,連他們說的話也普普通通,但舒克申努力在日常生活的背景下挖掘人民的精神道德財富,在這樣的小說中,讀者能夠清晰地聽到主人公們獨特的聲音,深刻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人生百態。布瓦格認為,假如詩人一味地標新立異,那就勢必忽視人的常情常理,其結果必然歸于失敗。舒克申忠實地表現生活,通過怪人的言行舉止、心理活動等生動地刻畫了怪人的形象,真誠地記錄下平凡的、非英雄的,甚至是并非完全正面的主人公形象,但這個人物形象對每個人都是真實親切的。舒克申“怪人”的形象之所以能夠突破時代的局限,現在看來依舊新鮮的原因,是其表現了人民的某種普遍的情感,“怪人”的心態、性格和觀點等反映了真實的人民生活,超越了時空,因而保持了普遍的和永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