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周瑜和劉備性格的內在矛盾(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福建 | 孫紹振
一部偉大的作品,之所以說不盡,就是因為它的豐富,它的復雜,它的深邃,往往是現有的理論加起來,都難以充分闡釋的。作品越是偉大,越是不朽,現有的理論就越顯得蒼白,傻乎乎地用現成的理論去套,或者說得文雅一點吧,闡釋,難免捉襟見肘;最傻的是,純用一種理念,而且是非文學的單一的觀念,強制性地扭曲經典。魯迅先生不明于此,用真實論否定諸葛亮,易中天以歷史否定藝術美化與丑化結合的深度,二者的理論,基本上屬于機械反映論。胡適以單薄的想象論否定周瑜等,理論上接近于表現論。劉再復的道德論屬于實用理性范疇,想來不夠用,就拉上德國人的東方文化偽化/退化論來強制性闡釋,從根本上說,只見其捉襟見肘,甚至文不對題。
文學經典越是偉大,現成理論越是蒼白。越是從現成的概念出發,而不是從文本的實際出發,越是指手畫腳,越是荒謬,連魯迅、胡適都不例外,易中天、劉再復更是不在話下了。當然,補充一句,我孫紹振是最渺小的,是渺小中的渺小。可是渺小歸渺小,我要發出反對渺小的嚷嚷。(大笑聲)
要真正理解《三國演義》,我想不但要有現成理論的總和,而且要在解讀文本的基礎上,揚棄、批判,甚至顛覆,發展出新的理論和范疇系統來。我之所以敢在這里解讀這部偉大的作品,就是為了實現我的雄心壯志,第一,把康德的審美價值論貫徹到底。第二,光有康德的審美是不夠的,因為我說過了,《三國演義》是一本軍事小說,但其勝負又不是僅僅靠武力,更多的是斗智,當然也結合著斗氣。光有審美情感價值論是不夠的,所以強調在逆境中保存自己的智慧,以奇謀轉化為順境,這不僅僅是情感的,而是抑制情感,主要是智性的。因而,康德的體系要突破,我在自己系統的理論著作中,提出“審智”。這個范疇比較抽象,我沒有正面講,只是按審美與審智的結合具體分析。最早做這樣的試探,是1999年,第一篇文章是《余秋雨:從審美到審智的斷橋》(《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5期),后來還出版了《審美、審丑與審智》(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在這里不便大講純理論問題,我們還是把重心放在《三國演義》的人物分析上,以檢驗“審智”的可靠性。
在藝術上,人物性格的內涵本來就不可能是純情感的,深刻的人物情感是有意志、有智性的。所以黑格爾才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①高度審美的形象是離不開智慧/意志/理念的。可是這一點魯迅有點不理解,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三國演義》“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②,這種“偽”是完全必要的,這種偽,是高度的政治智慧,不對情感克制,劉備早就被曹操殺掉了。
這種處于逆境下的智慧,有兩種傳統,一是孟夫子的“威武不能屈”,和劉備不同的是,完全沒有人格面具的理想人格,這在《三國演義》里不是沒有體現。當時著名的文人禰衡,現在有一部京戲《擊鼓罵曹》就是表現他的。禰衡有名士派頭。他公開把曹操部下的文武百官都貶得一文不值,大抵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曹操問:“你有什么本事呢?”禰衡說:“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顏。”有人建議殺了他,曹操不想擔殺名士之名,想侮辱他一下,安排他當一個鼓吏,也就是早朝晚宴的樂工。禰衡并不推辭,按規范,“撾鼓必換新衣”,禰衡當眾脫下衣服,裸體而立,渾身盡露,坐客皆掩面。禰衡從容穿褲子,顏色不變。曹操斥責他,禰衡說:“你欺君罔上,乃謂無禮。吾露父母之形,以顯清白之體耳!”曹操說:“汝為清白,誰為污濁?”禰衡說:“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吾乃天下名士,用為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耳。”這個禰衡一點也不偽裝,一點不講生存智慧,干脆豁出去,罵個痛快。曹操用借刀殺人之計,將禰衡送到劉表那里,禰衡還是公開瞧不起劉表的人,劉表也不愿擔殺士之名,將他送到草包黃祖那里。黃祖問禰衡:“你在曹操那里看到有什么出色的人才?”禰衡說沒有什么像樣的。黃祖說,和我比怎么樣?禰衡說:“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黃祖大怒:“你以我為土木偶人耶!”就把他殺了。禰衡至死,罵不絕口。這種人物的行為和語言,并不一味是縱情任性,而是有智性的理想作為底蘊的。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審美與審智交融。這個人物是《三國演義》歌頌的,一點也沒有陰謀詭計,而曹操的借刀殺人,卻是受到批判的。這怎么可以說,《三國演義》全是贊美陰謀詭計的呢?
類似的人物,還有一個吉平。國舅董承等接受傀儡皇帝的衣帶詔,謀殺曹操,他參與了。曹操得知,詐稱患疾,召吉平,吉平暗下毒藥。曹操要他先嘗一下,吉平知事已泄,扯住曹操的耳朵硬灌。曹操推藥潑地,磚皆迸裂。如果按劉再復的反“陰謀”論,這個吉平應該是個“陰謀家”。但是,《三國演義》的文本顯示,他為了自己的選擇,不但是個甘愿忍受非人酷刑的烈士,而且在精神上一直處于居高臨下的姿態。他被拷問,面不改色,毫無懼怯。曹操要他招出后臺,他義正詞嚴:“汝乃欺君罔上之賊,天下皆欲殺汝,豈獨我乎!”操再三追問,吉平說:“我自己就要殺你,哪里有人指使?今事不成,唯死而已!”曹操叫獄卒打了兩個時辰,皮開肉裂,血流滿階。操恐打死無可對證,令獄卒揪去靜處。次日設宴,請眾大臣赴宴,說:“吉平連結惡黨,欲反背朝廷,謀害曹某。請聽口供。”操教先打一頓,昏絕于地,以水噴面。吉平蘇醒,睜目切齒大罵:“操賊!不殺我,更待何時!”操要他交代同謀者另外六人,吉平只是大罵。操教一面打,一面噴水,吉平并無求饒之意。后來又在他的后臺董承面前追問受誰指示,吉平說:“天使我來殺逆賊!”操教打,身上無容刑之處。曹操又問吉平:“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吉平干脆告訴他,為了殺你這樣的國賊,發誓咬掉了。操教取刀截去其九指,說:“一發截了,教你為誓!”吉平說:“尚有口可以吞賊,有舌可以罵賊!”曹操令割掉他的舌頭。吉平說:“吾今熬刑不過,只得供招。”操遂命解其縛。吉平起身,望闕拜曰:“臣不能為國家除賊,乃天數也!”拜畢,撞階而死。這個人至死也沒有將后臺董承招出,被刑最慘,性最剛烈。這樣的人物的動人之處,不完全是情感性質的審美,而是忠于其理念,為理想而獻身的烈士。也可以說是一個融審美與審智于一體的人物。在這樣的場景中,吉平絕對是個硬漢子,是一點心術、一點虛偽的面具也沒有的,這大概符合劉再復的“完整的人格”的準則了。
但是不知道劉再復為什么要說那個時代中國的人心黑到了極點,“幾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③。
這只能說明,劉再復戴著斯賓格勒的眼鏡,視而不見。但是,在這以前,吉平也參與殺死曹操的陰謀,烈士也搞陰謀,對這樣的復雜現象,劉再復的絕對反虛偽論,顯得空洞而貧乏。
更值得深思的是,這樣的道德屬于上品的人物,從文學成就上看卻最多能列入中品。在《三國演義》這部長篇大著中,只起揭露曹操兇殘的背景式的功能,就人物而言,突如其來,倏忽而去,屬于跑龍套式的角色。不論從審美還是審智的價值來說,其情感和理念的層次比較單調,缺乏深度。
我國文化中,與威武不能屈相對的另一種傳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少年時,曾經受胯下之辱,是有名的典故。劉備因為巧于裝傻,脫離了任人宰割的危險境地,才有后來聯合孫權在赤壁之戰中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打敗曹操的勝利,進而,又襲取荊州,西取巴蜀,在蜀中稱帝。這種韜光養晦的工夫,不但是政治家的一種智慧,而且在藝術上,也富于審智的魅力。就是單純從道德上講,一個軍閥,虛偽才是真實的。如果劉備沒有這一面,一味光明正大,不以智力控制自發的情感,還能成為生動的人物嗎?
《三國演義》中有許多政治智慧,例如“韜光養晦”作為生存和取勝的策略,直至今天仍然是寶貴的精神遺產。雖然是近兩千年前的事,但是,對民族的生存和發展仍然有重大的價值。
像劉備這樣的以虛偽的面具為特征的人物,是有深度的。這一點魯迅忽略了,劉再復倒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只是一筆帶過。劉備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對自己的哥們動真情。但是,這種真情的意義只有與之相對的偽裝結合起來,才能看出其藝術和思想深度。
在孫權斬了關公以后,他就不偽裝了,而是真情畢露了,完全不顧聯合東吳與曹操對抗的總路線,起兵伐吳。當時,許多將領直諫,首先是趙云說:“國賊乃曹操,非孫權也。今曹丕篡漢,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圖關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討兇逆,則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以迎王師;若舍魏以伐吳,兵勢一交,豈能驟解?”這就是說,主要敵人是曹操,而不是孫權,如今“舍魏以伐吳”,就被纏住了,意思是方向的錯誤。劉備卻說:“孫權害了我的兄弟,有切齒之仇:啖其肉而滅其族,方雪吾恨!”趙云還是很理性的,又從原則上講:“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為重。”劉備這時完全失去理性,說:“如不為兄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還是決定御駕親征。蜀漢公卿勸諫無用,請諸葛亮出馬。諸葛亮說,已經苦勸幾番,奈何不聽。最后一著,大家一起去勸。孔明說:“陛下初登寶位,若欲北討漢賊曹操以伸大義于天下,方可親統六師;若只欲伐吳,命一上將統軍伐之可也,何必親勞圣駕?” 孔明是很會說話的:先是順著他,不是不可伐吳,而是不用這樣興全蜀之主力,與孫吳拼死一搏。諸葛亮的分量夠重,加上又說得委婉,伐吳根本不必動用主力,偏師即可,這完全是理性,而又委婉,讓劉備稍稍有所動搖。但是,張飛來一哭一鬧:“陛下今日為君,早忘了桃園之誓!”這頂大帽子一扣,劉備就失去了一國之君的理性,而是想到當年結義發下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這時,他就完全沒有面具了。學士秦宓又諫,劉備居然要把他殺了。諸葛亮再諫,篡奪漢家天下的,不是孫權,而是曹操,不宜殺此人。劉備一向是很尊重諸葛亮的,常常是以師事之,但是,在義氣這一點上,他絕不妥協,居然把諸葛亮的奏書甩在地上說:“朕意已決,毋得再諫!” 劉備在這種情況下,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是那種城府很深,分清主次,在逆境中能夠忍到沒有自尊心的程度,完全失去了統帥縱觀全局的高度,完全陷入意氣用事的盲動。
從戰略上來說,這是絕對錯誤的,其后果是導致蜀國先于東吳滅亡。從道德上來說,這是完全大義凜然的。從藝術上來說,則是劉備心理活動的更深層次的展開。這個人,作為政治軍事集團的領袖,雖然有理性的自我克制力,但是,也有草莽英雄意氣用事的時候。這是不能忽略的。劉備連諸葛亮的諫勸也不聽,而且把諸葛亮的奏書甩在地上,說:“朕意已決,毋得再諫!”這在歷史上毫無根據。《三國志》中記載正面勸諫劉備征吳的只有趙云和秦宓,沒有諸葛亮。只是在兵敗以后,他發表感嘆:“法孝正若在,則能止主上令不東行,必不傾危矣。”(《三國志·法正傳》)當時,法正已經死了。諸葛亮不過是“事后諸葛亮”而已。《三國演義》硬把諸葛亮拉進勸諫的隊伍中來,而且讓劉備如此粗暴地對待他的勸諫,完全是為了強調他不虛偽的一面。
弄清這一面,才能充分理解劉備的號召力,并不完全靠他中山靖王之后那多少有些渺茫的帝裔血緣,而是把異姓當作血親,這種異姓血親應該是通俗演義中民間意識形態的基因。劉備、關羽、張飛敘述的是帝王將領之事,貫穿著貴族化的歷史文化精神(王權血統的合法性,軍事政治的戰略眼光,軍事上的詭道等),但是,這只是一方面,與之相對的,則是民間義氣的草莽精神。故其開頭,采用民間野史和故事中的“桃園結義”而不是《三國志》中的“先主于鄉里合徒眾,而羽與張飛為之御侮。先主為平原相,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部曲。先主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三國志·蜀書·先主傳》)。
劉再復的批判之所以顯得蒼白,原因在于,第一,片面地看待劉備的人格面具,忽略了他也有完全拋棄面具,露出民間文化的天真的精神。第二,劉再復一心以文化批判為務,完全看不到其中貴族文化和民間文化交融的藝術形象。
回到《三國演義》,除了像劉備這樣正面的例子,也有反面的例子。
最突出的是楊修。他很聰明,很有才能,他能聰明到曹操的肚子里去。一次曹操與敵軍相持,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打了個消耗戰。對于戰局前景,曹操沉吟不決,恰好下級問當夜口令,曹操告以“雞肋”。楊修當時是主簿,猜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乃告左右,收拾行裝,丞相將退兵。曹操發現,乃問為何,眾告以主簿如此如此。曹操覺得此人智慧如此之高,心甚不快。曹操嘗過曹娥碑下(這是虛構的,曹操從未到達浙江),從碑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曹操謂修曰:“解否?”答曰:“解。”操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操乃曰:“吾已得。”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在《世說新語》中,說曹操后來猜出來了,并且承認自己“才不及卿”,落后楊修三十里。但是,在《三國演義》中,則并未讓曹操直接猜出來,而是在楊修說出來以后,說“正合孤意”。這里,曹操究竟是否猜出來,則很模糊了。到了曹操晚年,考慮把權位傳給曹植還是曹丕,最初傾向于曹植,每每屬對都符合曹操的思路。但是,后來發現,這一切都是楊修出的主意,就十分惱火,最后把楊修殺了。
楊修這個人,肯定是有才華的。但是,對自己在曹操這個人的領導下的處境顯然沒有清醒的智力。因而雖然有所顧忌,但是,沒有完全意識到韜光養晦的重要性,總是克制不住自炫其能的情感沖動,這就是不智。這一筆有雙重功能,一是觸犯了曹操的智慧優越感,招來殺身之禍;二是他沒有像劉備那樣的理智,以裝傻的面具來保全自己。
《三國演義》那些寫得最生動的人物的個性都是矛盾的,顯示出其多層次的豐富性的。但是,這一點卻被我們許多前輩大師們忽略了。魯迅先生就說過《三國演義》的缺點之一,是“描寫過實”:
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④
我想,魯迅這話太離譜了,完全經不起文本的檢驗。好壞是一種道德實用理性,與超越功利的審美價值是錯位的。《三國演義》中那些寫得情感豐滿的人物,往往都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的。特別是被毛宗崗稱之為“三絕”的曹操、諸葛亮、關公,都是好中有壞,善中有惡的。曹操從熱血的壯士變成血腥的屠夫的過程,好人變成壞人,就在一念之差,我已經說過了。諸葛亮是《三國演義》中第一理想人物吧,但是,他也有很嚴重的缺點。他對魏延,完全憑一時印象,認定他腦后有反骨,就有意謀害他。這一點在通行本中不太明顯,但是,齊裕焜教授引《三國演義》嘉靖本卷二十一“孔明火燒木柵寨”,說他借火燒司馬懿,順便將自己的部下魏延燒死:
魏延望后谷中而走,只見谷口壘斷,仰天長嘆曰:“吾今休矣!”司馬懿見火光甚急,乃下馬抱二子大哭曰:“吾父子斷死于此處矣!”
……魏延告曰:“馬岱將葫蘆谷后口壘斷,若非天降大雨,延同五百軍皆燒死谷內!”孔明大怒,喚馬岱深責曰:“文長乃吾之大將,吾當初授計時,只教燒司馬懿,如何將文長也困于谷中?幸朝廷福大,天降驟雨,方才保全;倘有疏虞,又失吾右臂也。”大叱:“武士!推出斬首回報!”……卻說眾將見孔明怒斬馬岱,皆拜于帳下,再三哀告,孔明方免,令左右將馬岱剝去衣甲,杖背四十,削去平北將軍、陳倉侯官職,貶為散軍。馬岱責畢,回到舊寨,孔明密令樊建來諭曰:“丞相素知將軍忠義,故令行此密計,如此如此。他日成功,當為第一。可只推是楊儀教如此行之,以解魏延之仇。”岱受計已畢,甚是欣賞,次日強行來見魏延,請罪曰:“非岱敢如此,乃長史楊儀之謀也。”延大恨楊儀,即時來告孔明曰:“延愿求馬岱為部下裨將。”孔明不允,再三告求,孔明方從。
齊教授還指出此種情節,在葉逢春本、李漁本、喬山堂本、黃正甫本等中,情節文字大體相同,接著分析說:
李卓吾評本⑤的幾條評語非常尖銳地批評了諸葛亮:“孔明如此謀殺魏延,彼何肯服?何不明正其罪,乃為詭計乎?此正道之所無也。”在“馬岱責畢,回到舊寨,孔明密令樊建來諭”這段文字后,評語曰:“如此舉動,卻也羞人。”103回“孔明火燒木柵寨,孔明秋夜祭北斗”總評:“孔明定非王道中人,勿論其他,即謀害魏延一事,豈正人所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與司馬父子一等視之也?”104回“孔明秋風五丈原,死諸葛走生仲達”總評:“大凡人之相與,決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團成心,惟恐其不反,處處防之,著著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實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時有怨言。孔明當付之無聞可也,何相銜一至此哉?予至此實憐魏延,反為丞相不滿也。但嚼了飯諸公不可聞此耳。”105回馬岱按諸葛亮的遺計斬魏延,評語:“此一事敘明,亦非善心美腹之人。”⑥
李卓吾的評語應該說是指出了問題的關鍵,即諸葛亮用陰謀詭計來謀害魏延,而且,諸葛亮明知魏延和楊儀關系如同水火,不但不去調解,反而讓馬岱嫁禍于楊儀,加深兩個人的矛盾,加速了諸葛亮逝世之后內亂的發生,這些對諸葛亮的形象造成極大的損害,《三國志演義》全書的文本無法統一。毛評本把魏延仰天長嘆、魏延對諸葛亮的質問、諸葛亮先假懲罰馬岱后又安撫馬岱并嫁禍楊儀等情節統統刪去。顯然毛宗崗認為諸葛亮對魏延搞陰謀是很不光彩的。⑦
就是理想人物諸葛亮,《三國演義》也并不回避對其謀略的道德批判,而不是像劉再復所說一味宣揚黑暗的謀略。
關公是好人吧,但是,他的義氣觀念,毫無原則性,華容道放走了曹操,他的傲慢,得罪了孫權,瓦解了反曹聯盟,從實用功利來說,他是第一大罪人。最后,正當他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之時,被孫權襲了后方,敗走麥城,掉了腦袋。他表面上死于孫權部下,實際上死于他的“多傲”。
周瑜是好人吧,他在赤壁之戰中,是戰勝曹操的主角,是大英雄,但他卻十分妒忌自己的盟友諸葛亮的才能,總是用種種詭計來合法、不合法地把諸葛亮弄死。從草船借箭到借東風,從盟友地位的優勢變為智慧的劣勢,接著被諸葛亮一氣、二氣,特別是三氣,自己在前面親冒矢石,攻城略地,諸葛亮在后面收土得城。假途滅虢之計,又被諸葛亮識破,弄得四面被圍,最后證明自己的確在智慧上不如諸葛亮,就活不下去了,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鳴。這個好人,死于自己的“多妒”。
把周瑜寫成多妒,完全是《三國演義》的一個偉大創造,胡適看不懂這一點,不能接受《三國演義》把風流儒雅的周郎寫成了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劉再復認為這是把周瑜“抹黑得面目全非”。其實,好就好在把歷史改得面目全非,不然,還談得上什么藝術創造。
從歷史上看,這個“既生瑜,何生亮”,并不見于《三國志》,一些學人粗心大意,以為這是歷史,寫入文中,被后人嘲笑。⑧事實上,在史書中,周瑜是氣量寬宏的。赤壁之戰時,蔣干奉曹操之命來說降周瑜,回去后說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詞所間”。《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說他 “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劉備也說他“器量廣大”。⑨從這個意義上說,把周瑜寫得氣量狹窄,是對他的丑化。但是,光看到丑化這一面,是片面的。《三國演義》在赤壁之戰中,也大幅度地美化了周瑜。本來在史書中,曹操并非單純敗于周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北方士兵到了南方,可能是水土不服而生“疾疫”。《三國志》及裴注、《后漢書》《華陽國志》《資治通鑒》等都有此說。《三國志·武帝紀》:“公(曹操)至赤壁,與(劉)備戰,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⑩《三國志·劉璋傳》:“會曹公軍不利赤壁,兼以疫死。”?《三國志·先主傳》:“先主與吳軍水陸并進,追到南郡,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三國志·吳主傳》:“(周) 瑜、(程)普為左右督,各領萬人,與(劉)備俱進,遇于赤壁,大破曹公軍。(曹)公燒其余船引退,士卒饑疫,死者大半。”?《三國志·周瑜傳》:“(孫) 權遂遣(周) 瑜及程普等與(劉) 備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曹)公軍敗退,引次江北。”?所有這些所謂正史的記載,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曹操固然敗于赤壁,但是,其原因并不完全在周瑜之領導,而是曹軍中疫病嚴重,甚至“死者大半”(“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曹公軍不利赤壁,兼以疫死。”“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曹)公燒其余船引退,士卒饑疫,死者大半”。第二,火攻也不完全是周瑜的計策,而是曹操自己把戰船燒了。而《三國演義》中,曹操大敗的這些原因被省略了,戰勝的原因完全是周瑜的連環計、反間計、苦肉計的系統駕馭。如此大膽地改變歷史,絕對是對周瑜的美化,從胡適到劉再復都視而不見,卻只看到他們愿意看到的所謂丑化、抹黑。其實,把美化和丑化結合起來,把英雄的心理寫得渺小,雄才大略的周瑜不顧大局,一味妒忌盟友,最后死于妒忌,正是《三國演義》的偉大創造。世代國人對此卻置若罔聞,將之總結為“瑜亮情結”,揭示了心理學上深邃的規律,那就是妒忌發生于近距離的相近性。周瑜不會去妒忌曹操地盤大,兵馬多,也不會妒忌劉備憑著姓劉,就能成為軍事政治集團的領導。他與這些人不同等,沒有現成的可比性。他就妒忌諸葛亮,原因就在于地位差不多,有現成的可比性。所以小妓女不會妒忌皇后,只會妒忌大妓女,小偷不會妒忌百萬富豪,只可能妒忌大偷。因為其間有現成的可比性。正是因為這樣,周瑜,死于公元210年,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八百年左右了,但是,周瑜的靈魂仍然活在我們心中。日常諺語中的所謂“武大郎開店”就是明證,你比我高可以,但是,你不能活在我們這里。地位相當的人最容易發生攀比,妒忌由是而生。這種規律性,不僅僅體現在平頭百姓身上,而且表現在大政治人物身上。
我們生活中的,單位中的許多矛盾,都可能從這個心理學原理得到闡明。什么評獎啊,評職稱啊,都是資格差不多的人物在較勁。為什么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可以抬水吃,而三個和尚就沒有水吃呢?因為同為和尚,有現成的可比性,互相攀比,很難絕對平衡。
在《三國演義》中比較重要的人物都是比較復雜的。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前面已經說過,《三國演義》的深刻之處,好人變成壞人,是源于他們自己的內心。表面上許多人是被敵人殺死的,但是,這些都是外因,最根本的原因在內心,都是死在自己手里。曹操死在“多疑”上,周瑜死在“多妒”上,關羽死在“多傲”上,張飛也是死在自己手里。關羽的“多傲”是對上傲慢,對部下還可以,那么張飛就是對上不傲,對部下比較殘暴。關羽死后,張飛覺得同生共死的兄弟死了,就要討伐孫吳,且要兩個部將備全白盔白甲,部將要求時間上寬限,被張飛打了五十皮鞭,警告說,三天之內辦不到就要殺頭。這種任務怎么可能完成呢?這下肯定要掉腦袋了,與其等死還不如先下手為強,他們于是偷偷溜到張飛的營里,把他腦袋砍了送給孫吳。所以張飛是死于自己的“多暴”。劉備兵敗,事后郁悶駕崩白帝城,死于自己的意氣(義氣)用事。
《三國演義》真的很精彩,真的很偉大,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太多的智慧,同時看到太多的丑惡,才感到太多的精彩。一味只有美好,如同一味只有丑惡,不是活在毫無人格面具的絕對精神境界,就是活在黑暗的精神地獄里,人物的性格靜止不變,不是太單薄了嗎?思想不是太淺薄了嗎?
我長期不理解魯迅、胡適對《三國演義》缺乏起碼的理解,后來,我想到一個原因,讀懂《三國演義》要有比較深厚的人生經驗,太年輕不行。魯迅當年寫《中國小說史略》時是1924年,那時他四十三歲,胡適否定《三國演義》時,也不到三十歲。他們否定《三國演義》,各有各的原因,可有一個共同的原因,是他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中國有“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的說法,老了,人生經驗的積累深厚了,再看三國,看懂了,就可能更加老奸巨猾。當然,像我這樣的人是例外。(大笑聲)《三國演義》中的許多妙處,太年輕是看不懂的。魯迅和胡適這樣片面,這樣荒謬,因為他們當時太年輕。我現在比當時的魯迅老多了,今年七十七歲,比當時的魯迅大了三十多歲,是胡適的雙倍。眼光不比他們稍微精深一點,菩薩免費送給我的幾十年不是浪費了嗎?不是我比他們高明,而是老天決定的,是天意。誰讓老天讓我活得比魯迅、比胡適還長呢?我不知道,你們也不知道,誰知道呢?菩薩知道。(笑聲)我是中國人,我不說上帝知道,我只能說:菩薩知道。(笑聲)但是,劉再復不同,只比我小了四歲,他是一個非常有建樹的理論家,我視他為好友,他是非常好的人,非常有人格魅力,非常純潔,可能就是因為太純潔了,對心靈的黑暗義憤填膺,就說了很多糊涂話。我不滿足于當他的朋友,而要做他的諍友。看到他的弱點,我公開說出來,表明我對他人格的確信。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說,讓他感到,他說什么,我都相信,這不是對他的欺騙嗎?你們同意嗎?哦,同意!此時不鼓掌,更待何時?
(掌聲熱烈,笑聲連連)
①〔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42頁。
②④《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第333頁。
③劉再復:《雙典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99頁。
⑤原注:李卓吾評本的評語,學界大都認為系葉晝偽托。
⑥齊裕焜:《正確評價〈三國志演義〉里的謀略》《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⑦參看齊裕焜:《鏡像關系:魏延與關羽》,《文學遺產》2005年第1期。
⑧〔清〕袁牧:《隨園詩話》卷五:“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話,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生慚愧。”
⑨盛巽昌:《三國演義補證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頁。
⑩陳壽:《三國志》(第一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1頁。
??? 陳壽:《三國志》(第四冊),中華書局 1982年版,第868頁,第878頁,第915頁。
?陳壽:《三國志》(第五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18頁、第1262—1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