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娟 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學文學院, 銀川 750021]
《西游記》是明代神魔小說的代表作品,自問世以來,就受到歷代學者的青睞。學界對其的研究,多是從版本考究、作者探討、主題闡釋、人物形象等方面展開的,少有人從空間批評視角去解讀其中的女性空間敘事。小說盡管以神魔怪異為主要題材,但也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會風氣的轉變,體現了特定時代背景下女性的生存焦慮與壓抑,以及她們對自我空間的探索與重構。《西游記》女性空間的呈現,主要表現在地理空間和身體空間等方面。通過分析,可看出書中的部分女性是通過掌控自我身體空間在不同的社會空間中與男權社會進行抗爭的。究其原因,它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和作者本身的思想傾向密切相關。
一
《西游記》在描寫唐僧師徒西行取經的征途中,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幅美妙的地理景觀畫卷,塑造了一個個性格迥異的女性形象。這些美麗女性的個體意識漸已蘇醒,在作者筆下廣闊的空間里不斷追尋自由與獨立,實現自我價值。小說通過女性在地理、身體等方面的空間建構,將空間元素融入到女性敘事中,展現了明代中晚期個性解放思潮下女性空間探尋的新趨向。
第一,地理空間。女性地理空間被看作是“自我或集體意識的再現……可以起到固化身份和強化自我的作用”。《西游記》描繪的宮廷、山嶺、河流、洞府、寺觀、村鎮以及異域都市等各種地理空間,既是女性情感體驗的載體,也是其實現自我身份認同、建構主體安全的場所。
小說中的地理空間往往與女性獨特的情感體驗相關聯。書中多次出現的洞府、宮殿、密林、寺觀等地,體現了女性不安、壓抑、孤獨的情感和她們對愛情、婚姻的追求。人間國度的西梁女王,美麗、奢華,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無奈生于女兒國。在沒有看到唐僧前,聽到有男子到來,她就滿心歡喜,愿以一國之富招其為王。一看到唐僧就生發了情欲而主動追求,女王“嬌聲問”“笑道”“看到心歡意美”“俏語嬌聲”,甚至直呼“大唐御弟,還不來占鳳乘鸞也”,后又“與長老倚香肩,偎桃腮”等種種行為的施出,差點使唐僧亂了分寸。這些細節描寫將西梁女王對愛情的渴慕與追求毫不掩飾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使她甘愿放棄九五之尊的身份與地位,拿一國之重來換取一個王后之位。在她眼里,在長久的情感壓抑下,江山社稷遠不如愛情來得重要。帝王如此,精怪也如此。第六十五回中出現的杏樹精,修煉多年,玉質嬌姿,女工針指,且頗有詩才。這位完全符合封建大家閨秀標準的女子,也是在封閉的密林中多年才盼得知音至,被唐僧的英俊與才華所深深折服。她一次次賠著笑,一次次挨至唐僧身邊,并作出“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的詩句來向他示愛。盡管最后落得個一頓釘耙筑死的結局,但她在生活中的孤獨寂寞和內心對理想愛情的向往,卻令我們難以忘記。還有,陷空山無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在面對唐僧時的溫柔體貼,玉面公主的倒賠家私,披香殿侍女的思凡下界等,都說明了女性在現實空間中的壓抑與孤獨。
《西游記》中的女性不僅僅在原有空間中做著掙扎,她們還不斷地進行著空間轉移。她們在地理空間上的每一次轉移,都是對原有空間局限的一次突破,是實現自我身份認同,構建主體安全場所的一種探索。二十八回中敘及的寶象國公主,原是披香殿侍女。玉皇大帝所統攝的天庭,等級森嚴,尊卑分明,侍女的生活永遠是一成不變的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于是,她思凡下界,投身為寶象國公主,過起了榮華富貴,被人尊奉的生活。無疑,這是一次成功的空間轉移。后來,當被黃袍怪霸占為妻,在深洞中整日與妖怪為伴時,她開始再次尋找時機,終于等來了唐僧師徒。在付出失去兩個孩子的代價后,她又重拾公主身份,回到了理想中的生活空間。還有比丘國娘娘,她和國丈一起害得君王病入膏肓。毫無社會關系的她,雖避免不了悲慘死去的結局,可她的“奮斗”過程無不體現了女性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追求。她本是狐女,居住在柳林坡清華洞。從后文來看,清華洞“煙霞幌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蘚亂漫庭。一徑奇花爭艷麗,遍階瑤草斗芳榮”,可謂一處佳所。但她不滿于現狀——無地位,無身份,且在不安全的洞府生活。她選擇了進宮,通過迷惑皇上來達到理想生活狀態的目的,甚至長生不老。在被孫悟空識破身份后,她又第一時間回清華洞避難。所以說,無論是從洞府到王宮,還是從王宮到洞府,她都是為實現自我身份認同,構建自我安全場所而奔走。
可見,《西游記》描繪的是女性自我空間追尋的畫卷。小說中,種種地理景觀與女性復雜的情感體驗相關聯,是明代中晚期女性生存現狀的映射,也是女性在個性解放思潮影響下進行自我空間實踐的體現。明末社會,婦女的地位已多有改觀,她們通過自己的爭取使得生存空間不斷擴展。當時,女性可以組隊踢蹴鞠,可以擊劍比武,更可以去室外郊游嬉戲。沈自然的詩歌《江南樂》寫到了“不須更相問,家住橫塘西。橫塘連夾浦,曲曲明如許。誰打白蘋開?前溪夜來雨……出門郎不見,仍蕩采蓮舟”的情景。駕著扁舟的采蓮少女在塘上與情郎相逢,主動說出自己的居所位置,后又與情郎再次幽會。很明顯,詩中少女已跳出封建閉塞的閨中環境,擁有相對自由的生活空間。
第二,身體空間。女性主義批評家認為“女性身體是父權制文化建構的產物,是受權力規訓與懲罰的對象和客體,同時也是女性用來抵抗權力,重建主體意識的媒介和工具”。女性如何通過被貶損和控制的身體來抵抗父權制對其的誡罰,重構身體空間,實現自我空間探索,也是《西游記》所要展現的一個重要方面。
“三打白骨精”是小說中描寫最為精彩生動的篇章之一,人們對孫悟空的嫉惡如仇、斬盡除絕拍手稱快,對白骨精的奸詐狡猾深惡痛絕。這恰恰說明了當時父權制對女性的壓制,男尊女卑觀念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現實。白骨精堅持不懈地變化身份,是在利用身體空間來抵抗社會對女性的貶損與管制。男性有追求有長生不老的權力,女性也可以有。看到十世修行的唐僧,她分別變為貌美村姑、慈祥老婆婆、念佛老公公智取唐僧。每次被孫悟空識破身份后,她都導演一場假死亡,通過象征性的身體死亡重建全新主體身份,來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此外,玉兔精也是利用自我身體空間進行生存探索的典型。她本是廣寒宮溫馴的兔子,為塵世生活而下凡化身天竺國公主。這種新的主體身份的建立,讓她不僅過起了尊貴的生活,還欲與唐僧結為夫妻,取其元陽真氣,好成太乙上仙。結局當然不完美,但玉兔精走出月宮閉塞的生存空間,改動物的、奴仆的身份為公主身份,卻是女性自主意識蘇醒,通過重構身體空間,建立起被貶損的主體身份的一個縮影。
女性主義學者朱迪絲·巴特勒曾說:“女性身體逐漸被父權制權力塑造成具有女性特質的身體……不符合標準的身體將受到權力的懲罰。”在封建社會中,女性身體是被權力規訓與懲罰的,就像明代婦女的三寸金蓮和貞節牌坊一樣,使她們備受折磨。但《西游記》中的諸多女性,卻積極主動地去掌握身體主動權,擴展身體空間,抵抗父權制對其身體的規誡。這也是當時社會上漸漸突顯的現象。據《明史·列女傳》記載,永樂年間,浙江定海縣的一對雙寡婆媳,去向尚書蹇義訴說家貧無法生活時,義反問:為何不嫁?作為一朝重臣的尚書竟然讓她們改嫁。可見,隨著時代潮流,女性地位逐漸提高,她們開始擁有對自我身體的掌控權。
二
《西游記》中的女性形象,無論仙、妖,還是人,絕大多數都已有清醒的自主意識,努力突破原有閉塞、壓抑的生存空間,探尋全新的自我空間。究其原因,這既和當時的社會背景相關,也與作者矛盾的女性觀密不可分。
《西游記》問世于嘉靖至萬歷間,這一時期正是中國封建社會發生著巨變的時期。首先,明代中期,官方的抑商政策有所松動,資本主義萌芽產生。當時,手工業迅速發展,生產水平大幅提高,商業資本活躍,城市經濟繁榮。除北京外,全國涌現了好多大都市,以及福州、寧波等多處對外貿易港口。在南方,大批的工商業市鎮興起。這必然促使市民階層隊伍的壯大,文學作品的面貌也隨之改變:內容市民化,藝術追求世俗化。市民形象和市民生活在明代的小說、戲曲,甚至詩文中都占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唐寅高唱“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的城市繁華景象,沈周訴說著“經車過馬常無數”的都市生活。《西游記》中的女性,有追求長生不死者,有追求自主愛情婚姻者,有追求權力地位者,這無一不是當時社會市民形象與市民情趣的反映。其次,明代后期興起的個性解放思潮強化了作者創作中的主體意識。明代的泰州學派發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運動,他們發揚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對人性的束縛,承認欲望為合理訴求,追求個性,主張平等。吳承恩作為現實社會的寫作者,其筆下虛幻的神魔世界,必夾雜著現實社會的影子。故而,《西游記》的女性形象是主體意識覺醒的,不斷地探尋自我生存空間。從人間帝王,到天宮素娥,再到各洞府之精怪,基本都是不滿于現實生存境況而孜孜追求改變的。
另外,作者矛盾的女性觀,也造就了小說中女性既積極進行空間實踐,又免不了被打壓的悲慘結局。據《淮安府志》記載,吳承恩性敏而多慧,博覽群書,科考不利,到中年才補上歲貢生。從讀書科考經歷可看出,首先,他骨子深處是嚴格遵循著正統儒家思想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等封建倫理道德是其所擁護與捍衛的。女性要順從男性要求,要沉默是金,要無才是德。所以,小說中,當飽受凄涼寂寞之苦的棄婦羅剎女面對另結新歡的丈夫時,依然溫柔、賢惠。就連牛魔王自己也說他的妻子是“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羅剎女是嚴謹恪守婦道的。盡管后來她的行為有些過激,對孫悟空充滿了仇恨,堅決不借扇子給他,但這是其母性的自然流露。故羅剎女免于一死,隱姓埋名,最終修得正果。相反,人間女子李翠蓮不僅死了,而且死因還顯得有點荒唐。她只因在門首拔金釵齋僧,被丈夫罵了幾句不遵婦道、擅出閨門就自縊而亡了。這并非李翠蓮不夠堅強,承受力差,而是作者讓她死的。誰讓她擅離閨門呢!其次,吳承恩作為一個封建士人,又是有著極強社會責任感的。在其《禹鼎志序》中,他曾說自己的創作是“蓋不專名鬼,時紀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可以說,他的志怪也好,神魔也好,并非只為了尚奇貴幻,實質是觀照現實生活的。他在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融入到了當時廣闊的社會中,思想不斷得以提升。他筆下的女性美麗聰慧,追求自由,敢于向社會不平等發起挑戰。這正是吳承恩肯定美,批判不合理,改良社會的美好愿望。《西游記》中的女妖們勇敢追求著愛情與婚姻,掙開束縛女性已久的無形精神枷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玉兔精,即假天竺國公主,不僅相中和尚,還拋頭露面采用拋繡球的方式來擇婿。小說中最具詩情畫意的場景,是唐僧與幾位風雅之士“樹精”在一起論禪,論道,論詩。其中的杏精很美麗,作者贊她“妖嬈嬌似天臺女,不亞當年俏妲姬”;有詩才,所作句句“清雅脫塵”。她因唐僧的才情與俊逸,漸有見愛之情,進而大膽追求。在杏精的世界里,沒有“長生”的欲望,沒有一時的茍歡,有的只是愛情。她不索取,不強求,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綜上,《西游記》的女性空間敘事,展現了不同空間下女性的情感狀態和人生軌跡,反映了女性在其生存空間的焦慮與掙扎,以及她們通過在男權社會中的空間爭奪與身份建構,最終重構自我空間的現實。小說中,大多數女性的空間探索都具有一種共性:她們努力逃避已有的生存空間,不停地進行空間位移,但又不得不回到原來的空間,甚至丟掉性命。這既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也和作者矛盾的女性觀緊密關聯。可以說,以神魔怪異為主要題材的《西游記》,是參照了現實生活中政治、倫理等各方面矛盾和斗爭的,其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中晚期個性解放思潮下女性自我空間探索的新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