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如雪，你可安好？

劉春平

懷宇是個十分清秀的女孩，臉上永遠有著一點淡淡的憂傷，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縱情地開心一笑過。

清秀的懷宇卻是最努力最勤奮的學生，從初一到初四，幾乎總是年級第一。話不多，但和同學們相處得很好，也是老師最得力的助手。總之，懷宇是公認的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但懷宇不是榮成人，她的父母是外來打工者。之所以來這里，也與懷宇有關。

懷宇有個哥哥，按照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懷宇是不允許出生的，但不知道她的父母出于什么考慮，最終生下了懷宇。這在當時，按照政策是要被嚴厲處罰的。據說懷宇的父母正是因此，被罰得家徒四壁。萬般無奈之際，舉家來到榮成。

外來打工者的生活無疑是艱辛的，懷宇媽媽被艱苦的生活扭曲了心靈，把無處發泄的怨憤，都發泄到了無辜的懷宇身上。

從初一開始，我從沒有見懷宇穿過一雙旅游鞋，永遠是最便宜的小白鞋。后來還知道，懷宇中午從來沒有吃過午飯。班主任和同學們不忍心，發起了募捐，但懷宇的自尊心太強，最終也沒有接受。

幸好學校每年有很多的貧困生資助項目，所以我總是為懷宇申請一份。但為了照顧這個孩子的自尊心，這些貧困生補助，我都是以獎學金的名義發下去的。

原本以為，懷宇至少能夠順利地完成她的學業，能夠順利地考上大學，然后也能夠開啟一段屬于她的美麗人生。

可是一切都在2008年4月10號的那個下午戛然而止了。

2點左右，派出所的兩位民警突然找到忙得暈頭轉向的我，說：“劉主任，你的學生懷宇不在了，按照慣例，我們要做相應的一些調查。”

有好長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這怎么可能呢？上午我還剛剛見過她，她還笑著說謝謝老師呢。

可不幸的是，懷宇真的走了，而且是以一種很決絕很痛苦的方式走的，她喝下了家里整整兩瓶劇毒農藥。

在醫院里，我再次看見了懷宇。她靜靜地躺著，看上去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臉上依舊是她慣有的那種淡淡的笑。

懷宇留下了遺書，從遺書中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也明白了懷宇走時為何臉上是笑而非痛苦。

懷宇媽媽幾乎每天都折磨她，非打即罵，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都是因為你，我才這么不幸，要不我跟著你哥哥早享福了！”因為這樣的原因，懷宇才更加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讓父母不再因為自己而辛苦，所以即使沒有新的衣服鞋子也沒關系，即使中午不吃飯也沒有關系，但至少她還可以上學，并且將來還可能像哥哥一樣通過上學改變自己、乃至父母的命運。她也一直覺得，這是她可以實現的美好未來。所以，雖然幾乎天天晚上懷宇都會在被窩里偷偷地哭，但她還是堅持下來了。

只是，這個孩子顯然沒有想到，等待她的現實，遠比她想象的更殘酷。

因為超生，她沒有報上戶口。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她是當時中國一個不存在的活人。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種情況，只知道在當時，這種情況意味著這個孩子在哪里都沒有繼續上學的機會，也無從談起改變命運。也就是說，支撐懷宇堅持下去的希望根本不存在！于她而言，永遠不會有上學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之后冷靜的時候我總在想，懷宇原來應該不知道自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存在的。因為上午她找到我，就是為了特意告訴我她要轉學回老家了，因為在榮成她是沒資格上高中的，她還笑著感謝我四年里對她的幫助。因為她們那屆學生我從初一帶到初四，和孩子們都很熟悉了。只是因為當時急著開會，沒和她仔細談，只告訴她轉學的程序，又簡單聊了幾句就匆匆走了。沒想到，從此竟成永訣！

回家后的懷宇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大家再次知道的就是噩耗！

很長時間我都怨責懷宇的父母，既然不能盡到養育的責任，又為什么要生下她？家里并不種莊稼，為何有整整兩瓶劇毒農藥？你無力承擔的艱辛，為何要轉嫁給一個無辜的孩子？……

之后許久才明白，懷宇的悲劇其實不僅是一個家庭的悲劇，更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每個時代的普通生命，都有自己必須無奈接受的安排。潛意識里我也會自責，如果那天我不是那么匆忙，如果那天我能和懷宇更多地聊聊，悲劇能不能避免呢？

懷宇以她如花的生命，給了我從此不再忘卻的警醒，和孩子們交流，請耐心些！再耐心些！和孩子們相處，請細致些！再細致些！這也許會讓自己成為“異類”，但總比一個孩子失去生命更好吧！

懷宇家的院墻外有一株很大的杏樹。屋外栽杏樹，本是寓意家庭幸福。我不知道15歲的懷宇可曾有過自己的幸福時光！懷宇走時，杏花潔白如雪！

今天恰是4月9號，十年之后，杏花依舊如雪花般在風中飄落。我的女孩，在那個沒有痛苦的國度里，愿你終于能夠幸福安好！

（寫于2018年4月9日中午，謹以此文緬懷我的學生懷宇）

（作者單位：山東榮成市第二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