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點的詩（組詩）

李點

爺爺的羞澀

當被問及

心中所想之人

臥床不起的爺爺

費了很大力氣

把頭扭向

西山墻

一枚生銹的釘子上

懸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片

爺爺看上去

非常害羞

想把一首詩寫成這樣

我把草壓低

是為了方便有人

來看我

我有愛并安詳

始終

未受冷落

這和塵世的生活

基本一樣

我們多么需要見上一面

隔壁住的什么人

我不得而知

隔著厚厚的墻壁

隔著心

午夜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爾后

仿佛一個人動用兩根手指的力量

在擊打墻壁

分明是一個詩人在深夜

遇到了深淵

你看，我們多么需要

見上一面

我不是一個對愛十分麻木的人

夢見一個死去多時的人

來看我

我想

他在冬天來看我

我應該把家中

幾枚新鮮的玉米送給他

這樣就不會欠他什么

他在深夜來看我

什么都沒說

沒等我醒來就走了

我很后悔

我沒來得及對他說

對他的造訪我并無敵意

我不是一個對愛十分

麻木的女人

我很久沒有去愛了

我很久沒有和你聊天了

很久沒有寫詩了

很久很久

我沒有在上班路上

把一顆小石子踢得老遠

又追上去

找到它

再踢

往更遠處

那時，我是快樂的

我很久

沒有去愛了

道 別

當我停止呼吸

無法動用心跳、語言和視聽

無法動用手指做最后的挽留

遠道而來的人

請用雙手撫摸我的臉頰

跟我做最后的道別

只有她，堅持著最后的溫熱

遲遲不肯放棄

塵世給予的全部溫暖

無憂泉

我千里迢迢來這里

駐足，徘徊

想這世間必有一處能讓我安然

用以安放那些無聲的疲憊

幾尾游魚不停擺動雙鰭

沁涼的身子在池水中浣洗

過客在池邊張望

有的無端笑出聲來

總有幾個孤獨的來者

在池邊沉思，恍惚如我

遠 方

列車在黑夜中穿越寂寥的華北平原

我看見車窗中的自己以及

懨懨欲睡的伙伴

燈火在遠處忽明忽滅

沒有誰可以告訴我正途經哪一個村莊

哪一條河流，哪一座墳塋

我不知這是誰人的故鄉

多少次在途中我不知身在何處

多少次我靜靜望著窗外

心中只想著遠方

山東兄弟

沒事時會想一想那個

山東兄弟

想是很純潔地想

不純潔的時候

無端揣測

會不會在同一時刻

想到了對方

霧霾深重的天氣

最想知道

那個親愛的兄弟

是否安然無恙

甚至，我還為此虛構了一次

盛大的探望

暫居小令

地處平原深處

莊稼地的中心

這里一年四季耕種繁忙

鳥鳴不斷，青草飄香

至少，我不會寂寞了

但我還是覺得

少了什么

清涼江往西不足一華里

但，大海在遠處

一條鄉間公路

通向遠方

相距不過二百米

但我還是覺得

少了什么

在這里時間久了

我會忍不住探出頭來

向遠處張望

夜深了

夜深了，但

還不夠深

還有異響不時傳來

它們不是來自靜臥在院落一角

始終保持警覺的柴狗

也不是來自一只鬧春的野貓

不是來自房前屋后此起彼伏的

蟬聲和蛙鳴

更不像屋檐下的小麻雀

遭受突然的驚動

不是誰家的拖拉機招搖著

開進了自家的過道

不是木門吱扭一聲緊接著

門栓又嘩啦一聲

在這個城市居住多年

我始終搞不懂這些來自深夜

莫名的聲響

究竟是哪一種

想 象

想象一場婚禮

我們都已年邁

祝福聲從花朵下面

悄悄地傳來

身后是山

面前是海

有風吹過之時

你向前向后分別挪動一小步

腰也彎了下來

我大吃一驚

以為你在嘗試再次

把我抱起來

交 換

落日西沉的時候

無花果樹交出了最后一枚果實

在它對面站著的

是一位后背深深駝下去的老婦人

她握住果子的手

遲遲沒有落下來

仿佛存在著一種交換

的確需要相對靜默的時間

在北風驟起的荒涼時刻，我懷疑

她們彼此交換了更多

我所不知道的東西

黃 昏

在我對面是一枚孤獨的落日

昏黃而精美

它就要落下去了

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用以挽留它

余暉里，野蘆葦在荒涼之地

輕輕搖曳

大地即將無聲接納這一切，連同那些

草芥一樣的生命

我的孤獨和驚懼來自哪里

黃昏時分被掠去的最后一絲光亮

還是緣自一枚落葉無情地抽打

有音樂在身后適時地響起

緩慢擊打著我的心

催促我，把眼淚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