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NA PANCHISHNYKH[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000]
肖洛霍夫是享譽世界的作家,其文學創作的成就,不僅對過去的蘇聯與今日的俄羅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且對中國的作家也有不容小覷的影響。1930年,肖洛霍夫作品《靜靜的頓河》的中譯本第一次在中國出版,魯迅便預見了《靜靜的頓河》未來會影響到中國作家,他說:“如果未來又出版《靜靜的頓河》的中譯本,將會帶來新的研究空間,并影響到中國的作家。”魯迅的說法與現實不謀而合,肖洛霍夫的作品對后來的中國作家丁玲、劉紹棠等都有較大的影響。肖洛霍夫究竟對當代中國文壇有什么影響?王志爽說:“《靜靜的頓河》中描述的經驗,就是哥薩克的道路,不愧為習慣于兩千多年的封建傳統中國人民的榜樣。在《靜靜的頓河》中有血和淚、不容忍的教訓、哥薩克、資產階級,這些都影響到了后來的中國人。”總而言之,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來窺視肖洛霍夫的影響。
中國革命文學的旗手魯迅先生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中說:“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蘇聯社會生活的特點對肖洛霍夫作品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因為肖洛霍夫生活在蘇聯,所以他的文學作品是蘇聯時代的映像。肖洛霍夫堅持真實再現的原則,嚴肅真實地反映現實,表現社會生活的真相。正如費定所論述的:肖洛霍夫的巨大功勛表現在他的作品所具有的那種膽識之中。無論反映任何一個時代,他都不回避生活所固有的種種矛盾。他的作品全面地描寫過去和現在的斗爭,這就使筆者不由得想起列夫·托爾斯泰在年輕的時候給自己立下的約言:“不僅不要直接撒謊,并且也不要消極地通過避而不談來撒謊。”肖洛霍夫從來都直書全部生活的真實,絕不把悲劇變為正劇,也不把正劇寫成使人入迷的消遣讀物。“他不把悲劇的場景掩藏在寬慰人心的一束束野花之中,但是真實的力量是那樣強大,無論生活的苦痛多么可怕,都會被向往幸福的強烈意志、獲得幸福的愿望和贏得幸福之后的歡暢所壓倒、所征服。”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正是因為寫到了1919年哥薩克暴動,所以被“拉丹的正統要素”所誣陷,使小說的第三部分無法出版,但他的這一嚴肅創作態度,贏得了中國同仁的尊重和贊賞,也影響到了中國作家的創作,丁玲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之一。肖洛霍夫和丁玲的文學創作不回避黑暗的一面,如實記錄真實的歷史。丁玲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沒有把藝術人物“理想化”,而是在新舊意識的過渡時期,寫下了農民以及農村干部真實的行為、思想和情感。她的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工作組就像《新墾地》中的一樣,這些富農、中農,盡管工作勤奮卻沒有得到肯定。丁玲創造人物的原則是寫出和生活一樣的人物,即使是那些積極的人,也是有弱點的人。她寫出他們不斷成長的、為人生而奮斗的過程,像Davidsov、Lagerlov在《新墾地》中的形象一樣,盡管人物的行為可能是錯誤的,但他們卻是值得人們信賴的。正是因為丁玲堅持“真實創作”,為此她在后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種肖洛霍夫式創作的真實原則在周立波的《山鄉巨變》、劉紹棠的《田野落霞》與《西苑草》、徐懷中的《西線軼事》及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作品中得以發揚光大。顯然,這與肖洛霍夫“殘酷的真實”的創作原則是一脈相承的。可見,肖洛霍夫堅持真實的創作原則對中國作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萊辛曾經說過:“英雄的名字使悲劇看起來雄偉壯麗,卻不能使它更加動人,離我們最近的人的不幸情況,應該深深地觸動我們的靈魂深處。”其實普通人的命運可以克服審美客體的隔閡,因為他們之間的情感共鳴最為普遍而不受阻礙。俄羅斯書寫小人物的傳統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古代,普希金的《驛站長》是俄羅斯文學中第一個描寫小人物的作品,作品以滿腔同情描寫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遭遇。肖洛霍夫在繼承這個優秀的文學傳統后,在大部分作品中都是描寫普通人,也就是所謂的小人物,而家庭的挫敗感正是這些小人物生活當中的主要內容。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就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之一,作品把眼光投向了飽受戰爭折磨的普通人,描繪了他們在戰爭中經歷的波折,迫使讀者去思考歷史和未來。肖洛霍夫在創作中堅持真實的創作原則,注重普通人的命運,不僅引起了當時蘇聯軍事小說的創作熱潮,而且給中國文壇帶來了強大的沖擊。中國后來的軍事小說或革命小說,甚至20世紀90年代的現實主義小說,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肖洛霍夫的影響。首先,新時期的革命小說不同于以前的革命小說致力于塑造領袖和英雄的光榮形象,而是集中在普通的士兵身上,如《西線軼事》中的劉茂美、《高山下的花環》中的金開來、《山中,那十九座墳塋》中的郭繼泰等。這些人物集優點與缺點于一身,比那些概念化的人物形象要真實得多。其次,革命題材小說從烈士的偉大成就開始下筆,故意避免痛苦和犧牲的因素,如《山中,那十九座墳塋》中的軍人領袖忽視了普通士兵的生活和個人的愿望。因此,在“左”的思想運動中,《今夜星光燦爛》被指責為“《遭遇》式的修正主義的作品”,就可以看出受到了肖洛霍夫《遭遇》的影響。另外,余華的《活著》在主題設置、情節布局、敘事視角和生活經驗的角度來看,也對《一個人的遭遇》有所借鑒。
總之,肖洛霍夫對普通人的高度重視,對中國作家的創作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他關于普通人的生存意義的思考,也引起了中國作家對普通人的關注。
肖洛霍夫在自己的作品中成功地塑造了現實人物。他說:“對于作家來說,——他本身首先需要的是把人的心靈的運動表達出來。”肖洛霍夫有一個特殊的天賦,他一方面要表現出對共產主義的真誠信仰,另一方面要揭露革命集體化時期的缺點和錯誤;在他的作品中,勝利者和受難者的聲音都能被照顧到、傾聽到。肖洛霍夫贊揚人性的正直和美麗,旨在喚醒人們的“自尊”和“自豪感”,使人們充滿樂觀和自信。“善良是一種人的品質,是最有價值的,一個善良的人勝過所有人類的失敗。”別的不論,單從女性形象的刻畫上就可見一斑。
在小說《靜靜的頓河》中,肖洛霍夫準確地刻畫了俄羅斯婦女的形象,呈現了其對女性內心世界驚人的洞察力。如阿克希尼亞擁有堅強和驕傲的內心,她早期體驗到無辜女人的痛苦,公然地反抗嚴厲貶低女性的立場,反對父權制;娜塔莉亞勤奮努力;伊利尼契納明智、勇敢等。但最鮮明的是阿克希尼亞,她性格堅強而大膽,外在和內在都具有特殊的魅力。
在肖洛霍夫的作品中,有兩種女性形象:一種是“天使”,比如愛惜尼燕敢愛敢恨,納塔利婭沉默、天真無邪;另外一種是麻煩和輕浮的盧薩卡。對于前者,作家的鐘愛之情自不待言;而對于后者,他也并不持鄙夷之態。至于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肖洛霍夫更關注男人給女人帶來的不幸、痛苦和屈辱的感覺。他認為女性是拼命爭取愛情、平等的性別。這種富有同情心的人道主義情懷,反映出蘇聯深厚的文化底蘊。這一思想也影響到中國的作家,如劉紹棠像肖洛霍夫一樣,在作品中贊揚女性氣質,即女性的勤勞、善良、熱情等。
肖洛霍夫創作的女性形象不僅在俄羅斯,而且在世界文學中都是令人難忘的。她們的外在美和內在美,包括耐力、責任感、面對逆境的能力給中國作家樹立了道德的榜樣。
肖洛霍夫從小就住在頓河地區,頓河不僅是他理想生活的起點,也是他一生的精神支柱。頓河給了他無窮的創造力和精神力量,幫助他創造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
肖洛霍夫的生活和文學活動都與頓河地區有關,他熱愛自己的家鄉,在作品中多次展示了家鄉頓河的風土人情。他說:“我出生在頓河地區,在頓河地區長大、學習,成為一個男人和一個作家,成為我們偉大的共產黨員,我是一名愛國者。”
在肖洛霍夫創作的鼎盛時期,他決定放棄大城市的舒適生活,回到家鄉,回到頓河的懷抱。這就是肖洛霍夫自我放逐的民間立場,他創造出一個相對自成一體的藝術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可以任意書寫自己的想象,表達自己的情感。這種對于故鄉的愛,表達了一種復雜的感覺,使他描繪了一幅幅多姿多彩、引人入勝的畫面,展現了不同姿態、不同表情的自然美,描繪了哥薩克人的日常生活和命運,揭示了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拉斯普京認為,“人在生活中有四個支撐點:工作、生活、家人以及家鄉”,這在《靜靜的頓河》中展現了出來。例如哥薩克人上陣,經常表現出對老家的喜愛;英雄格雷戈里不管遇到任何困難,都不離開自己的家鄉。肖洛霍夫對家鄉的強烈感情與許多中國作家產生了共鳴,劉紹棠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有評論家指出:“劉紹棠從肖洛霍夫的作品中學到,肖洛霍夫的肖像和愛情故事是寶貴的,他的青春基本上是放縱的……這是技巧,聰明和含蓄地寫愛。”①而陳忠實由對“天才”和“神童”作家劉紹棠的好奇和喜歡,知道了遙遠的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借閱了他的代表作之一《靜靜的頓河》。此后,陳忠實與文學結緣,并且是從鄉土小說開始創作的。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也是一部與鄉土有關的小說,其創作中呈現出來的頓河哥薩克鄉村,對陳忠實的文學思維和文學氣質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
肖洛霍夫堅持真實的創作原則(嚴酷的真實)、關注普通人命運的創作立場、魅力無窮的人性刻畫、魂牽夢縈的鄉土情結對中國作家有一定的影響,一方面我們可以發現肖洛霍夫的創作原則對中國作家作品的影響,如丁玲、周立波、劉紹棠與陳忠實等人,另一方面中國作家也堅持本民族優秀的文學傳統,創造了自己的藝術世界。
現任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院長的鄭體武親歷了中國讀者閱讀俄羅斯文學熱情的高漲與消退,以及蘇聯文學到俄羅斯文學的轉型過程。盡管時代變遷,但肖洛霍夫對于中國文學一直產生著重大的影響,中國作家對肖洛霍夫作品中的哲學和審美觀念、新的藝術形象、新的主題和觀念有所繼承和發揚。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研究者對肖洛霍夫作品的解讀,往往與俄羅斯研究者對肖洛霍夫作品的判斷與評價相呼應。但需要強調的是,中國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在解釋肖洛霍夫的作品方面仍然是獨立的,這又往往造成了一定的爭議。
① 錢曉文:《論肖洛霍夫的創作個性及其形成》,《外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