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的多元文化

⊙李 貞［浙江傳媒學院，杭州 310018］

文化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有著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現(xiàn)代漢語詞典》給“文化”一詞所下的定義是：“人類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綜合，特指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等。”①文學文本是一種文化產(chǎn)品，它既一種物質文化，又是一種精神文化。它是以藝術化的語言符號結構而成的，融匯著無限豐富的內(nèi)涵。文學語言不僅傳遞作者的創(chuàng)作觀念、價值取向、審美品位，還映射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承載著豐富多彩的文化意味。由于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不同地域都有各自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所以文學語言也就帶上了民族、時代和地域的文化印記，也就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

《兒女英雄傳》是創(chuàng)作于清代中后期的一部長篇小說，其中包羅了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將民俗文化、儒家文化、道家文化、科舉文化兼收并蓄，匯聚成一部獨具特色的多元文化的典籍。張松頤先生評價：“書中所描繪的場景，涉及的范圍，也是相當廣泛和豐富多彩的。像京畿遠鎮(zhèn)、市井山林、貢院科場、廟市風塵，以及出入喧闐其中的達官顯要、販夫走卒、游民強盜、小姐村姑，或科考，或河工，或俠隱，或喜喪，或燦舌如花姑婦細語，或都門豪客游藝閑談，形形類類，五色斑斕。《兒女英雄傳》可以看作是一幅波瀾廣闊的清季士風民俗圖畫。”②袁行霈認為：“作家以精細的筆觸勾勒出一幅19世紀中國社會風俗畫面。諸如官場的鬼蜮橫行，下層社會的光怪陸離、悅來老店、天奇廟會的喧闐擾攘，以及當時的各種典章禮俗，無不寫得細膩真切。”③

一、民俗文化

民俗文化是一個民族特有的文化事象，是斑斕多彩的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民俗文化內(nèi)容廣博蕪雜，飲食、服飾、禮儀、節(jié)日、儀式、熟語等屬于民俗文化范疇，它滲透到人們?nèi)粘Ｉ畹母鱾€領域。民俗文化作為審美的內(nèi)容在古今中外的各種文學文本隨處可見，但民俗文化在具體文本中所起的作用并不相同。《兒女英雄傳》以漢軍旗人為主要創(chuàng)作對象。安家是漢軍世族舊家，漢軍本系漢人，但滿清政府要求漢軍按“旗人規(guī)矩”生活，提倡滿漢族知識分子互相學習，漢軍便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滿文化的影響，漸漸有滿化傾向。文本中所涉及服飾、飲食、禮節(jié)、婚喪、祭祀、語言等方面的描寫，不僅反映了較深厚的漢俗文化內(nèi)涵，同時折射出滿俗文化的意蘊，堪稱滿漢文化交融的典型佳作。

《兒女英雄傳》從語言方面顯示出滿漢交融的文化特征。小說主要采用漢語創(chuàng)作，但也夾雜著一些滿語，在第五章第四節(jié)已經(jīng)做了探析。安府家庭內(nèi)的稱呼是滿漢兩俗的，比如“老爺”“小爺”“嬤嬤”“外外”等是滿語，“公公”“婆婆”“姑娘”“伯父”“伯母”等為漢語。家人的日常用語雖是漢語，但安老爺、安公子會講滿語，他們偶有講滿語的情況，安太太、舅太太也能聽懂。在其他場合，比如進士覲見皇上時背誦履歷必須用滿語，科舉場上侍衛(wèi)吆喝時也有用滿語的現(xiàn)象。

小說還對旗人服飾、發(fā)式、見面行禮方式等做了具體描寫，比如：

原來那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鬟，他卻是個旗裝。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合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瞅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拔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④

滿族婦女沒有從小裹腳的習俗，穿的是木底的高跟鞋，且身著旗袍，所以和裹小腳的漢族婦女的走路姿勢有很大區(qū)別。她們的發(fā)式也和漢族有別，最典型的是安太太、舅太太的“兩把頭”，行禮時應拉手，摸摸頭把兒。如二十二回：“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⑤小說還具體摹畫了旗人婚喪嫁娶的禮儀，比如第二十一回描寫何玉鳳給父母祭祀時“八旗吊祭的老風氣”；第二十八回描寫安公子和十三妹的成婚翌日，被帶到家廟，拜祖宗的習俗，即滿洲話叫作“阿察布密”的古禮，這些禮儀透露出特定時期旗人滿文化的無意識積淀，反映出滿族特有的思想及心理，流露出鮮明的滿文化意味。

當然，《兒女英雄傳》展現(xiàn)了濃郁的漢族文化特色。很多場景比如天齊廟會、北京茶樓、戲園子、悅來客店等的細膩描繪穿插于小說情節(jié)之中，給讀者展現(xiàn)出一幅漢民族社會風情的圖畫，同時也具有一定的史料和民俗參考價值。從語言上看，京味醇厚的北京方言承載著深厚的漢族文化，頻頻引用的俗語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因子。它們既是一種語言符號，又是一種文化樣式，體現(xiàn)了一定的漢民族價值觀念和文化心理。它們以獨特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和深刻的文化蘊藉、情感蘊藉建構起語言文化的廣闊視界。

二、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兒女英雄傳》塑造了典型的儒家正面人物安學海形象。他飽讀詩書，深受儒家經(jīng)典的熏染。安驥從小接受父親的教誨，十三歲就把《四書》《五經(jīng)》念完。父子倆都熱衷于科舉考試，而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范圍被嚴格限制在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儒家經(jīng)典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文本，科舉制基本成為一種以考察對于儒學了解狀況為選擇標準的選官制度，因而他們對于儒家經(jīng)典可謂了如指掌，滾瓜爛熟。安學海經(jīng)常在言談中純熟自如地引用或化用儒家經(jīng)典語句，以闡明事理或勸導別人。一有機會，他就會習慣性地搬出儒家經(jīng)典議論一番，有時雖有不合時宜、迂腐啰唆之嫌，但給文本增添了濃厚的儒家文化意蘊。安驥也會適時引用經(jīng)典名句，還有在十三妹、張金鳳等人的言談中以及說書人的議論話語中都偶有引用，以表達自己對人物或事件的看法。這些引言大多引自《詩經(jīng)》《論語》《孟子》《禮記》《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著作。例如：

只見安公子氣昂昂地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母，作個不孝子。”⑥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出自《論語·子罕》，安驥引用儒家經(jīng)典句子以表明自己決不作不孝子的決心。“孝”是儒學的重要思想，安驥對父母恭敬遵從，是作者所要塑造的恪守孝道的典型形象。

儒家文化的核心是禮、仁、義、中庸，倡導一切依禮而行，寬厚處世，創(chuàng)造和諧的人際關系。儒家認為一個人應該按照仁義道德原則來立身處世，應該追求圣賢之志，不斷地修養(yǎng)和完善自己的德行。“仁”具體包括克己復禮，孝悌，愛人，忠恕。“義”就是合道，就是符合道德原則，儒家把義看作是一項基本的道德要求和評判君子與小人的標準。安學海善良寬厚，以人為本。他對家里包括仆人在內(nèi)的每個人很友善，因此一家上下和諧相處。他也經(jīng)常對別人施以善行，即使對待昔日陷害過他后淪落街頭賣唱的談爾音，他也寬宏大量地尊稱他為“憲臺”“大人”，稱呼自己為“卑職”，還贈送他路費。看到夜闖安家的竊賊被眾家人綁得手腳朝天，他的心里很不忍，吩咐大家給他們松綁。他仁義至上，他對恩師和朋友傾心相待。為了報答十三妹的救命之恩，他掛冠卸職，專門尋找遁跡山林的十三妹，并竭盡全力幫助和照顧她。安學海時時流露出儒家的價值取向和人生態(tài)度，處處以儒家的綱常倫理作為自己為人處事的準則，他以他的言行生動地詮釋了儒家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小說其他人物的語言、作者的敘述和議論中也常彌散出儒家文化的氣息。

三、道家文化

道家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倡導順應自然、寬容謙遜、倡慈勸善、崇儉抑奢等人生哲理。道家文化自然樸素的品格和自由浪漫的氣質，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悠久而深刻的影響。盡管《兒女英雄傳》彌漫著濃郁的儒家文化的氣息，但也蘊藏著一些道家文化的因子。安學海是儒家文化的忠實踐行者，但在他的身上，讀者也能隱約領略到道家崇尚恬淡、自由、無為的特質。他生性恬淡，與世無爭。雖然一直熱衷科考，但并不喜歡宦途，這與積極入世的儒家精神不相吻合。當他出任河工知縣半年左右被小人陷害而落得“革職拿問，戴罪賠修”的下場后，更是對官場心灰意冷，便決意拋卻富貴功名，追求恬淡自由的生活，頗具消極出世的道家風范。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安學海一行人遠赴山東鄧家莊慶祝九公九旬大壽的途中，在天齊廟門前看到昔日上司談爾音假扮道士設攤說唱，賺取些銀兩用以謀生。他左胳膊上攬著漁鼓，一手掐著簡板，一手拍鼓，邊拍邊說唱，這是一種叫“道情”的民間說唱藝術。道情在清代是深受觀眾喜愛的一種戲曲藝術形式，它源于道教，充滿著濃郁的道教文化色彩，是傳播道教思想的一種說唱，是道教濟世度人的教化方式，是道教與民間信仰相結合的產(chǎn)物。道情說唱旨在勸化世人，道教經(jīng)典中繁復的倫理說教，在道情唱段中轉化為淺顯的人生警語。

小說描寫了一段科白、十段唱詞、一段煞尾。安學海評價：“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而且十三段都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第一段科白以四句七言詩句開場，流露出人生如夢，萬事皆空的慨嘆。接著以散句說明編道情的目的是為了“喚醒癡聾，破除煩惱”。十段唱詞形式上都按照固定的詞調格式譜成，有鮮明的節(jié)奏感。韻律生動豐富，風格輕盈細雅。請看其中兩段唱詞：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聽說他結茅云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閑話，交還他鼓板新詞！⑦

這可謂是說唱者的心聲。談爾音歷經(jīng)官場沉浮，從一個河臺因貪污查辦，淪落為街頭乞丐，裝作道士模樣，以賣唱糊口。此時的他已經(jīng)對人生有了深刻領悟，認識到人應拋棄一切功利，擺脫羈絆，無所顧忌，與自然相通、契合，求得心靈的自由超越，體現(xiàn)了順應自然、出塵拔世、得道成仙、長生不死的道家思想。

四、科舉文化

中國科舉制度從隋唐到清末延續(xù)了一千三百多年，是中國封建社會流行沿革時間最長、考試程序最森嚴、考題樣式最繁瑣的一種官吏選拔制度。在漫長的積淀中形成的科舉文化傳統(tǒng)，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乃至當今社會都產(chǎn)生了深層的影響。科舉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兒女英雄傳》以安驥父子參加科舉考試高中、獲官赴任為中心線索，有不少關于科舉考試的描寫。第一回就敘述主人公安學海二十歲就進學中舉，會試了幾次，依然考不上一名進士，到了四十開外，還是個老孝廉，終于在將及五十歲的時候考中了第三名進士。文本中以說書人口吻介紹了“倒填五魁”和“鬧五魁”的情形，使讀者對此有所了解。同一回還通過安學海和安驥的對話介紹了清朝科舉的一些特殊規(guī)定：

吃飯中間，公子便說：“父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自有定論’，將來殿試，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安老爺笑說：“這又是孩子話了，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翻譯，可以挑侍衛(wèi)，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⑧

每個朝代對科舉制度都有一些創(chuàng)新。旗人就是清朝在旗的滿族人，因為八旗子弟對清朝的開國立有赫赫戰(zhàn)功，所以享有一些特權，他們的仕途比漢人要寬廣，清政府未來廣納賢才，作出規(guī)定：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點給漢人，這就為后文安驥破例高中探花埋下了伏筆。人們忽然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紛紛納罕，感嘆不已：“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⑨

第三十四回寫安學海親自給安驥命題，讓他做“三文一詩”模擬訓練。三個題目分別為：一、孝者，所以事君也。二、達巷黨人曰。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⑩。這不僅讓讀者了解了科舉文化知識，而且對當今社會也有深遠的影響。自古以來，人們總是向往和追求國泰民安、政通人和、安居樂業(yè)的穩(wěn)定而和諧的世界，構建和諧社會是當今社會發(fā)展的主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這個一個半世紀前的論題至今仍然有著深刻的意義，和諧是人類自古以來并且是永遠的理想和追求。

小說中詳細交代了安驥下場所提考籃里面裝的各種物品，每位考生都必須經(jīng)過的點明、搜檢、領卷等程序，還描寫了貢院里那“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其中的號舍，以及安驥考試時的情形。

在小說第三十五回中，作者用了五千多字的篇幅生動地描摹了安公子中舉人后家里各人的心理和言行，安老爺夫婦的“樂”、安公子的“怔”、長姐兒的“盼”、舅太太的“嚷”、張?zhí)摹斑怠保紭O其傳神，字里行間散逸出濃郁的科舉文化氣息，展示了封建時代人們在科舉制度下追求功名、崇拜富貴的心理。難怪胡適先生稱：“《兒女英雄傳》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覺的《儒林外史》。”?

①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辭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9頁。

② 〔清〕文康著，松頤校注：《兒女英雄傳（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11頁。

③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 文康：《兒女英雄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頁，第323頁，第120頁，第652頁，第14頁，第592頁，第539頁，第555頁。

? 胡適：《〈兒女英雄傳〉序》,見《胡適文集4》，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