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代小說中“三復情節”的作用
——以小說“三言”為例

⊙章周［江蘇省海安高級中學， 江蘇 南通 226600］

“三”這個數字在我們生活中使用得頻率很高，比如說事不過三、一而再再而三、三緘其口、三令五申、三番五次、三不知、三不管、三思而后行、三生三世等等，不可勝數。“三”字如此頻繁的出現并不是意外，而是由古人的“尚三”意識決定的?！叭辈粌H在平時的口語中運用得極其廣泛，它還常常出現在古代小說中，有的甚至用含有“三”的字來作為小說題目，比如“三言二拍”，這種現象值得我們注意。“三”字如此頻繁地出現，與古人的“尚三”意識有關?！独献印吩唬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笨梢姟叭睘橛邢拗畼O，又為無限之始，是萬物生化之關鍵。在占卜中，《禮記》：“卜筮不過三。”孔穎達疏引王肅云：“禮以三為成也，三卜筮不吉，則不舉也?！薄洞呵锕騻鳌焚夜荒暝弧叭罚Y也；四卜，非禮也”，可見，“三”是卜筮求吉的標準限度，過或不及，均為不妥?！叭北愠闪松鐣钪械囊粋€約定俗成的極限，形成了中華文明中一個悠久而影響深遠的傳統。這種影響體現在小說創作中便是“三復情節”的使用?！叭龔颓楣潯保侵冈谛≌f中，情節變化需要經過三次重復才能完成。顯著特點為同一施動人向同一對象做三次重復的動作。做一件事，最多可以重復三次，但不能超過三次，三次不成則不必做第四次。事不過三，成為支配人們行動的潛意識。

“三言二拍”中的“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小說集的總稱。從題目來看，“三”便具有明顯的“尚三”意識。在整體的小說創作中，更是把“三復情節”作為推進故事演變的良藥，顯示了作者的獨具匠心?！叭浴惫踩浚坎?0篇，共120篇，而在篇目中運用“三”的就有5篇，除《閑云年庵阮三冤債》（《喻世明言》）、《晏平仲二桃殺三士》（《喻世明言》）外，又有《杜子春三入長安》（《醒世恒言》）、《老門生三世報恩》（《警世通言》）、《三現身包龍圖斷冤》（《警世通言》）、《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以及《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警世通言》）?！叭浴睂Α叭龔颓楣潯钡倪\用可以說是一目了然。以《王安石三難蘇學士》為例，為了奉勸世人謙虛謹慎，勿得自滿，全文先明確了“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然后舉例說明了勢使盡、福享盡，便宜占盡、聰明用盡的嚴重后果，接著引出王安石為難蘇東坡的例子，層層遞進，水到渠成。對于王安石為難蘇東坡 ，作者運用了典型的“三復情節”。一難是，蘇軾自視才高，譏訕王安石不知黃花秋風不落瓣，然后被王安石貶到黃州，直到在黃州真正見過那種“滿地鋪金”的場面，才悔其輕易說人笑人；二難是，蘇軾自以為是，聽信旁人之言，取下峽水來代瞿塘中峽水，豈料王安石慧眼如炬，一眼就辨認出他的妄動，告誡他做事須細心察理；三難是，針對他屢次如此疏略，王安石出了蘇軾最拿手的對子為題，然一代才子卻一時尋對不出，羞顏可掬。文中用三個事例說明了蘇軾才氣橫溢，自恃聰明，但偏于輕薄。全文意在告誡人們即使廣知世事也要謹慎開口。

“三言二拍”作為宋元明最重要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在創作上存在著一定的淺陋，但是對敘事藝術的運用卻是得心應手的。其中“三復情節”的運用使文章搖曳生姿，獲得了豐富的藝術效果，具體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情節在“山重水復”的跌宕錯落中更具有吸引力

“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故事總是一成不變地順利發展下去，那小說就失去了趣味性。而“三復情節”的循環往復，能把錯落的故事情節完美地呈現出來。一件事要通過三次來完成，每一次的重復都較之于上一次有了變化和深入，從而有節奏地把故事推向高潮。在把情節的戲劇性發揮到極致的同時，更擴張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并最終使讀者獲得了滿足。

比如說《西游記》的經典片段“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如果孫悟空一次就打死了白骨精，唐僧也就不以為然了，那么故事還好看嗎？這個故事的精彩之處就在于孫悟空不聽師父的勸阻，三次揮棒打向易了容的白骨精，才導致師徒嫌隙的產生。該片段之所以能成為經典，與“三復情節”的使用大有關系。

還以“三言”為例，在《醒世恒言》之《蘇小妹三難新郎》中，蘇小妹聰穎過人，博學而善知。她能以文度人，看出荊公小兒“享大年之不足”的弊端，也看到了秦觀的聰明才智。盡管對秦觀一見傾心，但她仍要在洞房花燭之夜三難新郎，使故事跌宕起伏，引起讀者的好奇心。明月如晝，秦少游興致勃勃地準備與新人共度良辰美景，豈料吃了閉門羹。出現在眼前的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只有三試俱中，飲得玉盞內美酒三杯，才能進得香房。一難是合出題之意來對絕句，蘇小妹的聰慧在于不露痕跡地嘲他假扮道人，而他必須進行與之相應的回應，此關秦觀輕而易舉即過；二難是四句詩，每句各隱藏了一位古人，只有猜得一個不差，方為過關，秦觀也是輕松破解；三難則讓故事發展至高潮，一個簡單的對子，卻必須要對得工整且立意新穎。秦觀百思不得要領，急得在庭中團團轉，恰巧蘇軾路過投石入池機靈解圍。這一大段描寫，表現了秦觀在被“三難”時的活動，由興致勃勃到不屑一顧再到搔首踟躕，再到最后的意氣風發，節奏時緩時急，時而如蜻蜓點水、若即若離，時而如逆水行舟、艱難困頓，使情節在“三復”的敘事方式下步步更迭、步步推進，最后得到升華。

二、讓人物的性格更立體，刻畫的人物更生動

“三復情節”的使用加強了人物的行動，在一次一次的變化過程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及變化就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讀者面前。

《三國演義》中，劉備三顧茅廬可謂家喻戶曉。小說情節的精彩之處，就在于“三顧”之情真意切。劉備“三顧”茅廬，不畏嚴寒，謙虛有禮，三次的誠摯邀請終于打動了諸葛亮的“芳心”，也才有了諸葛亮后來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梢哉f，“三復情節”在諸劉佳話的形成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三言”中，以《醒世恒言》中《杜子春三入長安》為例，小說刻畫了一個紈绔子弟杜子春在敗盡家產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三受西門老者恩惠后的不同心理狀態。在一入長安，得了西門老者三萬兩銀子資助時：

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哪里，剛剛拱手，說得一聲：“多謝，多謝！”便顧三十來個腳夫，竟把銀子挑回家去。

豈料他本性難移，不足兩年便揮霍得罄盡無余。在二入長安時，得了老者十萬兩銀子的資助時：

子春謝道：“我杜子春若再敗時，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即便顧了車馬，將銀子裝上，向老者叫聲聒噪，押著而去。

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十萬兩銀子不經三年也被揮霍一空，他不得不三入長安，而西門老者卻也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子春謝罪道：“我杜子春，單只不會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寧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蕩廢，望見老翁，不勝慚愧，就恨不得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心！”

跌宕三次，把杜子春的心理活動描寫得淋漓盡致。三次面對西門老者不同的態度表現出他一步步的覺醒，也刻畫出一個浪子回頭的完整心理過程，杜子春的形象也就躍然于紙上了。

三、結構得以組織，故事蜿蜒而直下

“三復情節”的使用與具體情境有關。有時在細微處大量運用，有時則有意插入其他情節以調節敘事節奏，起到局部或一定程度上加強組織結構的作用。

以《紅樓夢》為例，“劉姥姥三進大觀園”便串聯起了榮國府的榮辱興衰。劉姥姥一進大觀園，目睹了榮國府表面的榮華富貴，由此揭開了故事的正傳；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從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展現了榮國府實際上的享樂與奢侈，這正是榮國府的鼎盛時期；劉姥姥三進大觀園，時值榮國府衰敗之際，賈府被抄，鳳姐骨瘦如柴，巧姐被救回。劉姥姥三進大觀園，推進了情節，讓故事從旁觀者的角度完整地呈現出來。如此設計，可謂匠心。

在“三言”的《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中，孫大押司果真如算命的所言，在當夜三更三點死去，隨后，孫大押司的老婆便嫁給了孫小押司。一切看似滴水不漏，可是孫大押司冤魂不散，先后三次給丫鬟迎兒暗示自己的冤屈，一次是魂還灶臺，一次是贈予銀子，最后一次是化作泥神開口求救。可是迎兒解說不出，只能等待時機。直到換了知縣，孫大押司托夢包龍圖，包公昭告求解時，迎兒的丈夫才道出實情。此間間隔許久，事件往來反復，孫大押司的三次顯身推進了故事的發展，同時也使文章緊緊圍繞在冤案身上，框架了然，結構清晰，緊扣讀者的心理。

此外，除去“三復情節”中的“三”，文章中也大量運用數字“三”，這種情況應該也是古代文化的一種隱性的反映。如 “三年”“三杯美酒”“三試”“三世”“三難”“三呼”等等不勝枚舉。

綜上所述，“三言”中的“三復情節”大量存在，它不僅推動了故事的發展，完善了文章的結構，更經由反復描述而渲染了故事情節、刻畫了人物形象。數字“三”帶有神秘的哲學意義，影響了中國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三復情節”迎合了傳統的“事不過三”的審美心理和習慣，加強了藝術的生動性和趣味性，逐漸成為中國古代極具思想和藝術價值的敘事傳統之一，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文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