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 徐州 221116]
文學創作不僅會涉及時間,還要在一定的空間中才能展開抒情或敘事。過去我們在文學研究中強調“知人論世”,僅關注其“時間”要素。近年來,隨著文學地理學的興起,人們開始關注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那些優美的文學景觀。它們原本只是普通的自然景觀或建筑物,但進入文學作品之后,便被賦予了文學內涵和審美價值,成為作家用以抒情或敘事的載體。比如,在辛棄疾的詞作中,就有多處寫及亭子,亭子成為他寄托情感的文學空間。遺憾的是,在目前關于稼軒詞的研究中,很少有人關注其中的“亭子”書寫。依據鄒建軍教授的看法,“從具體的作家作品出發來進行文學地理學研究,是最為明智的一種選擇”。本文以辛棄疾的具體詞作為中心,重點探究其中的“亭子”書寫,揭示其蘊含的文化內涵與文學意味。
一
亭子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釋“亭”云:“亭,民所安定也。……《釋名》曰:‘亭,停也,人所停集。’”由此而知,亭最初是指人們停留、集會的地方。秦漢有“門亭”“驛亭”,魏晉有“蘭亭”“勞勞亭”,隋唐有“逍遙亭”“愚亭”等,可以說,亭是最能代表中國建筑特征,集實用價值與觀賞性能于一體的建筑形式。宋朝在政治、經濟和文化藝術方面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尤其是園林和建筑的成就達到了整個封建社會的高潮,著名的如“介亭”“小隱亭”“極目亭”等,是眾多文人題詠的對象。
辛棄疾一生寫有600多首詞作,其中寫及“亭子”的共有11首,涉及7座不同的亭子。這些亭子中,稼軒對建康(今江蘇南京)賞心亭有過三次書寫:第一首《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寫于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當時29歲的稼軒被派作建康府的通判。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稼軒擔任參議官,又寫下《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和《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兩首詞作,仍以賞心亭為書寫空間。據《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記載,賞心亭在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由于亭子登高望遠的特點,故其在《念奴嬌》一詞中寫到了“虎踞龍盤”的壯觀場面以及周圍“柳、斜陽、歸鳥、喬木”等景色。
稼軒詞中寫及的第二座亭子是冷泉亭。冷泉亭在今浙江杭州,據咸淳《臨安志》卷二十三載,冷泉亭在飛來峰下,唐刺史河南元藇建,刺史白居易記,刻石亭上。樂天《冷泉亭記》記云:“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由寺觀言,冷泉亭為甲。”可見冷泉亭在唐人眼里是頗具特色的建筑。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稼軒在前往臨安(今浙江杭州)的路上寫下了《滿江紅·題冷泉亭》。
稼軒詞中寫及的第三座亭子是小山亭。《輿地記勝》載,小山在東漕衙之乖崖堂。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春,稼軒做荊湖南路轉運副使,題詠了鄂州(今湖北鄂州)的小山亭(《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宋光宗紹熙年間,稼軒閑居江西上饒,寫有《賀新郎·題趙兼善東山園小魯亭》,其中小魯亭是稼軒詞中寫及的第四座亭子。據《鉛山縣志》卷三《山川志》載,東山,在縣東三里,翠微間有亭……宋春陵守趙充夫治其地為東園。由地方志的記載與稼軒的敘述可知,小魯亭正是建立在“翠微間”的那座亭子。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稼軒任兩浙東路安撫使,在會稽(今浙江紹興)秋風亭留下兩首詞作,分別是《漢宮春·會稽秋風亭懷古》和《上西平·會稽秋風亭觀雪》。秋風亭是稼軒詞中寫及的第五座亭子。張淏《會稽續志》有言:“秋風亭在觀風堂之側,其廢已久,嘉定十五年,汪綱即舊址再建。綱自記于柱云:‘秋風亭,辛稼軒曾賦詞,膾炙人口,今廢矣。’”可見秋風亭經歷過兩次興廢,且稼軒的題詞在后世有著一定影響。
稼軒晚年任鎮江知府,題詠了當地的北固亭和塵表亭,有《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這是稼軒詞中寫及的第六、第七座亭子。《北固山志》卷二《建置郡守宅》載:“北固樓在山上,晉蔡謨建。《梁紀》云:‘大同十年春三月乙酉幸京口城北固樓,改名北顧。’”由此可知,北固亭建在高處,且其構造同樓一樣可供登覽。《北固山志》卷二《建置郡守宅》對塵表亭有如下記載:“塵表亭,舊名婆羅,元祐中守林希于廣陵得婆羅三十本,植亭下。后陳居仁易名,在(丹陽)樓北隅。”
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發現,稼軒筆下的亭子都位于中國的南部地區。頗為有趣的是,稼軒是山東濟南人,幼年和青年時期長于斯,可其竟無一首詞作涉及山東的亭子。從時間來看,稼軒的作詞生涯是在南歸以后才開始的,在山東沒有留下詞作或可理解;至于為何后來也沒有對家鄉亭子的回憶,許是當地的亭子沒有給予他深刻的印象,因而并未對其日后的創作產生影響。
二
稼軒詞中所寫的這七座亭子,體現出不同的文化功用和文學意味,大致可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交際。古代文人交際都會選擇風景優美的場所,酒樓亭子自然是首選之處。比如,《念奴嬌》(“我來吊古”)一詞,是稼軒寫給史致道的。史致道時知建康府兼行宮留守,在政治上同稼軒一樣主張抗金復國。由于是酬贈之作,稼軒在借吊古表達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和憤懣之余,又在下闋以謝安的故事擬致道的不幸處境。相比之下,《菩薩蠻》(青山欲共高人語)的基調則顯得輕松積極。在葉丞相面前,稼軒對“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的說法表示不屑,有意展現了自己樂觀進取、奮發向上的一面。寫《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時,稼軒的同僚王正之從湖北漕調轉湖南,兩人在小山亭置酒送別。稼軒在詞中表達了對正之的不舍,并感嘆“閑愁最苦”,不愿與之倚欄欣賞。
第二,觀景。古人登亭,必然要寫景。從外形來看,亭是一種“有頂無墻”的建筑物。有頂可遮風擋雨,無墻則保證了人們在觀賞景物時有開闊的視野。所謂“空故納萬境”,這種獨特構造使眾多景物包含在一個相對集中的空間之中,游客可從中獲得更豐富的視覺和心靈體驗。如《滿江紅》(直節堂堂)、《賀新郎》(下馬東山路)、《上西平》(九衢中)三首詞就有對四周景物的細致刻畫與描寫。《滿江紅》一詞描寫了“夾道拱立”的杉樹和飛來峰,“山木潤,瑯玕濕。秋露下,瓊珠滴”的景致,以及“澄碧”般的玉淵。《賀新郎》一詞寫在趙兼善主持修建的小魯亭中,雨天從亭間望去,四周的松篁多到“快滿眼”的地步,并有“雙白鳥,又飛去”的畫面。寫作《上西平》則是在冬天,當時作者在亭中聽到周圍的竹子因風窣窣作響,像蟹在沙子中爬行,亭外的雪“才整整,又斜斜”,極富動態美。
第三,感懷。歷史上登亭的懷古抒情之作亦不少,《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漢宮春》(亭上秋風)、《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永遇樂》(千古江山)、《生查子》(悠悠萬世功)皆屬此類作品。周濟曾評論說:“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反觀稼軒的生平,他的詞作多為遭遇現實后的吐露,字里行間時常蘊含著個人情感,因而此類作品數量最多。登賞心亭,稼軒觸景生情,不禁產生“欄桿拍遍”的舉動。秋風亭中,稼軒借亭外的裊裊秋風起興,繼而寫到古時的司馬相如、司馬遷等人,以表內心不甘退隱,而是關心政治、有所作為的志向。有關北固亭兩首詞作,體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基調:《南鄉子》風格明快,展現了“生子當如孫仲謀”的豪情壯志;《永遇樂》則沉郁悲壯,抒發了“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消極情緒。身處塵表亭內,作者重在闡述大禹治平水土的功績,并借古觀今。
總之,亭子從原先單一的休憩之所,因人們在此聚集,后又被用來交際、送別、宴飲等,有了一定的文化意義,逐漸變成一種文化場所。它為人們感發提供了一個廣闊而自由的空間,其本身也被賦予了一定的文學內涵。
三
稼軒在詞中寫及亭子時,往往表現出一些固定化的文學特征,這對于我們深入理解辛詞有一定的裨益。首先,稼軒寫亭子,常常把時間設置在秋天。如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山木潤,瑯玕濕。秋露下,瓊珠滴。(《滿江紅·題冷泉亭》)
亭上秋風,記去年裊裊,曾到吾廬。(《漢宮春·會稽秋風亭觀雨》)
這是一種時間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也許稼軒登上這些亭子的確都是在秋天,但這些詞中除了描摹秋景之外,似乎總在不經意間提到稼軒自身客居失意的處境,以及想要收復中原而不得的苦悶心情,情感大多悲涼。這正是時間設置在秋天的張力。一方面,秋高氣爽的季節中的景物平和而開闊;另一方面,萬物逐漸有了衰敗的趨勢,能夠營造出一種凄冷而肅穆的氛圍。縱觀整首詞,稼軒寫秋的同時還會提到夕陽:如《水龍吟》中的“落日樓頭, 斷鴻聲里, 江南游子”,《漢宮春》中的“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斜陽”在中國傳統中代表著遲暮與蕭條,稼軒以此寄托心中那股老之將至、郁郁不得志的幽憤之情。此外,“斜陽”“落日”的叫法又與“夕陽”稍有不同:“斜”與“正”相反,暗示著未能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落日”則顯示輝煌不再,是稼軒人生經歷的寫照。
其次,稼軒寫亭子,一般都要述及“雨”和“欄桿”。其中“雨”的詞作如下:
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更憶公歸西悲日,正濛濛、陌上多零雨。(《賀新郎·題趙兼善東山園小魯亭》)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稼軒筆下的雨分為兩類:一類是現實中被直接描摹的雨,如第一例;另一類是經過虛擬化的雨,如第二例和第三例,它們分別化用了詩詞“我來自東,零雨其濛”(《詩經·豳風·東山》)和“憂愁風雨,一般相妨”(蘇軾《滿庭芳·蝸角虛名》)。這類雨“已不是簡單的純自然的客觀物象,它已成為詩人某些情感信息的載體”,擁有深刻的思想意蘊。其實,無論是來源于自然界還是從前人作品中取材而來的雨,它們都是詞人在亭中所觀所感的反映,有些已經成為其心中風雨的寫照。
稼軒在寫亭子本身時,“欄桿”是其首要落筆處:
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有學者認為,此二處分別運用了劉孟節(“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桿拍”)以及蘇舜欽(“誰見危欄外,斜陽盡眼平”)的典故,如果是用典故,便是虛寫。筆者以為,欄桿本就是亭子的一部分,而且可以說是為其所特有的構造;稼軒登臨感發,大有實寫的可能。相比稼軒借欄桿表達其悲憤欲絕的心情,同時期詞人寫欄桿時表達的情感則不盡相同。如姜夔作“倚闌干,二三子,總仙才”(《水調歌頭·富覽亭永嘉作》),趙長卿寫“憑欄幽思幾千重”(《畫堂春·長新亭小飲》)等,表達的都是相對悠閑和閑適的心情。
第三,稼軒寫亭子,往往會用典。稼軒在11首詞作中運用了很多典故,其中有同一個人的典故的重復運用。比如,有關張翰的典故就用過多次。《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中說:“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漢宮春》(亭上秋風)中說:“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莼鱸。’”這是張季鷹因秋風起思鱸魚而辭官歸鄉的故事,后人多用于暗指無意于仕途,渴望歸隱。在這里,稼軒反用典故,是想表達自己渴望得到外界的賞識以及入世為官的愿望。謝安的典故也在這些詞中經常出現,如《念奴嬌》(我來吊古)一詞中有“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賀新郎》(下馬東山路)中有“謝安雅志還成趣。記風流,中年懷抱長攜歌舞。政爾良難君臣事,晚聽秦箏聲苦”。《晉書·謝安傳》記錄了謝安“然每游賞,必以妓女從”的風流,并說其“累違朝旨,高臥東山”“及弟萬廢黜,安始有仕進之志”“東山之志始末不渝……雅志未就,遂遇疾篤”。看得出來,稼軒很佩服謝安的為人,常以其事入詞;當然他也是想借寫謝安來側面書寫自己壯志未酬、愁苦不已的心情。此外,稼軒還經常采用大禹的典故。《漢宮春》(亭上秋風)里說:“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生查子》(悠悠萬世功)又言:“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大禹一生的功績就在于其治理水土,為百姓帶來了太平生活。但《漢宮春》里說“斜陽依舊”,然而“禹跡都無”,則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稼軒許是想通過寫大禹的故事來傳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的愿望,以及因不受統治者賞識而不得為民效力的憤懣之情。由于當時的北伐主持者們好大喜功卻又缺乏如大禹一般的實際才能,故而稼軒發出了“思量禹”的感慨,對這一現狀進行強烈的諷刺。
稼軒寫亭時大量運用典故,是由于他自身有著豐富的歷史知識儲備;與此同時,這些典故也增加了亭子的歷史厚重感。只有在作品中加入一些故事,才能提升亭子的文學內涵。通過分析這些典故,我們可以看到,它們是經過稼軒悉心甄選的。譬如《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一詞中的“無人會,登臨意”,正是與亭有關的故事:“金陵賞心亭,丁晉公出鎮日重建也。秦淮絕致,清在軒檻。取家篋所寶《袁安臥雪圖》張于亭之屏,乃唐周昉絕筆。……偶一帥遂竊去,以市畫蘆雁掩之。后君玉王公琪復守是郡,登亭留詩曰:‘殘蟬不會登臨意,又噪西風入座隅。’”諸如此類的還有很多。由于稼軒善用剪裁和融化的方法,這些典故往往能與周圍景物完美契合,起到錦上添花的妙用。
總之,稼軒使用多種文學技巧,在詞中為后人展示了一個美妙的亭子世界。這些經過稼軒題詠的亭子已成為典型的文學景觀。其中幾座亭子今天已無跡可尋,但也有一些得以保留、翻新或重建(如賞心亭、冷泉亭和北固亭等)。由于文學的形象性,容易喚起人們對相關景觀的向往,故這些亭子能夠吸引人們前往觀覽。這就意味著,文學不僅僅能洗滌人的心靈,還能提升地域空間的文化意蘊與文學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