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之外
——肖像雕塑的研究與當代語境的思考

彭漢欽

肖像雕塑的產生最早源自統治階層的需要。在它功能作用的背后，更多的是出于對認識與表現人自身形象的欲望和對未知的探求。通過長期以人類自身形象作為藝術實踐對象的基礎，在藝術史上已經形成了一套完備的圍繞人物再現與表現的藝術體系。通常我們定義肖像雕塑都應該先滿足肖像的兩個基本條件：

一是所描繪的具體人物必須是現實生活中或歷史上確有實人；

二是人物描繪必須肖似，又必須反映出主人公有別于他人的外貌特征和內心世界。

顧愷之曾在《魏晉勝流畫贊》中云：“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繪畫與雕塑只是在材料和表現手法上的不同，自古就有“塑繪不分”的說法。就具體的塑造而言，肖像雕塑的分寸感與縱深度的把握至關重要，尤其是在以人物塑造中最能體現出其表情、情緒的部位基本都集中突出在面部上，因此在中國古代造像中，就有“開臉”一說，它是整個雕刻環節中的點睛之處，尤為關鍵，往往留到最后一步“壓軸”，以觀整體的功底來拿捏細處，只能是大師傅來親自操刀?？梢娫谌宋锏袼苤校槻康木魃衽c塑造尤為重要。肖像雕塑重在塑造要求，則貴在雕塑由內而外所散發出的氣場，也可以理解成肖像雕塑中的肖像之外。

就肖像雕塑的藝術表達而言，東西方文化因審美取向的差異，影響著肖像雕塑在不同方向的表達與生成。西方主要是基于“人是萬物的尺度”為表達觀點，強調以人為中心，借以塑造“人形化”為根本的表達方式。我們看到最早期符合“肖像雕塑”概念的是埃及新王國時期的《那菲爾提提王后像》，理想化而不失真實性。滿足我們經常提到的整體控制與豐富細膩的結構表現變化，及雕像中頭部和頸部穿插關系的準確到位等。就嚴格意義上的“肖像雕塑”而言，其發展開始于古埃及從死者臉上拓制面具的做法，后來古羅馬人直接根據其所拓面具運用青銅翻鑄而成是肖像雕塑的最早發端，這種肖像雕塑雖沒有藝術創造的融入，但他最早具備肖似這一重要因素。肖像雕塑重要的轉折是歐洲文藝復興后，人體解剖知識的運用才使雕塑造型更加真實可信，再現了雕像的精神狀態和靈性。如文藝復興早期的多納泰羅，較早地就解決了運動中的人體協調問題，在雕塑中，隨著軀體的運動人物的衣服似乎也“動”起來，更是強調了衣紋作用于人體的意識，有著較早于中世紀的“圓雕”概念。再后來曾自詡在自己的藝術里將“米開朗基羅的造型風格和提香的繪畫風格結合為一”的雕塑家貝爾尼尼，他的作品融匯雕塑與繪畫的技巧，及烏東“點金術”的獨特肖像塑造等，都將肖像雕塑中形式的表現與技巧的高度發揮相結合，使得觀者在視覺體驗與感官上耳目一新。作為古典藝術的終結及現代藝術的開啟者羅丹，布德爾評價他懂得使大理石像活生生人的肌肉在跳動，他更是一個天才的了不起的解剖者。他的肖像雕塑入骨三分而又具戲劇性和文學性。更為重要的是，人物肖像雕塑也從單純的為真人塑像的功能性狀態中擺脫出來，成為一種更為獨立的創作形式延續至今。通過以上西方歷史上重要肖像雕塑作品的節點串聯及造型分析，我們不難發現西方的雕塑發展基本上是以圍繞肖像雕塑創作的發展為主線貫穿，理性而明朗，更多的是以再現向偏再現延續的語言手法為主線。

中國古代肖像雕塑藝術更多的是一種以“象征”為形式的藝術化表達，其源自中國自古以來的審美習慣。遂以人的情感、品德寓于物，然后詠物言志。象征的手法因為借物暗示，間接含蓄，強調心理構成與蘊涵性?；乇芰宋鞣降囊宰陨頌樗茉燧d體的方式，而采用了龍鳳、麒麟等瑞獸來襯托自己的形象。這也就影響了肖像雕塑的方式與西方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呈現。受文化因素與骨子里的審美影響，中國古代也一直沒有以解剖為發展的線性脈絡，延伸了如面相學說等規律性的塑造經驗，主要是透過五官的歸納整合分析，及面部三停的劃分、年齡段的變化來做依據推斷。都是以心理、情感為前提，并結合主體但不拘于客觀自然的創造。雖有秦始皇陵的兵馬俑、唐代彩俑及晉祠彩塑等人物塑造極盡寫實的作品，也很充分地顯示了生動的生活氣息及創作者的藝術涵養，但都帶有明顯的主體心理感受和理想化的塑造表現，正應了寫實不等同于再現的觀點。通過中西方傳統藝術的比較發現，中國傳統藝術的發展趨勢更多的是以表現性為主旨的創作手法，所以也很難產生并看到嚴格意義上的肖像雕塑，并在創作形式上以更為主觀感性的方式為主要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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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與表現作為藝術創作的兩種基本方式，在理論上基本是一對矛盾體，就他們所追求目標而言，再現論追求形似，強調如實，而表現論追求的神似，強調意境。然而在肖像雕塑的創作中這兩種劃分是不能孤立來看待的，就一件優秀的作品而言，沒有無表現的絕對再現，也沒有無再現的絕對表現，關于“形”與“神”兩方面關系的分析與闡述淵源已久，“傳神論”的美學命題在中國古代美術史上也多有提及。在傳統肖像雕塑的塑造里，更是以形與塑、氣與神的融合作為審美的評判準則。對于他們之間的理解，都是在強調抓住特征。人的外貌千差萬別，兩個人長得再相似，即使是孿生兄妹，也會有千差萬別的不同之處；在長相、性格、心理上，或因性格引起的長相上的不同等，塑造的過程即是感知對象的過程。這也就是在肖像雕塑作品中所提及的雕塑不是要和對象“像”，而是塑造出來的就“是”對象，正如許多經典的肖像雕塑作品，比起真實人物的相片來，反而更認可的是雕塑就是真實的對象本身。這其中的表達除了塑造能力的培養外，更多的是需要生活經驗的表述，以敏銳的觀察和切身的生活體驗感悟來感受對象。

“汝欲學詩，工夫在詩外”。南朝詩人陸游也曾指出做詩不能就詩學詩。對于肖像雕塑的創造在今天也是同樣，也不僅僅是單一的停留在對象的塑造上下功夫了。肖像雕塑在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都不曾褪去光環，這不僅僅是雕塑自身的魅力，我們常說，藝術的發展是以客觀現實為基礎的，優秀作品的產生一定是以它的社會環境為背景的，作為傳統的肖像雕塑藝術在當代應有它時代性的體現，同時作品與創作者本身實則是一體不可分裂來看待的，應反映當下社會的人文關懷和精神性的寫照，融入當下的多元文化形態和語境。在塑造語言的多維探索同時，更多的是應該察覺到可狀、可視、可觸的肖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