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廣生[陽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山西 陽泉 045000]
繪畫起源于史前時期,比詩歌的產生要早許多。全世界最初的繪畫都以描繪物體作為中心,比如我國古代新石器時代的代表文化仰韶文化,其中的彩陶藝術就是以鳥、蟲、魚等為主要的描繪對象,還有一些巖畫、壁畫也是選擇牛、羊、馬、鹿等動物作為描繪對象。繪畫者們能夠準確地把握住描繪對象的各種形態動作,在其中加入自己的精神和感情,帶領觀者進入審美的境界,進而達到交流情感的目的。同樣,詩歌這種語言載體承載著人們太多的情緒表達,詩人們或者歌頌勞動的艱辛與光榮,或者贊嘆愛情的美好與凄楚;有人借以批判戰爭的壯烈與殘酷,有人用之抒發人生的豪邁與憂傷。人類豐富的情感以及表達情感的欲望將詩歌與繪畫緊密聯系起來,而在中國文化里,詩和畫更是一對歷史悠遠、緊密相連的姐妹藝術。
在中國古代有一種特別的詩歌——此種詩根據繪畫而作,與畫作的聯系十分緊密,詩歌不僅改變了圖畫的畫面布局,并且可以闡釋和深化畫境,還能夠彌補單純的畫作在情感表達上的局限。正所謂“詩是有聲畫,畫是無聲詩”“畫得詩之意,詩助畫之思”。古詩云“野渡無人舟自橫”,宋徽宗趙佶曾以“野渡無人舟自橫”為題考畫師,許多人就是畫在荒涼的古渡口漂泊著一葉扁舟,這樣的畫作就缺少了詩意,觀者只看到了“野渡”“舟自橫”,而沒有畫出“無人”這一意境。其中有一畫師畫的是一個人臥于舟尾,手里還握有一支笛子……畫者其意不在舟中無人,而是說明此處無人乘船,連擺舟之人也百無聊賴,無心吹笛而打起瞌睡來。再如“深山藏古寺”一句,畫者只需畫一條沒入白云生處的小徑,再加一小沙彌在溪邊挑水,就會讓人聯想到山中藏有古寺。繪畫語言的介入使得詩歌的意境更加豐富形象。
在題畫詩中,畫作是詩歌對某種特定環境、特定情感的簡單描繪;而詩歌是繪畫的補充,是畫家為了讓人明白其作畫的意圖而作的文字解釋。詩與畫既是相通的,但不是等同的.詩可以因有畫意而更加引人入勝,畫會因為有詩情而更具藝術魅力。我國古代詩人中不少人能書善畫,朋友之間相互贈送畫作并且互相題詩賦詞的現象也很普遍。題畫詩涉及的題材多是人物、山水、花鳥、蟲魚等各類,涉及面廣,內容豐富,應用范圍也很廣,而且不同的題畫詩所承載的功能也各不相同。通常來說,題畫詩的內容有以下幾類。
徐渭是明代著名文學家、書畫家,是個極有個性的大畫家,他繼承了王維、徐熙、文同、蘇軾、王冕等大畫家的精神,開創了水墨寫意的新局面。人們將他稱之為“潑墨大寫意畫派”之創始人、“青藤畫派”的鼻祖。徐渭創作了不少題畫詩。徐渭的題畫詩常常移情于物,挖掘詩歌中蘊藏的畫面,抓住某一聯系闡發其心中所想,由畫及詩,因畫中事物的觸動而想自身之境況,由詩觀畫,借物生成畫境。
徐渭喜愛畫竹子,常常將之放置在十分惡劣的自然環境中,取名為 “風竹”“雨竹”“雪竹”等,這些竹子畫實際上也是徐渭對己身命運遭遇的一種寫照。竹子在他的畫中,是一個充滿感情與生命力的形象,竹子正象征了他本人的精神與氣節。《雪竹》云“雪壓煙迷月又蹉,前村昏黑水增波”,惡劣的環境使竹身處險境,縱然備受欺壓,但竹仍“掩節埋清折好梢”。這正像徐渭豪縱不羈的性格,縱被欺壓,心底仍然憤懣不平。《風竹》云“兩竿梢上無多葉,何事風波滿太空”,竹本少葉,但“風波”不斷,“憑君莫畫生風葉,卵破巢傾始得知”。徐渭借竹抒懷,既表達因為命運無法把控的一種無奈,又隱隱約約表達出對災禍的畏懼心理。《雨竹》云“小露垂梢雨壓竿,真成滴淚不曾干”,這里的雨竹又傳達出作者的哀怨之情。在這些以竹子為題材的題畫詩里,徐渭賦予竹子以人的精神與性情,賦予其豐富的象征意蘊,使得詩與畫相得益彰,這都歸功于借物傳情在題畫詩中的運用,拓展了畫境,闡釋并豐富了詩意。
繪畫是一種由線條與色彩相互作用而構成的平面藝術,在畫上題詩可以很好地詮釋與延伸畫面。詩人受到了畫作的觸動,或展開豐富的聯想,或引發情感體驗,移情于物,將畫中孕育的情感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以詩文闡釋畫境,賦予畫面更加豐厚而深刻的蘊涵,由此生成的意境既脫胎于畫境而又高于畫境。
在題畫詩中,題寫在人物畫像上面的詩為數不少,有的人習慣將詩文題寫在自己的畫像上,如清代趙翼《甌北集》中所收錄的《自題小照》;有的人則經常為他人題寫畫像,如錢維喬所作《題汪七傳舟小像》。品評人物的題畫詩有時重點描摹畫中人物的體貌神態,以表現人物的個性與性情;有時則選擇畫中人物的某一特點來結構詩作,直接品評人物,體現了作者的態度與畫中人的友情。
題詩畫中畫家品評人物多借用典故,或者由畫中人和物引發感慨,或是將畫中人和物代入歷史典故,重新演繹。可以說,對人物的品評延伸拓展了畫的意境,可以說是對畫作的再創作。
《昭君下嫁圖》中,徐渭因王昭君的遭遇而生發出了“人生觸處有不幸,東脫網罟西亦阱”的感嘆。《抱琵琶偶佇蕉陰美人》中作者詩思翩然縱逸,因為“偶佇”而想起了明妃,“行到芭蕉忽回想,去年此日嫁明妃”。王昭君雖美若天人,卻無法得到皇帝的青睞,最后不得不懷抱琵琶而遠嫁匈奴。徐渭還曾題寫石榴詩名為《予作花十二種多風勢,中有榴花,題其卷首曰石醋醋罵座》。從題目可知畫作的內容是十二種包括石榴花在內處于風中的姿態。作者在此處化用了《博異志》中《崔玄微》這一傳奇故事:在崔處士的花園中,眾多花妖為了躲避狂風,特意邀請風妖封姨出席宴會,酒席中封姨因為酒醉而打翻了酒杯,弄濕了石榴花精的裙子,石榴花精大怒而大罵風妖。風妖大怒而去,后來得到崔處士的庇護,花妖們才躲避了災難。在此故事的基礎上,徐渭作題畫詩云:“姐妹低頭內款時,石家妃子罵封姨。即今未了炎涼債,許傍梅花寫一枝。”作者由圖畫想到《崔玄微》中石榴花精大罵風妖的故事,把在炎炎夏日盛開的石榴花與寒冬里傲世群芳的梅花當作受罰者和懲罰者,石榴花為了償還一份“炎涼債”,特意依傍梅花以受其寒氣作為懲罰。詩歌想象奇特,構思巧妙,讀來趣味盎然。
文人交往,詩文唱和往往少不了。擅長描繪丹青的文人們,除了詩文唱和之外,還會創作不少題畫詩用于歌頌友情。此類題畫詩或者應別人的邀請題寫在特定的圖畫上,或者題寫于要贈予某人的畫作上。
錢維喬是清代著名文學家、戲曲家,他曾創作了一百余首題畫詩。同其他詩人一樣,錢維喬所創作的大量的題畫詩與其畫家身份有很大關系,其中不少詩作就是他題寫在自己創作的圖畫上的。這些題畫詩承擔了聯系友人、交流情感的職能,字里行間、唯美畫面中流露著錢維喬與朋友之間的款款深情。
《題趙舍人味辛寫經圖》云:“我交舍人卅載余,稔其孝行今所無。”起筆詩人便提到與趙舍人的交往與相識,然后指出趙舍人“為母寫經十指枯”的艱辛以及創作這幅圖畫的原因是“以志永慕繪作圖”。詩人感嘆“緋紫離身系戀多,素衣一脫誰還憶”,并且以親身經歷告訴友人這樣苦痛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錢維喬認為趙舍人這樣做并不能真正地減輕他心中的痛楚,想要告慰亡親,只能是自奮圖強,有所作為。
人們常將詩與畫列舉,如“詩情畫意”“詩畫一律”“詩源于畫”“如畫如詩”等,足見兩者之間的淵源之深。在古代有很多詩人都是詩、書、畫兼善,三者相互交融,繪畫之余詩人題詩入畫,再以書法為紐帶,融詩、書、畫三位為一體,構成一幅布局更加合理、意蘊更加深厚的優美畫卷,使讀者既可賞畫,又可品詩,還可觀其書法,極大地增強了畫面的觀賞性。在題詩入畫時,繪畫的主題得到升華,意蘊得到擴展,增強了畫之韻味。在為畫題詩時,又將繪畫的各種技法運用在詩作之中,建構一幅幅意境深遠的詩中畫。然而,詩歌中的“畫意”,是從心境、心情中得來的;而畫中的“詩情”,是在由景造境之際所產生的。因此,詩歌中之活潑的畫意,或畫中的新奇詩意,都是自然而然的東西,都是作者內在思想情感的真實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