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憶萱[中國人民大學, 北京 100872]
以東北女作家為代表的女性文學是地理學視域下中國現當代文學建構的重鎮之一。早在1946年,韋長明率先提出了“東北女性文學”的文學史概念,使東北女作家這一獨具特色的文學勁旅浮出歷史地表。在這片神奇的黑土地上,她們共同見證了東北文學的博大與寬容,也在這份慷慨的接納中互訴衷腸。新時期以來,作為東北女性文學中的佼佼者,逐漸形成了以“遼海”為地標的文學風景,影響力遍及全國。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王春榮、吳玉杰等著的《地理·文化·性別與審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一書,是一本以“地理”為依托,以“女性文學”為研究對象,以“女性審美”為切入點的女性文學研究佳作。該書一方面在于運用了時下炙熱的文化地理學與代際研究視角,將研究視域置于遼寧女作家的范疇,以此探討遼寧這一方文學土地上的女性情懷;另一方面則在此基礎上進行批評之批評,對遼寧女性文學研究進行了悉心而嚴肅的整合。在女性文學批評研究甚少的當下,該書對于女性文學批評自始至終的關注,無疑顯示出了著者的良苦用心。這樣看來,借該書縱觀遼寧女作家與女批評家,一覽遼海風景中的女性文學魅力未嘗不可。
《地理·文化·性別與審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以“地理”作為該書的關鍵詞之一,以“東北”作為宏觀的地理背景,進而將研究定位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運用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呈現遼寧女性文學的獨特之處。文化地理學有助于打破歷史發展與社會空間之間的固化聯系,在突出地域性研究價值的同時,增強了其在文學建構中的理論活力。正如當代歷史理論家愛德華·W·蘇賈所言:“在1980年……一種具有明顯特色的后現代和批判的人文地理學正在形成”,它“重新將歷史的創造和人文的構筑、構形結合在一起。從這種富有創造性的結合中正生出各種新的可能性”①。
該書著者在寫作中有意識地貫穿并突出了文學地理學的視角。著者敏銳地看到:“‘東北女作家群’是以其自覺的‘本土化寫作’意識及鮮明的東北地域特色為標志而形成的女作家群體。”②作為地域空間邊緣的“東北”,不僅成為東北女作家文學創作的資源,更支撐了其文學風格的形成。“北極村”“額爾古納河”“歇馬山莊”“上塘”乃至“二人轉”這些地理或文化坐標,無不帶有東北的印記。更為重要的是,在地域空間邊緣之外,著者進而發現了東北女作家身份的邊緣性。“她們既有地域空間的邊緣性,更有性別身份的邊緣性,文化審美對象化的邊緣性。”性別身份與文化審美對象化的邊緣性源于地域空間的邊緣性,成為地域空間邊緣性的拓展與延伸。因東北女作家的多重邊緣意識,“草根情懷”“底層敘事”與“民間立場”成為她們特殊的精神內核。在文化地理學的視角下,著者力圖實現的是東北女性文學研究的層層深入,旨在直擊東北女作家文學創作的本質。可以說,文學與地理學的創造性結合在該書中得到了生動呈現。
在對遼寧女作家創作進行探討時,該書著者始終潛存著一種或明或隱的代際意識。即在整體觀照之余,對遼寧女作家進行代際劃分,使得該書暗含了一條動態的關涉遼寧女作家文學創作的主線。這種動態的發展與比較意識首先鮮明地體現為宏觀的“老東北”與“新東北”概念的提出。在“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歷史規律面前,“老東北”與“新東北”概念的提出具有必然性。著者以線性時間為劃分依據,將“老東北”指向蕭紅乃至草明、陳學昭、白朗等現代啟蒙者,而遲子建、馬秋芬、素素等當代女作家則歸于“新東北”的概念中。同時,著者不局限于單純的時間意義,而是致力于挖掘“新/老”概念背后的美學轉變。“‘老東北’女作家筆下呈現的是‘凍土’文化蘊含的激情與詩意”,“新東北”女作家“懷著對‘溫情化’的向往回歸田園,表現出對已經轉暖的東北大地深深的敬仰,以一種‘溫情化’的書寫體現出對和諧美的追求”。從“生死場”到“北極光”,從“小團圓媳婦”到“親親土豆”,同是青睞于東北大地的文學書寫,卻出現了由鏗鏘苦難到詩意抒情的敘事變化,自覺的文化尋根意識與地域特色成為當代新東北女作家的共同追求。同時,著者也不忘對“老東北”與“新東北”女作家創作進行適宜整合:“新老女作家對大東北這塊黑土地始終懷著赤子之戀,視黑土地為她們的‘生身之地’‘文化之根’,無論她們生活在‘中心’還是‘邊陲’,無論南下還是北上,魂牽夢縈大東北,書寫大東北既是她們文本的表層敘事結構,也是她們永恒的心靈之聲。”以代際視角關注東北女性文學的發展,不僅為東北女性文學的歷時性考察奠定了基礎,也為當代東北女性文學的共時性比較提供了新的思路。
此外,這種代際意識還體現于著者對遼寧女作家的選取標準。這種探討直觀地體現在小說創作的述評之中。著者以“60后”“70后”“80后”為分類依據,將遼寧女作家皮皮、蘇蘭朵、鮑爾金娜分歸于下,同時分別貫之以“女性寫作的‘生活方式’與孤獨體驗”“靈魂直擊與‘冰火交融之美’”“青春文學的寫作激情與生命成長”等富有時代特色的文學命名。在遼寧女性詩歌創作和兒童文學創作中,這種代際劃分意識同樣存在。這不僅標志著遼寧女作家各具差異的身份認同,更為重要的是表明了遼寧女作家文學隊伍梯層的健康態勢。這使得該書既開拓了遼寧女作家創作研究的視域,又實現了遼寧女作家整體風貌與個別特色的融合。
對女性文學批評的關注也成為《地理·文化·性別與審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一書的寫作特色。中國女性文學批評以西方女性主義為理論根源,在形成之初就自覺地承載了中國女性的文學創作,時至今日,已逐漸由理論的探索建構期,走向理論的實踐深化期。遼寧女性文學批評與中國女性文學批評發展大致同步,但它同時具備了自身的獨到之處。正如書中所言:“堅持女性文學批評的文化立場,同時對女性文學和女性文化現象做文化審美闡釋,這是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特點。”遼寧女性文學批評以文化批評為主導,包含了女性主義批評、大眾文化批評、空間批評等多種批評方法,逐步形成了以“地域性、性別性、學科性、多維性”為特點的理論體系。
此外,需要提及的是,該書在探討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過程中,自覺地將立足點放在了批評的主體(即“遼寧女性批評家”)之上。在列舉遼寧批評家主體的同時,根據女性批評家各自的研究特點進行了恰當的分類或總結,試圖進行“批評之批評”的嘗試,凝構了遼寧女性文學批評“凝重、先鋒、個性化”的整體特征。遼寧女性批評家同中有異,具有各自的研究重點與學術追求,尤以大連大學著名女性學專家李小江和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教授季紅真為代表。在對李小江“婦女口述史”研究的批評中,著者對李小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她的那份清晰的學科意識,使她的學術研究始終處于前沿地位,她是當代婦女運動和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先鋒。”這便在遼寧乃至當代女性研究的范圍中對李小江做出了極大肯定。季紅真作為東北“移民”,以蕭紅研究為重點,同時兼及當下女性作家批評,“極為重視個體價值的歷史性呈現,對女性主體的確立成為她基本的女性批評研究思路”,始終保持開放的批評態度。該書多次提及季紅真的“人文立場”,準確地捕捉到了季紅真的批評特點。
獨立的批評意識貫穿全書。該書總體上根據文體進行分類,在女性小說、女性散文、女性兒童文學的文體框架下分設文體批評一節,結合文體創作特點對各文體進行總結,如“遼寧女性批評家的小說批評”“非女性化的女性散文批評”“詩人詩評:遼寧女詩人群像素描”“馬力:遼寧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高原”等,使該書邏輯清晰,層次感強。同時,著者堅持以辯證的眼光看待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現狀,將“批評之批評”發展為“批評之批判”。著者跳出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局限,將遼寧女性文學批評與全國女性文學批評進行比對,在肯定之外指出當下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缺陷,堅守著學術批評的客觀性。其問題主要表現為“三個缺乏”:缺乏銳氣、缺乏交流、缺乏自信,著者以此全面地概括了遼寧女性文學批評的困境。這種批評缺陷,不僅具有針對性,同時也為當下的文學批評提供了借鑒。
《地理·文化·性別與審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是一部系統研究遼寧女性文學的奠基性作品,其鮮明的文化地理學視角,潛在的代際研究觀照以及始終堅守的獨立批評意識,使得遼寧女性文學能夠以嚴謹、新鮮、客觀的樣態呈現于讀者面前,也使讀者能夠全面地了解遼寧女性文學研究的現狀。作為首部當代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的學術著作,盡管該書還存在著諸如作家作品研究不夠深入、語言風格欠缺統一等問題,但著者所做的開創性努力依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① 〔美〕愛德華·W·蘇賈 :《后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7頁。
② 王春榮、吳玉杰等:《地理·文化·性別與審美——遼寧女作家創作與批評研究》,春風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