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秋[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2]
《S/Z》是法國文論家和批評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代表作,是其在20世紀60年代末于巴黎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研討班上的講稿,1970年整理出版。這是一部對小說重新解讀后的創造性文本,羅蘭·巴特通過五種符碼對法國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的中篇小說《薩拉辛》進行重構,以精致的結構分析并重新解讀這部小說。這給20世紀70年代的學術界產生了強烈沖擊,同時也成為巴特自己從結構主義過渡到解構主義的理論轉向標志。
《薩拉辛》是一個故事中嵌套故事的傳統現實主義小說,講述了“我”為了引誘侯爵夫人,對她講述了天才男雕塑家薩拉辛愛上一個被閹割的美麗歌唱家贊比內拉的故事。羅蘭·巴特在巴爾扎克的敘事基礎上,將小說文本分割成561個語匯單元。這種分割方式沒有拘束,視需要而定,極為自由。繼而,巴特通過闡釋符碼、情節符碼、意素符碼、象征符碼、文化符碼這五種符碼對小說文本進行拆分解讀。
整體上,《S/Z》在批評形式上呈現出比較特殊的樣式。巴特一方面用如同中國評點式的方法在分割后的小說《薩拉辛》語匯旁進行標注,以他自己的閱讀與分析需要分解小說的內容。它隨機自由,從語匯到符碼都隨巴特的觀察、分析經驗而定,沒有章法,沒有計劃,如同散碎的星子布滿在《薩拉辛》這部小說的夜空之上,正如巴特自己所言:“使文呈星形裂開,有若輕微地動,將意指作用的整塊體料,敘述過程的流動的話語,日常語言的強烈的自然性,均離散開來。”另一方面,巴特以斷片方式寫作小說《薩拉辛》的內容,展示五種符碼分析方法,闡述文的復數概念等,將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等全部打散后又進行重組,從而構成了這部具有561個語匯、93章斷片,五種符碼貫穿始終的《S/Z》一書。譬如,主題對巴特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批評對象,是某種可以被重復的對象。因此,他熱衷于重復討論各類主題,促使文本反復交織,在斷裂的形式上具有重構的意義。《S/Z》中,對聲音主題的探討是一大核心表現。《所指與真相》《折疊,展開》《貶低》《面面俱到》《樹狀結構》《狂歡如何創造出來》《編織物》《經驗的聲音》等一系列間隔性的斷片就是基于小說語匯基礎上對情節符碼的反復討論,使得經驗的聲音不斷被強化。當然,巴特也會將這些聲音放在一個地方進行分析,如二十六章《所指與真相》將關于肖像真實的情節符碼、闡釋符碼和意素符碼放置在一起討論,因而,這三種或有經驗功能,或有拖延和構筑真相功能,或有誘導真相功能的聲音反復編織,共同譜寫巴特的《薩拉辛》樂章。
在書中,五種符碼的評點隨處可見。從外在結構上來看,巴特的解讀和分析支離破碎,幾乎徹底重新拆解了一部現實主義小說。顯然,《S/Z》呈現了一種寫作上形式的斷裂,它不屬于往常批評家們的總體性寫作。然而,《S/Z》又是形式上的重組,它看似零散、隨機、自由,好像沒有目的,但通過前后反復閱讀,斷片又在讀者目光的游移中被連接起來。正如巴特提倡的“能引人寫作之文”,《S/Z》就是這樣的文本,它如同“無虛構的小說,無韻的韻文,無論述的論文,無風格的寫作,無產品的生產,無結構體式的構造活動”。巴特重要概念的闡釋與批評也都是在許多章中反復書寫,而不是以結構性的模式進行闡發。
縱觀巴特一生的寫作,《S/Z》的斷片形式容納于他多年的書寫歷程之中,并非是他一時興起所采用的方式。巴特在27歲(1942年)時發表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論紀德和他的日記》,這篇文章正是以斷片式的、小標題式的形式寫作完成的。而在他日后的寫作中,大量文本的成形都同《S/Z》的斷片式形式一樣。巴特自己在《羅蘭·巴特自述》中就談到他實際上沒有停止從事斷片的寫作,像《神話》和《符號帝國》中的短篇描述、《批評文集》中文章和序言匯編、《S/Z》中的詞語釋義、《薩德之二》和《文之悅》中的片段都是如此。可見,這種斷片式寫作的選擇是巴特主動尋求的。
《S/Z》斷片式寫作和巴特自身的經歷息息相關。1966年至1967年,巴特應邀先后三次到日本主持一個“敘事結構分析”的研討班。在日本的旅程中,他受到日本的俳句和佛教頓悟的深遠影響。俳句簡短、零碎,不具系統,但它有著“純凈性、圓體性和音樂調子的那種空靈性”,它的精確性保證了能指和所指的恰當配合。巴特學習日本俳句,以斷片式的寫作展現文本的能指世界。另外,巴特發現俳句和佛教的無、禪宗的悟存在聯系,這種悟“是語言的一種沒來由的中止”,“語言的空白推倒了符碼對我們的統治”,俳句體現著“悟”,表現中止語言的實踐。因此,“俳句喚醒了欲望”,“俳句的‘空無’給人以誘發,意義得以破開,是對意義的極大貪欲”。通過“悟”的空白,巴特感受到斷片式寫作更具可能性。他指出“斷片是torin(頓悟/漸悟),涉及一種直接的享樂:這是一種話語幻想,是一種欲望微啟”。所以,學習如俳句一般的斷片可以滿足巴特所追求的欲望。
巴特關注日常生活的細節,對細枝末節保持好奇心。他認為時間表、習性、飲食、住所、衣衫之類的事物,具有“真實體”,能“呼出‘細節’,喚來微末幽隱的景象”。《S/Z》中,評點和斷片式寫作極大方便他對小說細微處的關注,他可以自由地深入觀察薩拉辛的外貌、衣著,贊比內拉的神態、言語,晚會的氛圍,乃至空氣的冷熱。同時,巴特在《文之悅》中強調閱讀的愉悅只能歸入精神分析領域,要將閱讀的神經癥與文的幻覺形式結合,他基于閱讀之悅給讀者分類:戀物欲者會對斷片,引語、箴言、警句的碎屑,詞語的悅一見鐘情;強迫癥患者喜歡操控元語言、注釋和闡釋;妄想狂喜歡進行深度闡釋,發覺秘密和內情;歇斯底里者充滿了狂熱,他放棄全部的批評距離,全心投入文本。因此,斷片式寫作無疑成為寫作者和閱讀者巴特貼近精神愉悅體驗的唯一方式。在《S/Z》中,巴特實現了他致力于微觀分析的愿望,并獲得了極高的愉悅感:“《S/Z》的經歷就我而言,表達了工作和寫作中的極樂。”
巴特在《S/Z》中選擇斷片式寫作,除了源于這種形式的自由性和欲望滿足感,還因為他想對文本總體性展開反抗。這種反抗或許有著他對總體性寫作的無奈,但更多的是他對總體性寫作的不滿。面對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巴特似乎要與之決裂,他稱“因為更喜歡結構松散,而不喜歡走樣的秩序”。巴特同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阿多諾、德勒茲、德里達等哲學家和美學家們一起“向本質語言論開戰”。斷片式寫作似乎成為巴特在20世紀的命定選擇,同時也更容易成為他設想世界的路徑。因此,“必須把文同時從其外部性和總體性中救出來”是他對寫作和文本的要求。而像《S/Z》中的評注植根于對文的復數的展現,必然會打碎、截斷文本,絲毫不能顧及句法學、修辭學、軼事形式的自然劃分,同時,評注工作“一旦與所有總體性的意識形態分離”,顯然要“重創文,切斷文”。所以,文本的總體性在結構上和意義上都要被切分、打碎、中斷,從詞匯到段落都應展示無關聯的意義所指,形成能指的海洋。
另外,斷片這種看似輕浮的隨筆、散文樣式,是不被學院派所容納的。巴特作為在大學校園工作過的教師,不甚喜歡校園里學院式的控制,并提出了反對意見。他后來在法蘭西學院文學符號學講座就職演講上,指出“語言結構是一種分類現象,而所有的分類都是壓制性的:秩序既意味著分配又意味著威脅”。《S/Z》是巴特在巴黎高等研究實驗學院研討班的實踐結果,斷片式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巴特對這種學院式語言秩序的反抗。與學院式寫作相比較,巴特認為斷片式寫作更能觸碰真相的聲音,獲得真實的效用。可見,巴特采取的“斷片姿態既是向總體性開戰,也是向整個大學校園機器的荒謬律令開戰”。
巴特在《S/Z》中的斷片式寫作“破壞了普通元語言所有傳統的建立組織結構的企圖”,它除非保持沉默,否則“不存在最后的詞匯”,注重空白,強調邊緣,追求深入細節。通過形式的斷裂,巴特得以挖掘《薩拉辛》這部小說更深層次的結構,他在語匯的往返中展示全新的《薩拉辛》,將其從文本總體性中脫離出來,在分割與重組的縫隙中獲得巨大的愉悅。《S/Z》在研討班上的主題名為“敘述文的結構分析——巴爾扎克的《薩拉辛》”,巴特用結構性的符碼將《S/Z》拆解得支離破碎,卻沒有按結構主義原則尋求這些符碼的內在語法,也未將其重新統一,他在這些閃爍的能指中反復觀察、游移,享受快感。最終,他離結構主義愈發地遠了,從結構主義逐漸走向解構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