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失落與追尋
——評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李詩琪 顧梅瓏［江南大學， 江蘇 無錫 214122］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 ），當代著名的日裔英籍小說家，是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自發表第一部小說《遠山淡影》至今，石黑一雄始終以“記憶”為切入點，以回憶的方式展現他對于全球化語境下人類生存狀況的思考?！侗谎诼竦木奕恕肥状我陨鐣洃浥c集體遺忘作為關注的重心，對奇幻小說的敘事模式進行了戲仿，將巨龍、精靈、魔法等超自然因素置于其中，在奇幻的故事背景下反映特定的社會問題，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本文試圖從“記憶”入手，探討《被掩埋的巨人》中記憶的失落與追尋，揭示記憶真相的悖謬與虛無，提出如何看待記憶與遺忘、如何對待集體創傷記憶等實際問題。

一、記憶之失落：被遺忘的過去和歷史

記憶是過去經驗在人類頭腦中的反映，而遺忘卻是對記憶內容的不能再認，二者都是人類生活中的常態。記憶的失落是《被掩埋的巨人》故事之緣起，個人記憶的失落與集體記憶的喪失，使得個人的過往經歷與民族歷史成為一片空白，過去被長久地遺忘在記憶的角落。個人記憶的失落是個人對過往生活經歷的無意識行為。《被掩埋的巨人》中，?？怂鞣驄D對過往生活的遺忘體現出其個人記憶的喪失。他們個人記憶的失落首先表現為對兒子的遺忘。埃克索夫婦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一個不列顛人聚居的村莊里，過著孤獨無依的生活。事實上，他們有一個兒子，也一直存有對兒子的記憶，卻對具體細節一無所知。夫妻之間過往生活記憶的遺失也是他們喪失個人記憶的表現。埃克索夫婦一起共同生活多年，彼此感情和睦，但他們關于過去的記憶卻是一片空白。個人記憶的喪失使往日時光長埋地下，集體記憶的失落則意味著民族歷史可能被永遠遺忘?！侗谎诼竦木奕恕分?，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都有集體失憶的“病癥”。我們從?？怂鞣驄D口中得知，整個村子里的人都生活在記憶的虛空中，他們不記得過去的事，連最近發生的事也很快遺忘。撒克遜人對民族大屠殺記憶的忘卻也表現出群體性的失憶。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公元500年左右的亞瑟王時代，彼時，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已停戰多年，彼此關系融洽。但是，這種和平現狀是依靠撒克遜人的集體失憶才得以維持的。撒克遜人被失憶的迷霧籠罩，喪失了被不列顛人屠殺的歷史記憶。集體記憶的失落，不僅使撒克遜人忘卻了民族仇恨，而且也造成了民族歷史的重大缺失，這使得撒克遜人與不列顛人共同生活在虛假的“和平”中。那么，是什么導致了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失落呢？小說中的智者喬納斯神父揭示了這種“遺忘癥”的原因：失憶的迷霧是由母龍魁瑞格引起的，她的氣息填滿了人們的生活之地，奪去了眾人的記憶。亞瑟生前曾命令梅林騎士為魁瑞格施下失憶的魔法，令所有人喪失了記憶，人們忘卻了他對撒克遜人所犯下的罪惡行為，和平的統治在此基礎上才得以建立起來。但是，這種所謂的“和平”實際上不堪一擊，逐漸浮現的記憶真相終將打破表面的和平現狀，引發新一輪的暴力行為。

二、尋子之旅與屠龍之行：記憶的追尋之路

記憶是“對一切不在物或者消失物的追尋與解救，與我們融為一體，催促我們追尋不斷重生的過去。過去的時間以其鮮活的形式統治現在，并成為現在”。記憶的虛空造成了人類精神上的失落感，從而激發了對記憶真相的渴望。小說中，?？怂鞣驄D的尋子之旅和維斯坦的屠龍之行，本質上都是對記憶的追尋。

?？怂鞣驄D之所以展開尋子之旅，既是受生活所迫，又是出于對個人精神歸屬和倫理身份的渴求。首先，?？怂鞣驄D的生活環境十分窘迫。他們住在巢穴的外圍，住所經常受到自然侵襲，無法享受火堆與蠟燭帶來的溫暖、光明。困窘的生存環境迫使他們尋求更多的精神庇護，兒子所在的村莊便成為他們夢想中的新家園。此外，?？怂鞣驄D雖然有兒子的記憶，卻對具體細節一概不知，父母倫理身份的缺失引發了他們精神上的焦慮感。他們為人父母，卻無子女陪伴左右，由此產生了孤獨無依之感，激發了其對精神家園的心理需求。

對?？怂鞫?，過去記憶的逐漸浮現使其對個人身份的認識更加明朗。當初次見到維斯坦時，?？怂髯匀坏卣J為維斯坦扎頭發的方式是為了戰斗方便。此時，?？怂鞯膫€人身份意識開始出現。初遇高文時，?？怂骰叵肫疬^去的一些生活片段。住在修道院期間，他想到自己過去的同伴哈維，并記起自己與他一同去村子屠殺撒克遜人的經歷。當埃克索一行人從修道院逃出時，?？怂飨肫鹱约涸c高文是戰友的事實，過去的身份在這一過程中完全顯現。高文與維斯坦決斗前夕，?？怂飨肫鹆嗣妨烛T士為母龍魁瑞格施咒一事。高文死后，?？怂鲗S斯坦如實相告，說明了自己過去的身份。由此，埃克索過去的記憶完全恢復，其“和平騎士”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同樣，比特麗絲回憶起往事也經歷了一個過程。在尋子途中，比特麗絲模糊中記起埃克索曾經拋棄過她的往事和兒子離家出走的原因，但很快便忘記了。小說結尾，埃克索和比特麗絲對船夫的回答揭示出兒子的死因以及二人過去曾互相背叛的事實，這表明，他們的個人記憶已全部恢復。伴隨著個人記憶的重現，?？怂鞣驄D的尋子之旅以兩人的永遠分離而告終。

與?？怂鞣驄D追尋個人記憶的原因不同，維斯坦的屠龍之行是緣于集體記憶的喪失。維斯坦前往西方的任務是殺死母龍魁瑞格以恢復族人的歷史記憶，但其真實目的的暴露經歷了一個線性的發展過程。在初遇高文時，維斯坦稱自己來西方是為了調查同胞遭受欺凌的傳言是否屬實。之后，布雷納斯爵爺的手下在臨死之際道出維斯坦的真實目的是殺死巨龍魁瑞格。直到殺死母龍后，維斯坦才終于說出了屠龍的目的，即喚醒族人對不列顛人屠殺撒克遜人的歷史記憶，點燃其復仇之火，為發動新一輪的戰爭奠定基礎。從隱瞞、基本明晰到完全揭示，維斯坦屠龍的目的終于顯露，長埋于地下的集體記憶也因其屠龍之舉而重見光明。

三、迷霧散去之后：記憶真相的悖謬性與虛無性

由記憶的失落到對記憶的追尋，個人記憶和民族的歷史記憶被不斷尋回。但是，記憶恢復之后的真相卻令人始料未及?！爸覍嵉挠洃浗议_了遺忘所不能醫治的創傷：沖突、失敗和災難的痕跡永遠不能從時間中抹去……記憶的真實中根本沒有撫慰。”對真實記憶的尋覓卻引發了對其本身意義的思考，展現出記憶真相所固有的悖謬性與虛無性。

埃克索夫婦的尋子之旅原是為了重獲父母的倫理身份和精神歸屬，但最終這種努力卻引向了其對立面，即對個人現有身份的解構，由此產生了悖謬與虛無之感?；謴蛯鹤拥挠洃浭前？怂鞣驄D尋子的初衷，而他們對記憶的追尋則體現出其建構父母倫理身份的愿望，“兒子是觸發他們倫理意識的記憶符號”。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夫婦倆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回記憶，卻發現兒子早已死于瘟疫，其離家出走的原因也與他們密切相關。兒子之死使他們與兒子共同生活的美好愿望徹底落空，建構倫理身份、尋找精神歸宿的希望最終歸于虛無。同時，對記憶之追尋也使他們回憶起夫妻間的不和往事，使兩人的感情最終破裂。對個人記憶之追尋也造成了?？怂鞯纳矸萁箲]，其“完美丈夫”的身份被解構。?？怂鞣驄D對記憶真相之探尋和對倫理身份的建構，導致其對當下身份的焦慮和解構，恢復彼此之間美好記憶的希望最終淪為失望，由此可見對記憶真相之追尋所產生的悖謬和虛無。

維斯坦的屠龍之行緣于群體性失憶，屠龍是為了恢復集體的歷史記憶。然而，當巨龍被殺死后，撒克遜人記起了不列顛人曾屠殺其族人的歷史，由此產生憤怒與仇恨的情緒。自此，長期維持的和平狀態被打破，“古老的仇恨在這塊土地上復活”，“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現在動起來啦。他肯定很快就會起來”。維斯坦認為撒克遜民族即將發起的新一輪戰爭是完全正當的復仇，甚至覺得自己對不列顛人的愛與憐憫之心已成為自身的弱點并為此感到羞愧，他所謂的“正義”成為掩蓋罪惡的說辭。集體記憶的恢復也對民族后代產生了不利的影響。埃德溫是撒克遜民族的新生一代，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本該在沒有戰爭肆虐的和平環境中茁壯成長，然而，他所接受的教育卻使這一情況注定不可能發生。憤怒、憎恨在代與代之間循環往復，不斷延續，形成了永無終結的惡性循環，如此結果讓人如何承受？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重新浮現，記憶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是其后果卻令人難以接受，對記憶的追尋所產生的悖謬顯見于其中。

《被掩埋的巨人》是隱喻人類歷史的寓言，它以現代社會中人類的生存狀況為關注點，通過奇幻的文本敘述隱喻人類的歷史，揭示了人類社會中遺忘的常態：社會往往陶醉于遺忘的狂歡而忘卻沉痛的歷史教訓。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表明其兩難的態度與立場：是追尋記憶真相，還原真實的歷史，還是遺忘歷史的創傷記憶，使真相永遠被埋葬？當失憶的迷霧散去后，人們應如何對待集體創傷記憶？如何使創傷愈合，獲得心靈救贖？這是石黑一雄給我們留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