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張從志
2018年7月8日晚,普吉島沉船事故已過去三日,普吉市中心的行政醫院沒有之前的喧囂,一樓空空蕩蕩,除了偶爾從窗外傳來一陣雨聲,只有當地孩子在大廳里嬉鬧的聲音。三個身板結實的中國小伙兒從他們身旁走過,走在前面的一位有傷,穿著病號服,雙臂裹著石膏和繃帶,神情稍顯落寞。三人是“發小”,他們在窗邊坐下,相互輪番地交談。

7月8日,由中國救援專家和泰國潛水中心潛水員組成的一個志愿者小組,正在海上進行搜救
離他們不遠處,一張桌子上圍著六七個人。他們24小時輪流駐守在這里,為傷者和家屬送吃的,準備材料。他們的胸前掛著志愿者的牌子,但電話都是桌子上固定電話的號碼,名字都是團隊的名稱“小孔”。
王恬是其中的一位,坐在椅子上,她的目光溫柔,總望向遠處的三個孩子。她告訴我,那三個孩子是“發小”,走在后面的兩個沒有受傷,但一直陪著傷者。他們彼此要好的一共有五人,另一位因腿傷不能下樓,還有一位喪生在海難里。“本來我也在事發當天出事的船上,恰巧誤了機,晚一天到達普吉,聽房東說了沉船的事,因為學過心理咨詢,來到醫院申請為傷者提供心理輔助。”她征得孩子們的認可后,慢慢與他們談心,“伙伴去世,他們狀態逐漸穩定,有一個孩子之前尤其還不愛說話,晚上還會做噩夢”。

7月8日,兩艘救援船離岸,前往打撈沉船
像王恬這樣原本來此旅游,后來成為志愿者的人不少,更有特意從外地趕來支援的華人。中國電建水電的員工穿著灰色的短袖背心,成批地為各方負責翻譯,而獨自前來的華人與泰方的志愿者和協助的官員一道,遍布在與沉船相關的所有公共場合,在普吉機場,他們出現在出口“遇難者家屬接待處”的標志旁;在收治重傷員和安放死者的瓦齊拉醫院的二層,他們圍在遇難者家屬的身邊,傾聽家屬的痛苦。
“我們這些華人志愿者分工明確,像這樣500人的志愿者微信群有七八個,救援發生任何情況,我們全都知道。”距離醫院8公里外的查龍灣碼頭路口,一家名為“鳳凰”的中餐廳的屋檐下,拉著“7·5普吉海難家屬援助站”的條幅。白底黑字的條幅下,掛滿一排鮮紅的中國國旗。與幾百米外的碼頭邊,每日被層層官兵、媒體、志愿者包圍的橢圓形搜救指揮中心相比,這里看上去清凈得出奇,老板于海因碼頭旁的項目,在普吉工作多年,仍操著一口京腔,他慢條斯理地向我講述他的“運籌帷幄”和志愿者的運轉,他的店是運送食物的補給站和志愿者的休息點,類似的救援點在普吉還有不少,“翻譯、接站、做飯、送人,我們樣樣齊全。有兩個從曼谷過來的志愿者在機場做翻譯,他們晚上11點多回來,就住在我家里”。

7月5日,救援人員在普吉島附近海域搜救
于海告訴我,華人志愿者的救援從事發第一時間就開始了。“在碼頭多年,我認識許多潛水教練和船員,7月5日下午兩艘船沉了,我們知道得最早。”跑到碼頭,傍晚天色如墨,路邊被警車、救護車占滿,笛聲長鳴,警燈閃爍,海上卻漆黑一片。偶有其他船的游客從黑暗里出來,各個膽戰心驚。待第二日早上6時許,水面稍平,他的潛水教練朋友組成小隊,自發前往事發地點搜尋。
“他們最先知道了沉船的深度40余米。”據于海講,沉船地距碼頭不遠,一行人撈起幾名落水的游客,但對水下的遇難者卻無能為力。“潛水員下潛的最大深度是40米,在那個深度只能待十幾分鐘。”民間救援團體把沉船的位置告知泰國海軍,協助泰方的救援,直至7日晚,不斷有潛水公司的人員和潛水愛好者加入進來,開始打撈遺體。
隨著曼谷的救援隊,中方的廣州打撈局、公羊隊浙江總隊、國家海洋局第二研究所等成員的加入,救援行動的格局逐漸完成,由泰國軍方、普吉府、中國駐泰使館三方協調,指導救援。截至本刊發稿,救援隊伍在沉船區域做海事調查,為打撈沉船做準備。在尚未能進入所有船艙的情況下,目前仍有11人失蹤,其中5人確認幸存,正在確認所在地點,6人仍在搜尋之中,而已有42名游客遇難,其中41名是中國公民,包括13名兒童。
“我難以理解他們的心情。”提起朋友的救援工作,于海拿出手機中打撈出遺體的照片,婦女、小孩的遺體已經有些膨脹,救生衣罩住他們的臉,露出慘白的軀干。于海告訴我,這些搜救人員每日早出晚歸,不但疲憊,而且逐漸對自己的打撈工作不愿多談。正如我在查龍灣的指揮中心見到的曼谷搜救隊的隊員,一米八多的漢子,滿眼黑眼圈,做了20年搜救,但當我問及搜救的情形,他只嘆道:“慘!”
“在海上每年落水的人都不少。”回想7月5日的事故,于海仍然感慨,“我們想到可能有人落水,想不到會死這么多人。”

7月8日,泰國普吉島游船沉沒致41人死亡,死者家屬泣不成聲
事發三天后,查龍灣的天空如海般湛藍,云氣舒卷,很難想象7月5日下午返航時,天空烏云密布的情形。
7月5日上午查龍灣在經歷了一陣陣雨后已經放晴,天氣晴朗,預報顯示風力只有3級,碼頭上掛著可以出航的綠色旗子。海面上游船如織,張莉一家四口在上午9點鐘左右登上了其中一艘載有30名游客的游船。那是他們自7月2日從浙江溫州來普吉島后,5日的海島游項目是他們最期待的“重頭戲”。
位于泰國南部安達曼海海域,被譽為“安達曼群島的明珠”的普吉島,是去年以來,大陸游客出行最多的目的地島嶼,除了本島迷人的熱帶風光,周邊的30多個離島也各具特色,每天吸引著數萬名游客。他們的目的地是普吉島南邊的兩個離島——珊瑚島和皇帝島,這里也是中國游客出海最常去的目的島嶼,那里不但可以欣賞景色,還有深潛、浮潛、香蕉船、滑翔傘、海底漫步等活動。
張莉記得,一路上風光迤邐,小孩子在船艙里嬉戲玩樂,大人們在甲板上忙著拍照發朋友圈。直到下午4點多,他們準備從皇帝島返航普吉島,但“船才剛開出去一會兒,天空就暗下來了”,緊接著風浪大作,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像要吞沒游船。船員們趕緊讓游客回到船艙并穿好救生衣,大家都被眼前的場景嚇慌了神。

7月8日,在泰國沉船事件中幸存的一名小游客來到浙江省海寧市人民醫院接受體檢
被巨浪掀起的船體已近乎垂直海面,張莉此刻腦子一片空白,船艙內有人在哭,她記得自己聽到了接連不斷的嘔吐聲——船體劇烈的顛簸令不少人出現身體不適,巨大的恐懼積聚、蔓延開來。這時,船上又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船員們檢查發現是螺旋槳出了故障,他們擔心,一旦發動機熄火,在狂風巨浪面前,大家唯有坐以待斃,后果不堪設想。
“我們都感覺回不去了。”張莉回憶,海浪不斷拍打著游船船身,濺起的浪花攜把咸濕的海水帶進艙內,人群中開始有人啜泣,小孩們被大人緊緊抱在懷內。張莉自己當時已沒有多余的想法,“已經基本放棄掙扎了”。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船員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還有五分鐘就到了”,但他們還未看見陸地。
此時,海上另一艘游船“天秤”號也陷入了困境。游船從附近的蜜月島繞行,在島后的無風區等了約10分鐘,待前方風力減小,再度起航前往普吉島。船上的乘客劉佳記得,返航途中,“天秤”號遇到了一對駕駛摩托艇的俄羅斯夫妻正在海浪中掙扎,船長見狀立即對他們伸出援手。但丈夫不愿舍棄摩托艇,大家先救上了他的妻子。突然一個巨浪打來,俄羅斯男子被卷入海里,船員只得下海去救他,最后,俄羅斯人抓住游泳圈和救生衣,精疲力竭地爬上了船。
其間,“天秤”號底層的船艙拍進了幾個大浪,灌滿了海水,船體嚴重傾斜。船員和游客連忙拿來水桶,一桶桶地把海水往外倒出。但更大的挑戰仍是巨浪,有時候浪高到五六米,“天秤”號必經的一片海域被兩座島嶼“把守”,兩道不同方向的海浪往外沖。“如果船能頂住那兩道海浪,沖出去就安全了。”劉佳和船上的人都明白,他們的生死全部寄托在這艘船上。
當晚9點38分,“天秤”號安全靠港,它沖出來了。上岸后,劉佳仍驚魂未定,岸上的海警和消防車輛穿梭不停,她路過休息區時看到很多人披著藍色浴巾默默哭泣。她知道“鳳凰”號的游船已經沉入水底,他們在海上調整航向,正是為避開“鳳凰”號沉沒的地點,但她不知道“艾莎公主”號的沉沒,更不知道與帆船相比,“鳳凰”號是一艘怎樣的“巨輪”,它的翻覆又會在普吉島的旅游中掀起多少漣漪。
曾經在查龍灣碼頭上,一眾帆船之中,寬8米,長38米,最多能載客200人的“鳳凰”號游輪可算是其中的“巨無霸”。它內部有4層,底倉是廚房和休息室,一層是餐廳和潛水裝備區,二層為船長室,露天、室內休息室和兒童戲水區;三層則是陽光甲板,配備按摩浴缸和滑梯。通過網絡平臺預訂一日游的行程時,若怕暈船,或是希望獲得更豪華的體驗,它都是首選。在各旅游平臺的介紹里,稱其為“超大船身,穩如泰山”,幾乎專為自由行的游客服務。
之前看來,“鳳凰”號游輪走大小皇帝島的路線,更是再合適不過。游客還可以乘著甲板上的滑梯,直沖入海。陽光沙灘、美麗海島,還有豐富多樣的游玩項目,浮潛、海釣,海鮮大餐。7月5日當天,算上醫院中的四個學生和他們的伙伴,這艘船上共有101人,其中包括89名中國游客,當地的11名船員和一名導游。中國游客來自江蘇、浙江、廣東、河南等地,他們從不同平臺報了名,“拼”在一艘船上,聽能說中文的導游指揮。
皇帝島距離普吉島本島并不遙遠,只有12公里的距離,天氣好時,能夠在碼頭遠遠地望到。快艇最快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那里,游輪也只需要1小時左右。然而,在7月5日下午,雷暴掀起的巨浪之下,游船迅速灌進大量海水,船體垂直傾覆,兩分鐘之內便沉入海底。夏季做船游覽皇帝島的每一步環節,便幾乎都出現了問題。
“每年5月到11月是普吉島的雨季,處在夏季風的控制之下,加之地處熱帶,不論白天黑夜,強對流天氣系統此消彼長,不定哪塊云彩底下就下雨。”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張濤告訴本刊,一般風越大浪越大,在熱帶地區的海上,極端情況下的強風暴天氣,風力達到10級以上并不困難,“若在國內,風力達到7級以上,大型船舶也會被禁止通航”。而在這樣的季節,在安達曼海域出航,更是個充滿危險的選擇。泰國南部分屬兩個海域,國家旅游局旅游安全研究基地主任鄭向敏教授向本刊介紹,相比于東側風平浪靜的泰國灣,西側的安達曼海屬于印度洋海域,每年7月到9月間,風浪更大。
夏季在這樣的海域出航,預警信息因此顯得至關重要。張濤告訴本刊,以目前的技術,提前一天或幾天定時定點準確預測這種天氣過程幾乎不可能,但是通過衛星和地面雷達監測,提前幾分鐘乃至幾個小時發出準確預警是可以做到的。雖然事后包括泰國海事局、當地警方在內的政府相關部門都曾表示,他們在事故發生前已經發出預警,但文件上寫的是“小船不宜出海”,并非嚴重時,“禁止一切出海活動”的措辭。
下午在海里遇到雷暴,船體遭受襲擊,似乎變得無可避免。“在它來臨之前,你可能完全感覺不到。”張濤向本刊介紹,“雷暴是時空尺度較小的天氣系統,一般影響范圍是局地的,小則幾公里,大則上百公里,生消演變非常之快,幾十分鐘到一兩個小時之內便可完成整個過程。”
面對如此風險,救生衣似乎成了最后的保險。曾乘坐“鳳凰號”的游客向本刊表示,雖然在上船和上島前,為了應對檢查,游客必須穿上救生衣,但在船上就可以脫掉。然而,去年3月發布的《中國公民赴泰南安全旅游手冊》中特別提到:參加涉水項目務必全程穿戴救生衣。泰國使館方面在關于泰南旅游安全提示中也規定了“游客參加浮潛項目務必全程穿戴救生衣”。而當地人稱,普吉島的游船上一般很少配備兒童專用救生衣,兒童穿著成人救生衣不貼身,落水后很容易失去平衡。
然而,如此迅速的沉沒,即使穿上救生衣也很難從擁擠的船艙里浮出水面,參與救援的潛水隊員告訴我,事后搜救發現,遇難的游客遺體大多仍在船艙內,“鳳凰”號沉沒的原因,令人不解。7月7日,在搜救指揮中心的發布會上,船體機動性的問題引起層層的質疑,有人質疑超載,而更有傳言稱,“鳳凰”號為了增加吃水水深,提升船體穩定性,船底裝著2噸水泥。會場上,泰方的官員表示,已成立專案調查組,若有問題將起訴船方。
雖然沒有答案,本刊記者采訪期間,查龍灣已恢復出航,來自中國的游客泰然自若地踏上旅程。而命運輪轉,特地從曼谷趕來探望同胞的李先生載我在碼頭與醫院間輾轉,恰在四位孩子所在醫院的志愿者中,遇到八年未見的大學老師。而又在此地,兩位與他們素不相識,只年齡相同,也本應在那艘船上,卻睡過頭誤了機的孩子知道他們的遭遇后,特意來醫院探望。
災難遠未過去,它有著冗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