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正義論》中原初狀態(tài)的設計：正義與“無知之幕”

⊙何室鼎[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濟南 250001]

在《正義論》中，羅爾斯頗具新意地提出了一種“原初狀態(tài)”（original position）下的人以及這些人協(xié)商和表決訂立關于正義的契約的設想，并通過演繹這種設想中人們的處境和可能反應來證明自己提出的“作為公平的正義”概念及其兩大基本原則的合理性。這樣的證明既承續(xù)了啟蒙運動基于人自身理性、自由平等訂立契約來構建理想社會制度的探索，又可通過經(jīng)驗可及的設想回應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詰難，從而提出了在20世紀重新建立一種康德式的道德法則的可能。

這種“原初狀態(tài)”既不是時間上的“源頭狀態(tài)”或“早期階段”，也不是羅爾斯所描述的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人的日常生存狀態(tài)，而是處在兩者之間。在筆者看來，這樣一種“原初”所力圖回到的本真、本性、本心所追求和關涉的“本”，從一開始就不是時間上或者邏輯上的生成演化之“源”，而是從現(xiàn)實狀態(tài)中獲得的特殊狀態(tài)。

一、從英語語義出發(fā)看羅爾斯對“正義”的界定和要求

羅爾斯對“Justice”的界定與英語中這一單詞的字面含義聯(lián)系極為緊密。對于非英語母語者而言，探討“正義”的內(nèi)涵及其要求離不開對英語語言的考察。在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justice” 與道德和政治哲學相關的含義為“the quality of being just or righteous”及其具體行為展現(xiàn)；而“just”與這一含義相關的解釋為“most people consider to be morally fair and reasonable”。

首先，正義是獨立的價值標準。它包含了自在于其中的價值標準并要求與之相應的獨立的價值判斷，這些價值標準和判斷獨立于其他價值，與其他價值只存在有限的、足以讓我們在其間劃分出界限的相互影響和制約關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尼各馬可倫理學》中對行為之“最高善”的觀點。①《正義論》開篇則指出“正義”是一種根本性的、終極的價值，他堅決反對用正義與其他利好的交易、替換、補償。

其次，正義是公認的。“just”必須是公認的，羅爾斯認為正義由某種“契約”產(chǎn)生，其“原初狀態(tài)”的設想正是基于對“定義契約的環(huán)境”的考慮提出的，由是我們可以設想：盡管“正義”對不同具體社會角色可能意味著不同的行為或意向，但正義標準依舊是“公認的”，每個時代都可以提出一種正義標準，無論其依據(jù)在于人還是神、基于經(jīng)驗或先驗或超驗，都存在著“公認”。

同時，“justice”是“consider”的結果，即人的一種主張。羅爾斯強調“原初狀態(tài)”中我們所認識到的“正義”是一種“正義感”，這種正義感不能僅僅由于社會環(huán)境給人的直接作用而確立，而必須經(jīng)過人的反思和認可，人們在反思之后反過來提出對世界的設想——這種設想極有可能和現(xiàn)實世界當前的樣子大相徑庭。但這種設想并不是任意的，而是針對行為而反思的、在現(xiàn)實中可能成為行為的，是一種對可能做出來的行為的設想。

由于正義同時是公認契約和行為反思共同的結果，不能僅僅局限于一己主張。羅爾斯對正義的形式限制即“一般性質”“普遍性”“公開性”“對各種沖突的要求賦予一種次序”“終極性”②，便很好地契合了對正義的這些理解。這種正義既忠實于我們所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又必須懸置不同人各自對社會的理想，必須“公認地確定”，因而是協(xié)商的、契約的。因此羅爾斯同時要求人們暫時放棄既有的社會理想來探討正義問題，此設想引出了他著名的“無知之幕”設計。

二、確立正義原則的原初契約及其社會背景

羅爾斯認為正義原則需要通過一種“原初契約”確立。羅爾斯試圖建立一種能夠避免日常契約弊病而真正實現(xiàn)“公認”“反思”，進而真正確立正義原則的“原初契約”。羅爾斯追求的“契約”并不等同于強者弱者直接訂約時妥協(xié)和威脅產(chǎn)生的平衡，而是真正的“agree”產(chǎn)生的“agreement”，力求實現(xiàn)每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他認為自由交換的市場環(huán)境可形成相對穩(wěn)定、可以自我修復維持的平衡協(xié)議。同時，羅爾斯希望同意正義的人是所有人，“它是一種各方在其中都是作為道德人的平等代表、選擇的結果不受偶然因素或社會力量的相對平衡所決定的狀態(tài)”，即使“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也不能滿足要求。③

這樣的契約僅僅是提出正義原則的契約，而并不是具體地建立政治國家的契約。原初契約的正義原則的建立和政治國家的建立是互相不依賴的各自獨立的兩個過程。人公認產(chǎn)生的正義契約不應該被具體實踐中錯綜復雜的經(jīng)濟社會關系所制約，從而真正關切整個社會的各種可能以避免狹隘。這是追求正義所要求的——我們?yōu)榱俗非蟆案x”必然會要求努力突破現(xiàn)實具體情況對自身“特定國家”“特定個體”的規(guī)約而朝向“更加公認的正義”。這樣一種對正義的追求也讓“無知之幕”的特殊設計呼之欲出。

但這樣一種“正義”為什么被認為具有現(xiàn)實意義而不是虛無縹緲呢？這需要我們考察正義及原初狀態(tài)所依賴的社會環(huán)境。在羅爾斯看來，原初契約的社會背景是相對穩(wěn)定的正義環(huán)境：“身體和能力大致相似”而“易受攻擊”的個體、許多領域的“中等程度的匱乏”使得人們必須進行合作，必須因利益和需求進行協(xié)商。羅爾斯同樣認為這一環(huán)境不是伴隨人類始終的，而是逐步形成的。這與馬克思的“市民社會”論述觸類旁通，但與馬克思強調“市民社會”的暫時性、必然被揚棄的命運不同，羅爾斯側重強調“正義的環(huán)境”將在較長時間保持穩(wěn)定，“相似”和“匱乏”④兩大基本特征會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存在。也因此，他追求一種靜態(tài)確定的“基本原則”，甚至試圖在原初狀態(tài)中提出正義環(huán)境下“任何環(huán)境里絕對有效的原則”，從而力求避免具體時代社會環(huán)境的“偶然性”。

羅爾斯認為，比具有正義環(huán)境的階段更為細化的不同歷史階段即“文化階段”均保持著正義環(huán)境的全部基本特征，因而正義環(huán)境所能夠確立的正義原則均適用于它們。因而，在“無知之幕”的設計中，羅爾斯將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經(jīng)濟狀況、文明文化水平看作需要被遮蔽的“特殊事實”，認為這不影響訂立正義契約。同時，在上述正義環(huán)境之下，“人”在正義問題上的話語權僅僅來自于他們作為社會合作一分子的“人”的身份，而不會因力量、地位而被區(qū)別對待。因此，無知之幕顯然有其現(xiàn)實意義。

三、“無知之幕”：“有知無識”的正義判斷與契約生成

如前所述，羅爾斯希望從建立一種經(jīng)由人的公認反思而非先定超然因素所確定的正義。因而，羅爾斯必須調和遮蔽“特殊事實”與基于社會、社會制度、面向具體人和行為（而不是基于知識、面向超經(jīng)驗事物）確立正義標準目標之間的關系。

“無知”更確切地說應該是“有知無識”：有較為抽象的理論化的“知識（knowledge）”，而沒有對自己具體身份位置的“識別（identity）”和因之人們產(chǎn)生的認知和觀念的差異“見識（sense）”。這可以讓我們探討正義本身而不是“某些人提倡的正義”——盡管無知之幕中的人們忽視了“識”即社會具體信息，但是掌握了足以做出判斷的知識，他們可以在“無知之幕”中以社會關系局外的社會成員的特殊角色、依托一般知識和他們作為人自身具有的思維能力在脫離自身具體社會身份之后重新審查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此時人們的眼光不局限于社會的一個角落、一個時段、一種可能，而可以更加全面通盤地把握社會或更好地理解在自身原有經(jīng)驗處境中所不能充分理解的其他社會問題。

同時，羅爾斯要求無知之幕中的人們只考慮“正義的環(huán)境”背景下的正義（當下環(huán)境的理想狀態(tài)），在其設計中，無知之幕中的人們可以提出方案，并對他人方案進行反駁，在此，力量的對比、利己和利他的考慮應被排除，人們通過學理探究實現(xiàn)真正有效的協(xié)商和同意，這才是真正的原初契約。

羅爾斯從一開始就提出“無知之幕”是一種假設。如果每個社會成員都能夠在思考正義問題時嘗試跨越自己的特定視野、努力用知識和同情拋棄“識”的一己之私、一己之見，在設想、確立和理解正義原則時并不自我中心地將這一過程看作個體理性的運作，而在理性思考中模擬一種不同人從不同角度“協(xié)商”的狀態(tài)，在頭腦中假想原初契約訂立的過程，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突破主體限制、更充分地利用自身的先驗理性，來獲得更為趨近符合共同正義要求的個人主張和行事準則。

①〔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廖申白譯注， 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 1—4頁。

②③④〔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 129—136頁，第120頁，第 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