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芊紫
我跑步不快,腿不長,反應更不靈敏,然而在名為青春的叢林里,我卻總想逃到天涯海角。
這場逃逸始于我的14歲。
那是一個可以用整個夏天去讓身心沸騰的時期。14歲的我越過數(shù)千個黑壓壓的人頭,考上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初中。我也因此離開了小鎮(zhèn)開始住校,走進了新的生活。
對于小鎮(zhèn)和城市之間客觀存在的經(jīng)濟差異,我并沒有認為那是一種過分的缺陷。然而即使是分享著同一個教室,呼吸著同一片空氣,周圍人的表情都比我生動百倍。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學習,而我更像一只在洞里躲藏的鼴鼠,只敢用細小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動靜。
自然而然地,我開始把自己同其他人隔離起來專心學習,只是偶爾回答幾句。在小鎮(zhèn)時我也算是成績出眾,然而在這里卻變得毫不起眼。為了抵抗這份黯淡,我做出了足以值得紀念的努力。深更半夜,我趴在上鋪打著小手電鉆研起功課。這樣的情況在當時可謂比比皆是,然而我們的班主任聽聞后卻瞪大了眼睛,斥責這是毫無效率的行為。
小手電一一被收繳進班主任的抽屜里,我縮在上鋪聽著室友們的抱怨,覺得這正是一次超越別人的好時機。于是在每日凌晨四五點時,我便將一張張薄薄的講義胡亂地塞進睡衣里,靜悄悄地下了床。
廁所是永遠也不會關(guān)燈的,那束光即使再微弱,但當它照亮那幾張樹皮般褶皺的講義時,我都懷有一種沉重的感激之情。
如此隱密的努力雖然沒有把我推進名列前茅的行列,但我也如愿進了學校又一輪優(yōu)選過的“拓展班”。然而讓我措手不及的是,這是一種更看重理科學習的拓展。沒上幾堂課,我瞇眼看著肆虐整個黑板的光學圖,心里像被鑿開了一道口子,讓我覺得手指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不自在。
然而,當同等難度的題目襲來時,坐在我旁邊的小個子男生卻總是可以在轉(zhuǎn)一轉(zhuǎn)筆的空當就得出一個正確答案。我越發(fā)覺得我所有的努力都變成了白費功夫。在一次次拓展學習的考試中,我一次次成為班級末流中的一員。
逃匿心理終于在某一刻勇武起來。當然,我在外人眼中一向內(nèi)斂,正大光明地逃課是萬萬做不到的。我便整日“催促”自己患上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著涼感冒也確實在那時應聲而來。那時老師也不明白一向表情淡然的我為什么突然換了一張面孔,全身上下都透露著幾分“憂愁”的氣息。
而我卻在這斷斷續(xù)續(xù)的小病中得到了巨大的慰藉,因為媽媽會接我回到小鎮(zhèn)的家里,那里能讓我放下所有得不到反饋的不甘和無力。而當我不得不回到那個空間逼仄的拓展教室里時,我的嘴角像是別了一把小刀,有著又冷又硬的弧度。
我的新一任班主任兼數(shù)學老師最先捕捉到了我想要逃匿的心理,她找來我的父母處理我身上愈演愈烈的叛逆。
一圈人沉默地圍著我,我更加沉默地被圍著,面部僵硬,只能感到自己一個勁兒地咽著口水。氣氛緩和了些,老師讓我說出自己的難處來。我抬起眼皮,慢慢地吐出幾個字:我覺得我太無助了,總是單槍匹馬的。
自從那以后,家里的風就向著我吹。媽媽特意幫我聯(lián)系了一位教數(shù)學的校友來輔導我,還購置了小車接送我上下學,以便讓我睡個好覺。
我似乎覺得自己可以換一身更輕松的行囊在班里行走,卻猛然覺得又有一種新的壓力落在了肩頭。家里的氣氛也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了,我在這時候儼然變成了一座火山,大多時候冷漠而乖戾,爆發(fā)時又會潑出些像硫酸一樣傷人的句子。
只有我知道,那是青春期的一種極為閉塞的心態(tài)。寧愿拒絕別人最真誠的幫助,只求自己在叢林里逃過一劫是一劫。習慣性妥協(xié),習慣性逃逸。
我在這樣的逃逸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初中后兩年。中考一結(jié)束,逃離付出的代價便劈頭蓋臉地打在我的臉上,同時也打在我父母的臉上。他們怎么也想不到,老師最初對我做出的“至少能上市最好高中”的預期,竟然偏離到次一等學校的擇校分數(shù)線上。
我不知道我應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只得把冷漠繼續(xù)掛在臉上。這一層冷漠像最厚的隔離,誰也看不清楚我內(nèi)心的所感所想。
而在中考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將逃逸的形式放在了一支筆上。我給了自己最大的任性,我摸不清那時自己的形狀,同樣也無法說清故事里究竟表達了自己怎樣的訴求,然而卻有了一點兒領(lǐng)悟——故事里即使有著再遠的遐想,也需要拉回來找個歸處。
明白了之前的任性不過是一場幼稚的逃避行為后,我便有意地收斂自己。高中的新環(huán)境讓我覺得改變就像一次易容術(shù),我雖然不可能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但卻可以學著打開和釋放一點兒。
而我確實也不想逃了,逃多了,就像受驚的鹿,腿肚子也會酸脹。
我在心里更安靜了,順其自然地進了文科重點班。面對數(shù)學,我還是會有那種極度渴望逃離的沖動。那種沖動,像藏在骨髓里的星火,總是悄然間躥成一種讓人心熱的誘惑。每一次用意志蓋過這種誘惑時,就會覺得自己的青春又死了一次,當然,年紀又大了一歲。
大一上學期結(jié)束后,我回了一次初中校園,那個曾被我視作褻瀆自由的牢獄。又一批初中生的臉龐貼在照片墻上,新鮮了一片墻,也新鮮了我的心,他們那個年紀,如初陽一般。
我用三秒鐘認真地假想了一下,如果當初我首先不是想到逃離,如果當初我放一顆安分的心去接受,我是不是也會笑得如此簡單開心?那將會是怎樣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我仍舊會感謝自己真實地逃離過,又醒悟似的把自己拉了回來。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全然安分守己,但是青春里的每一種狀態(tài)都值得玩味。我們會在余味之間慢慢觸及安全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