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蔚[鹽城師范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文學與歷史,經常被認為是兩個互相獨立的不同學科,或是將文學視為人類歷史上出現的附屬品之一,如同建筑、繪畫或音樂。文學作品一向被認為是靠不住的資料, 因為它們并非用來提供可靠的數據或明確的歷史事實。美國歷史理論和文學批評理論學者拉卡普拉曾提到這一觀點形成的原因:文學和哲學文本“所提供的任何資料必須和其他更可靠的文獻對照證實之后才可以使用, 因此它們的作用被認為是多余的”①。那么文學在人類歷史中到底占據著一個怎樣的位子呢?
關于歷史和文學的關系,20世紀西方理論探討中最有代表性的即是海登·懷特的觀點:“歷史和小說實在是大同小異,歷史敘述和文學敘述并沒有本質的區別。”②懷特強調“歷史敘述的文學性”, 當然有其一定的道理和批判意義,卻往往被引向另一個極端——模糊甚至抹殺了歷史和文學之間的區別。對于文學虛構和歷史,張隆溪教授曾評論:“文學虛構雖然不是歷史事實,但文學可以給人以現實感,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比一般檔案記錄更貼近歷史的總體和本質。”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現實主義小說,如巴爾扎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描繪了19世紀歐洲歷史和社會現實,其真實細致的程度甚至超過后世的一些歷史文檔。因為作者本人就生活在那個時代,他們比史學家們更了解那時歷史的真實,而他們的創作動機里應該不會包括改寫或是重新發現自己時代的歷史。如果說,有人想證明這一觀點之于文學的普遍性,那我們不妨直接以幻想文學為例,從這一離現實最為遙遠的體裁來看看文學敘述的歷史性,探尋掩藏在文本中的歷史真實。
幻想文學,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這樣定義:“虛構的作品,著力于陌生化的背景設定(如異世界或異時空)和角色(如超自然或不可思議的生物)。”《牛津文學術語詞典》的界定:“任何一種虛構敘事作品, 此類作品不會對我們熟知的世界進行現實主義的表現。”④顯然,兩者都只是非常寬泛的界定。相比之下,現代幻想文學作為一個獨立明確的文學類型,則有著較為清晰的發展脈絡:初步形成于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代表作品有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1819—1875)的《水孩子》(Water-Babies),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1824—1905)的《影者》(Phantastes)和《公主與妖精》(The Princess and the Goblin),莫里士(William Morris,1834—1896)的《世界盡頭之井》(The Well at the World’s End)等。進入20世紀后,來自英美兩國的眾多著名作家,如托爾金(J.R.R. Tolkien)、劉易斯(C.S.Lewis)、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Guin)以及新晉代表羅琳(J.K. Rowling)等人, 將幻想文學帶進了大眾主流文化,極大地推動了這一文學類型的發展。廣義上的幻想文學包括“夢幻、寓言、童話、傳奇、科幻小說”等多種類型。于是,從古代神話和民間傳說到亞瑟王的故事和中世紀傳奇,從荷馬史詩和《貝奧武甫》到文學經典如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和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這之中的很多作品都符合或部分滿足幻想文學的基本特征:魔法、想象中的世界和神奇的生物。許多作品的類型和幻想文學的邊界亦不分明。事實上,神話、傳說和史詩等都是幻想文學的重要來源,這也直接帶來了幻想文學的一個主要特點:繼承性。
人類早期的文學創作,無論是口頭還是文字的,都或多或少地包含著幻想的成分,其中一些結構和內容上的基本要素在后世作品中不斷被使用展現。結構上的繼承一般體現在敘事結構的保留,比如歐洲中世紀的夢幻文學。此類型作品的主人公在夢或幻景中經歷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物。這一傳統本身根植于古典文學和圣經文學,以但丁的《神曲》、蘭格倫的《農夫皮爾斯》和“戈文詩人”的《珍珠》為代表,并深刻影響著日后的歐洲文學——從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和班揚的《天路歷程》到華盛頓·歐文的《瑞普·凡·溫可爾》與劉易斯·卡洛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均采用了這一框架結構,其中《愛麗絲漫游奇境》更是現代幻想文學早期的經典。內容方面則有著更多的元素,在幻想文學作品中傳承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勇敢的主角、奇異的冒險、致命的怪獸和神秘的國度已經成為固定模式之一;精靈、矮人、獨角獸,神話里的生物連同傳說中的寶藏一起成為普遍的存在。這些元素廣泛且頻繁地出現于各類幻想文學之中,目前風靡全球的系列小說《哈利·波特》就是集眾多幻想元素于一身的典型。
《哈利·波特》系列中有兩大主要人物:哈利·波特和霍格沃茲魔法學校的校長鄧布利多。故事的主人公哈利,年輕勇敢,潛力無限;鄧布利多則是智慧且德高望重的長者,同時也是偉大的巫師領袖。后者不但向哈利傳授知識和技藝,更是他人生的精神導師。這一模式多次出現在經典作品中,如傳說中的亞瑟王和魔法師梅林,《指環王》中的弗羅多和智者甘道夫,甚至是《基度山伯爵》中的愛德蒙·唐泰斯和那位老神甫法利亞也完全符合這一模式。最終,哈利成為肩負使命的優秀巫師并成功戰勝邪惡勢力——主人公的成長和最終目標的達成,亦是幻想文學的永恒主題之一。當然,也有人指出哈利·波特是典型的灰姑娘式的主人公,因為哈利從一個遭受虐待的十歲孤兒成為身負使命的杰出巫師。
《哈利·波特》繼承且融合了歐洲傳統文學的眾多元素。首先,羅琳對民間傳說故事進行藝術組合,尤其是有關巫師的傳說。本來,魔法和巫術在歐洲就有著廣泛而深厚的基礎:巫婆、狼人、會噴火的龍在歐洲就如同佛陀、土地神、狐貍精在中國一樣,婦孺皆知,并根植于社會風俗文化的各個方面,自然也就頻繁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其次,羅琳從歐洲文明的兩大源頭——古希臘羅馬神話傳說與圣經中獲取創作靈感及素材。許多人物姓名,形象甚至是故事情節都直接來自其中,如米勒娃·麥格教授(Minerva Mcgonagall)的名字與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Minerva) 相同, 赫敏(Hermione)是希臘神話中美女海倫的女兒之名,瑟斯(Circe)源自《奧德賽》中一位強大的女巫,而《哈利·波特與魔法石》中看守魔法石的三頭狗路威(Fluffy)幾乎就是希臘神話中地獄看門犬的翻版,連制服它們的方式都一模一樣:用豎琴聲令其昏昏睡去。除此之外,半人馬、混血巨人等無一不是讀者們熟悉的文學形象。同時,在環境氛圍的營造方面,校舍被設置成中世紀風格的城堡,圍繞著幽暗的森林和深水湖泊,加上出沒其間的各種奇異生物以及難辨真假的相關傳說,這些都成功地為小說添加了哥特小說的神秘風味。
從《哈利·波特》中,我們可以看出幻想文學鮮明的繼承性和這一特質的固有優勢:易被讀者接受。而這一與人類歷史前進模式——繼承再發展——相類似的特性還有著其獨特的歷史文化意義:它使得幻想文學擔當著保存、傳承并創造文化記憶的三重職能。德國的埃及學研究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發展了哈貝瓦赫有關“集體記憶”的觀點,提出了“文化記憶”的概念。文化記憶“負責將文化層面上的意義傳承下來并且不斷提醒人們去回想和面對這些意義”⑤。文化記憶的傳承“需要有固定的附著物,需要一套自己的符號系統或者演示方式”⑥,如文字、圖片、節日和儀式,而幻想文學中不斷重復出現的元素正成為這樣一種媒介,但又不同于普通附著物。阿斯曼提出“文化記憶的內容是關于集體起源的神話以及與現在有絕對距離的歷史事件”⑦。幻想文學中不斷重復出現的元素,在經過數世紀的流傳之后已經成為包含具體文化意義的象征,從而可以保存這些內容;而它們在無數不同時代的不同作品中出現,則保證了其流傳的廣泛性和延續性,從過去到現在并向將來傳遞;同時,正因為這些元素不是一成不變地出現在人們面前,不同的幻想作品會促使這些元素衍生出新的文化含義,創造出新的文化記憶。所以說,幻想文學作品是活著的文化記憶,它既是文化記憶的載體,又是它本身的一部分。
美國學者斯蒂斯·湯姆遜(Stith Thompson)關于民間故事普遍性的觀點,已經和他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及“AT分類法”一樣被廣泛接受。有著類似甚至相同情節、人物、主題的故事在不同的時代、地域、文化中出現流傳,據統計光“灰姑娘”這個故事在全世界就有超過七百個版本。這一現象是否是基于人類共同的情感和類似的發展模式呢?于是,一個文學命題開始幫助學者們更好地理解人類文化的本質和歷史發展模式。如果再深入這些文本,那些隱藏在故事背后的歷史真實便逐漸顯露開來,文學作品其實與歷史進程同構。作為童話中的經典之作,且又屬于幻想文學的基本類型,《灰姑娘》無疑是最佳研究范本之一,因為類似的故事并沒有抹殺各個版本自身的特點,幻想的元素也不曾使其完全脫離現實。
誕生于世界各地的版本,不論是僅靠口頭流傳還是由作家整理加工,都保留著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哪怕是在互相緊鄰的歐洲各國也一樣。意大利作家巴西耳(Giambattista Basile,1575—1632) 生活在港口城市那不勒斯——當時意大利的數個城邦之一。他的《灰姑娘》(The Cat Cinderella)⑧中充滿了地中海風情的描寫,中世紀的城邦、盛大的集會和各式美食,無一不是意大利的標簽。許多版本中,都出現來一棵能幫助女主角的樹,如格林兄弟的版本(Ashputtle)里是棵德國的常見樹木——榛樹(hazel),而俄羅斯的版本(The Wonderful Birch)里則著重強調那是“一株美麗的樺木(a very lovely birch tree)”。 眾所周知,樺木遍布于北半球寒冷地區,被稱為俄羅斯的“國樹”。說完了“風土”,再來看看“人情”。歐洲影響最大的版本之一是法國人佩羅(Charles Perrault,1628—1703)收錄在其故事集《鵝媽媽的故事》中《灰姑娘》(Cinderella)。佩羅出身于巴黎的富裕家庭,他的作品主要供貴族消遣,自然也就反映了當時的上層社會生活。比如說,當時的法國宮廷極端重視繁復夸張的頭飾和服裝,其故事中就有體現:兩個繼母的女兒為參加舞會,叫來了發型師和裁縫(hairdresser, patch-maker),穿著有著束腰(stays)的17世紀服飾,還配以 “金刺繡的斗篷(gold-embroidered cape)”和 “雙層褶邊的頭巾(double-frilled coifs)”。同樣是服飾描寫,愛爾蘭版本(Fair, Brown, and Trembling)中女主角穿著的顏色被不斷強調,如紅白兩色的裙子,綠色的斗篷,帽子上紅白綠三支羽毛,以及同樣是紅白綠的鞋。因為這三種顏色是愛爾蘭的傳統色,愛爾蘭國旗就由綠色、白色和橙色三種顏色組成,而綠色更是愛爾蘭人的最愛,代表著圣帕特里克日(愛爾蘭國慶日)和愛爾蘭的象征——三葉草。
童話、傳說等都會應社會變革而改變⑨,這是童話及民間文學研究者杰克·齊佩斯(Jack Zipes)的觀點。通過比較緊鄰著的歐洲三國意大利、法國、德國的版本,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到社會變革對故事情節等相對固定的同一童話帶來的變化。格林兄弟于19世紀中葉收集整理了約兩百篇的童話,晚了巴西耳三百年,比佩羅也遲了不到兩百年。正是這段時間上的距離,帶來了三個版本里的一個微妙差異:灰姑娘家庭地位的不同。意大利在16世紀還是由城邦組成,于是女主角的父親是一位王子,她在城中的盛會上遇見了一個城邦的國王;17世紀的法國處于其封建制度的頂峰,灰姑娘的父親是一名貴族,她在宮廷舞會上與王子初見;而到了格林兄弟的故事里,灰姑娘就只是出生在普通的富裕商人家里。這一家庭背景的變化,表明了人們在兩三百年間對于社會階層和身份地位認識的改變。19世紀的歐洲,貴族已經逐漸衰退,而新興資產階級的地位正在上升。另一有力的例證就是:佩羅的故事里法國王子只邀請了出入宮廷的貴族婦女參加舞會,但格林兄弟版本里的舞會則是不分階層地邀請了全城美麗的女子。
在現代幻想文學中,仍然可以發現這樣與現實歷史的聯系。托爾金用他的“第二世界”理論,創造了一個氣勢恢宏,且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中土大地。但細心的讀者總能感到,抽著煙斗的老比爾博極像退休后的英國紳士,霍比特人田園牧歌式的家鄉夏爾就是另一個寧靜的英國鄉村;而邪惡巫師薩如曼的巢穴,猶如現代的工業廢墟般貧瘠荒蕪,使人聯想起19世紀后期英國工業化城鎮的嚴重污染。即使作者本人否認《指環王》影射了兩次世界大戰,讀者卻不自覺地將故事與現實聯系比較起來。
現在回到那個風行全球的小說,十三歲的男孩巴里在亞馬遜的《哈利·波特》頁面上留言說:“這是一本虛構的書,卻如此真實,因為作者將(書中的)東西與我們現在熟悉的聯系到一起。”這位小讀者的話揭示了小說除了非凡的想象力之外的另一大特點:現實性。羅琳在書中將魔法世界與麻瓜們(書中的普通人)的世界平行并置,比如,哈利在現實中確實存在的倫敦國王十字車站搭乘去魔法學校的特快列車,只不過他是在虛構的九又四分之三站臺出發;通往巫師集會的秘密路口就在街邊小酒吧的后院,這樣不起眼的酒吧在倫敦也很常見。霍格沃茲魔法學校是蘇格蘭式的美麗城堡和精英寄宿制公學的混合體:古老的校園、悠久的校史、特制的校服,哪一樣都可以從英國貴族公學那兒尋得蹤跡,像伊頓或哈羅德公學。比起那些經典或是設定在中世紀的幻想文學,羅琳的小說帶有更多的“現代性”,像《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囚徒》中出現的活點地圖,哈利可以從地圖上追蹤學校內每一個人的位置,這樣的地圖和使用方法一定會讓熱愛電子游戲的讀者們備感熟悉。由此可見,無論是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童話故事還是設定為“架空世界”的幻想文學作品,都是基于現實和現實經驗的文學虛構,都與人們的生活體驗和記憶密切相關。
幻想文學就像是一面凹凸鏡,無論鏡中的影像已經如何扭曲變形而虛幻,它始終是現實世界的照映,這也是文學的共同特性。文學不是歷史的單純附屬品,兩者更不是永不相交的空間平行線。文學和人類歷史發展模式的共同點,使得文學成為歷史的有機組成部分,文學以其自身的方式見證記載著歷史,傳承創造著人類的文化記憶。
① 多米尼克·拉卡普拉:《歷史、閱讀與批評理論》,宋耕譯,《國外文學》1999年第3期。
②③ 張隆溪:《記憶、歷史、文學》,《外國文學》2008年第1期。
④ 本文所引用的英文原文部分皆由筆者翻譯,此定義原文為“imaginative fiction dependent for effect on strangeness of setting (such as other worlds or times) and of characters (such as supernatural or unnatural beings)”;后一定義原文為“a general term for any kind of fictional work that is not primarily devoted to reali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known world”。“fantasy.”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2009.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 18 September. 2014
⑤⑥⑦ 黃曉晨:《文化記憶》,《國外理論動態》2006年第6期。
⑧ 本文所引用的灰姑娘故事各版本均來自 D. L. Ashliman的版權網頁 “Folktexts”. “The Cat Cinderella.” (Basile,Giambattista). “Ashputtle.”(Grimm, Jakob and Wilhelm).“Cinderella.” (Perrrault, Charles). “Fair,Brown, and Trembling.” (Ireland). “Cinderella.” (Italy).“The Wonderful Birch.”(Russia). Ashliman, D. L.Folktexts. 30 November, 2005. Pittsburgh University. 23 December, 2014
⑨ Zipes, Jack. The Brothers Grimm: From Enchanted Forests to the Modern World[M]. New York: Routledge, 1988:141. Rpt. in Academic Writing for English Majors[M]. Ed.Linell Davis. Vol. 4. Nanjing: Nanjing University Press,2007: 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