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農
無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凡夫俗子,要去看天池,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先從山門進去,坐40分鐘的車,然后換乘上山的環保電車,再開半個多小時,這樣才能到達山頂。所以說,你到達山頂,能不能看到天池,這七八十分鐘總是要花的。你或者可以早一點出發,也可以晚一點出發。當然,這七八十分鐘也總是要花的。我們從幾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趕來,也有些人從幾十里外的地方趕來,在花了七八十分鐘之后,最后全都聚到了山頂上。
從遠處看,山頂不是樹,不是石,而是游人連成的一條線。人成了山脊。
在天池面前,沒有本地人,也沒有外地人;沒有達官貴人,也沒有凡夫俗子;甚至連男女老幼之分都沒有。這就有一些大自然面前眾生平等的意味了。
然而,結果是不平等的。有的人終于等到云開霧散的那一刻,見到了碧玉一般的天池。有的人苦等了老半天,甚至來了好幾趟,每一次去都是云霧繚繞,難以一窺天池的真面目。當地人總愛說某某大人物來了幾次都沒有見到天池真面目。這時候,他們的表情里有一絲說不出的“幸災樂禍” ,仿佛在說,大人物又如何?天池照樣不給面子嘛!仿佛在看見天池這件事上,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不幸,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幸運。可能他們是對的,也許不對。其實,大人物看到看不到天池,豈是他們所能知道的?
在上山之前,看得到天池與看不到天池的機會是對等的。但是,擔心看不到、害怕失望的心情,又讓人在內心里不自覺地放大了看不到的比率。然后在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中,登車出發。
山道,漫長、曲折,盤旋而上。一輛車接著一輛車地往上開,又一輛車接著一輛車地往下跑。上山、下山的車里都是人,車子連成了線。車道不寬,剛剛夠兩輛車交錯。車子卻開得極快,拐彎也拐得急。在東倒西歪的動蕩中,女人孩子們的尖叫聲不絕于耳。這聲音仿佛更進一步地刺激了司機,于是車子開得更快了,拐彎拐得更急了。
從山腳到山頂,經歷了海拔從幾十米到2900多米的升遷。山腳下,林木蔥蘢,郁郁蔥蔥。隨著海拔一點點地升高,喬木不見了,灌木不見了,最后連草皮也不見了,只有一地黑石,有些碎,有些硬。
我們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塊鞋底大小的空地,站住,開始在茫茫迷霧中尋找天池的影子。山頂好冷啊。半小時前在山腳下的時候,看到先期下來的游客,有的穿著厚毛衣,有的裏著羽絨服,當時眼神里不自覺地就透出些鄙夷來。真等得自己上到山頂,在風中站了一兩分鐘,才知道自己吃了自大的虧。早知道,也裏件羽絨服上來就好了嘛。
幾千人站在那里等,等天池現出她天真無邪的真面容。每個人都懷著期待的心情,像是等著受一個大明星、一個大人物的接見。每個人都沒有把握,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大明星、大人物怎么能想見就見呢?所有人都想,如果見不到天池的真面目,一點都不能責怪天氣或者天池,怪就怪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山風越來越大,身上越來越冷。你卻希望這風可以更大一些,這樣就可以把籠罩在山間的霧氣吹盡,這樣就能一睹天池的芳容了。心里正這樣想的時候,山風果然大了一些。有眼尖的人開始喊叫,說是看到水面的波光了。于是,大家萬眾一心,祈禱山風再大一些,再大一些。終于,眼拙的我也看到湖面了。其形隨山,其平如鏡,其色若碧。她,一動不動,毫不羞怯,毫不做作,就讓你看。你看她,像少女,嫻靜溫順;你看她,像碧玉,溫潤悅目;你看她,像月亮,漫攏輕紗;你看她,像朵花,遽然綻放。你貪婪地看著,兩只眼睛都不夠用,生怕一眨眼之間,那霧就要重新聚攏了來,將這美景輕松地遮住。你開始懷疑自己,別人口中那么難得一見的天池,就那么輕易地被你目睹了芳容?不會吧!
就在你百般自得的時候,霧果然重新迅速地聚來了。就像有人突然蒙住了你的雙眼。你懊惱自己剛才為什么不能專注一點,將那一面水,她的輪廓,她的深沉,她的恬靜,狠狠地刻在腦海之中。現在,你看不到湖面了,也看不到山了,眼前只有霧。你又開始懷疑,剛才的美景和美妙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就像你經過一棟房子,看到一位美麗的少女,驚鴻一瞥間,門已經輕輕關上了,珠簾重又放下。剛才那少女,嬌好的面容,端莊的神態,難猜的心思,通通不見了。我是不是在這茫茫迷霧中做了一個夢啊?恍惚中有些真切,真實中有些虛幻。
你有些失落,有些迷茫,正準備抽身離開的時候,人群中突然又騷動起來。風又大了,那么強勁,迅速地吹散了迷霧。一碧如洗的湖面再次映入你的眼簾。你呆了,愣了,死死地盯住湖面。沒有比第二次見到天池湖面更讓人激動的了。每個人都掏出了手機、相機,拍進手機里的照片是不會騙你的。手機有時比自己的腦子要管用,它會定格那一瞬間的湖面、山色,甚至你的心情。你絕不會想到自己能在十幾分鐘的間隔里,再次目睹天池的芳容。她一定是垂青于你,以她的深沉、嫻雅、恬靜的眼。你的心情平復下來,開始凝視那無底的深藍。深藍進入你的眼眸,也進入你的內心。你的心,和湖水一樣深邃了,一樣純潔了,一樣寧靜了。你覺得,你站著,便是那山,圍攏著一湖碧水,呵護著一池澄藍。
你是山水的一部分。
下山的時候,你把來時的路再走一遍,卻再不覺得山陡、路險、心急了。你看沿途的一切,仍是那一切,卻又不是當初的心情。這時候,你想起有人說過的一句話——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
果然。
此 岸
早上一醒,我就往陽臺上跑。
昨天早上,當我跑進陽臺的時候,驚喜地發現含苞多日的月季,突然有一朵開了花。那么大,那么艷,那么香。那在一瞬間的綻放,是一種力量。可以突破自我的力量,可以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想,第二朵會不會在今天開出來呢?
結果,那花苞仍未綻開。
我坐在小板凳上,在那盆月季的邊上,好像在等待它突然間的全部綻放。這是不可能的。我才想清楚,或許,我只是想獨自坐一會兒,吸一支煙,靜靜地。
是的,獨自一人,一支煙,一盆花,或者一本書。這就是我的此岸。
你們在彼岸。
彼岸花開,不是一朵一朵地開,而是一片一片地開,一叢一叢地開。彼岸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彼岸繁忙、喧囂,歌舞升平、聲色犬馬。
我在此岸陷入無邊的妄想之中。
我想,佛陀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具有深邃而博大的思想。他的說法是對的,他對這個世界的描述也是正確的。盡管他無比正確,但是要讓我明白無誤地理解他的思想,仍有很大的難度,遑論照他所說的去修行呢?所以,我說,我連佛陀的思想都無法理解,你又讓我如何能夠理解你們,在彼岸的你們。
想想過去,我也在彼岸,我和你們在一起,說著和你們一樣的話,做著和你們一樣的事情,奔波,議論,猜疑,喝酒,窮侃……在各個場合貌似自如地應對著,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家。
后來,我回到此岸,對彼岸采取隔岸觀火的態度。我看到你們穿梭在各色人群中、各種場所里,或滔滔不絕,或酣醉如泥,為一些無聊的事情而大笑,也為一些虛幻的事情而憤怒。是的,世界上不能沒有你們。如果沒有你們,你們會認為世界是不圓滿的。你們一想到這些便會興奮不己,卻又樂此不疲。而我,在此岸所需極少,茶,煙,書,有時是筆,墨,紙。我把物質騰挪了,精神的空間便豁然開朗。
是的,從彼岸回到此岸,只是一念間。
書里的故事吸引了我。一個聾啞人,一個小女孩,一個黑人醫生,一個咖啡館老板,一個小鎮,一段拮據的日子。每一個人,都在無邊的孤獨中,交往,沉思,有些壓抑,有些迷茫,但又不缺乏必須的激情。尤其是這樣描述貝多芬交響樂的一段文字,充盈著想象的力量和激情,如這含苞之花,照徹了孤獨的境界——我在讀《心是孤獨的獵手》。
毛姆先生筆下的女人,好像都不能跳出那些個罪惡的令人惡心的泥潭。《刀鋒》里的索菲,好不容易從酗酒和濫性中掙脫出來,卻又抵不住那誘惑直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面紗》里的凱莉因為生死考驗之中徹底認清了查利的虛偽,卻抵抗不住身體的欲望而再次委身于他。掙脫、告別,在毛姆的筆下是清醒的無力,是命定的無奈——我又翻開了毛姆的《刀鋒》。
此岸,幾塊石頭端坐在水邊,接受著春天陽光的撫慰,有幾株植物陪著它們。被雨水打過的葉子,綠得令人心醉,沒有語言,沒有心思。我便想到了那些書,如果不被打開,它們與我,就像這些植物之于那幾塊石頭。
是的,我坐擁幾千冊的圖書。每一本書,都有好幾萬字或者好幾十萬字。這粒粒文字,是春天的花,是夏天的雨,是秋天的果,是冬天的雪,是燦爛歸于寂靜,是春華結成秋實,是日子,是時光。
我這么想的結果,便是擁有了數億乃至數十億的朋友。如果一粒文字就是一粒沙呢?一粒沙便是一個世界呢?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便覺得自己很富有,很值得高興。隨便我吧,哪怕我用這無數的沙,去構筑一個并不牢靠的城堡。這是無用之功,盡管去做好了。我告訴自己,所謂的孤獨,應該是一種快樂,不被外界騷擾的獨自享受和沉浸,才可以稱之為孤獨。
我很慶幸,自己能夠閱讀,喜歡閱讀。這種習慣不因當初的窮困和今日的忙碌而改變。
人活一世,常常不能改變。就像我現在說,如果我是一個農民或者工人,一個裁縫或者瓦匠。這只是一個假想而已,事實上,我既非農民工人,也非裁縫瓦匠。閱讀,讓我沖破了這種局限,拓展了自己的人生。
你讀過多少本書,就擁有了多少種人生。這樣的人生,多值得啊!
無論此前的《禪的行嚢》,還是剛剛掩卷的《刀鋒》,都讓我對人生之意義有新的覺悟。覺悟決定選擇。人生是一系列選擇的連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