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劍如
摘要:在多語社區(qū)中,使用不同的語言進行交際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在交際中選擇不同的語言會對交際雙方的社會地位和關系帶來一定的影響,也是雙方主動維護自己及對方“面子”的一種策略選擇。
關鍵詞:語碼轉換;“面子”;策略
中圖分類號:G64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8)18-0051-03
語碼選擇(code choice)和語碼轉換(code-switching)一向被社會語言學列為最為重要的研究課題之一。
何謂語碼?社會語言學傾向于將語言或語言的任何一個變體(variety)統(tǒng)稱為語碼。這是一種相對中性的定義,用以指代在社會語言學研究中出現(xiàn)的各種充當交際工具的語言系統(tǒng)。
在一個語言共同體中,只要存在兩種以上的語碼,那么人們在進行交際時就會不可避免的進行語碼選擇、語碼轉換以及語碼混合(code-mixing),這種現(xiàn)象幾乎存在于所有的語言共同體之中。因為在任何一個語言共同體當中只存在一種語碼令人難以想象,而在一個多語碼的社會中,任何一個人想要始終使用一種語碼進行表達和交流必會招來眾人側目。面對這種現(xiàn)象,社會語言學家們感興趣的不僅僅是對語碼轉換的宏觀研究,即在何種場合使用何種語言,更進一步的講,他們希望找出隱藏在這種選擇、轉換以及混合背后的理由。
一、語碼轉換研究的現(xiàn)狀
一直以來,學術界使用兩種方法對雙語及雙言現(xiàn)象進行研究:靜態(tài)研究法和動態(tài)研究法。兩種方法的側重點各不相同,但又互相關聯(lián),互為補充。初期的研究多采用靜態(tài)的方法,通過對一個語言集團內(nèi)部的兩種語言或兩種語言變體使用情況的調(diào)查、比較、分析,試圖了解每種語言或語言變體在一定的社會時期內(nèi)于社會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揭示其社會功能和交際范圍,從而確定每一種語言在社會中的地位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通過靜態(tài)的調(diào)查,為雙語現(xiàn)象界定了大致的范圍及使用情景,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并為以下動態(tài)研究的展開奠定了基礎。語碼動態(tài)功能的研究與靜態(tài)的研究有著不同的目的。靜態(tài)的研究在于揭示已有的、宏觀的語言使用情景,而動態(tài)的研究則是希望通過一些違反“常規(guī)”的例子找出“社會交際諸成分在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下的相互作用機制?!睘榱私沂具@種機制,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是為什么要進行語碼的選擇和轉換,即動機;二是如何運用這些變化以達到交際的目的,即方式。對于前一個問題,社會語言學界早已有諸多論述,提出了不少理論模式及實用概念,如蘇聯(lián)學者塔拉索夫提出的角色理論、什維策爾的相互關系決定論等,而美國的社會語言學家卡羅爾·邁爾斯·司珂騰提出的標記模式理論(the Markedness Model)是目前最系統(tǒng)、最成熟的理論。司珂騰對于語碼轉換的動機作了一個高度概括的總結:“重新明確一種更適合交談性質(zhì)的不同社會場景,或不斷更換語碼,以避免明確交談的社會性質(zhì)”。在司珂騰看來,語碼的使用動機要結合其他的客觀因素進行全面的分析,不能只是孤立的研究某種語碼的功能并分析說話者的策略,因為即使是同一種語碼在不同的社會場景中也有可能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在交談的過程中,談話的雙方通過語碼的選擇和轉換力圖引導對話朝著對己方有利的方向發(fā)展。動機明確了,如何進行?結果如何?是否達到了預期的目的?這就是第二個問題——方式。我們很難將交際中語碼轉換的方式歸納成一種或幾種模式,因為在不同的語言集團中,受到不同文化背景的影響,其“游戲規(guī)則”也會呈現(xiàn)出各自的特性。一個集團以外的人,有時是很難理解的。本文希望通過對一個實例的分析,探討在華語集團中,語碼轉換和“面子”商討的策略,并從中了解文化背景對交際方式的影響力。
二、中國人的“面子”
“面子”一詞在中國社會存在的歷史悠久。在十分重視社會和諧性和人際關系合理安排的中國,用于調(diào)節(jié)人際關系的“面子”行為也就因此而備受關注?!懊孀印睂τ谥袊耸侨绱说闹匾?,自然會引起海內(nèi)外學者的高度重視。十九世紀以來,眾多的學者對“面子”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并給出了種種解釋。19世紀末,美國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Smith)在其轟動西方的《中國人的特征》(Chinese Characteistics)一書中首次把它看作是中國人性格上的第一特征,可謂正式拉開了“面子”研究的序幕。隨后,魯迅、林語堂、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Weber)、何友暉等都對中國人的“面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比較有影響力的是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戈夫曼(Eving Goffman)在《論面子的運作》一文中對“面子”所下的定義。他認為中國人的“面子”是人類共有的心理現(xiàn)象,它是在某一特定的交往中,個人對他人認可的一種共同行為準則的遵從。如果一個人遵循了這一原則,他就會得到自己和他人的肯定,這時他就可以說有了“面子”。
與“面子”相關的還有一個詞——臉。后者與前者共同組成“臉面”一詞,但兩者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有一種觀點認為“丟臉是團體對不道德或社會不同意之行為的責難?!倍笆孀印被颉皼]面子”是指“自我覺得聲望或名譽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損害,但并不會產(chǎn)生強烈的羞辱感和社會孤立感?!钡灿腥苏J為不應以道德來區(qū)分臉和面。上世紀70年代,香港心理學家何友暉在《美國社會學雜志》(Ameican Jounal of Sociology)上發(fā)表了《論“面子”觀》一文,認為臉和“面子”兩者都含有道德和聲譽。“面子”也不是行為準則,因為它的獲得和失去是不能通過一致性的行為標準來衡量的,而是帶有較大的靈活性。根據(jù)翟學偉的觀點,:臉是個體為了迎合某一社會圈認同的形象,經(jīng)過印象整飾后所表現(xiàn)的認同性心理與行為,而“面子”是已經(jīng)形成的行為在他人心目中產(chǎn)生的序列地位,也就是心理地位。
“面子”與人際關系密不可分。在華語社會中,關系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一個人在“丟面子”的時候所感到的羞辱感并不會比丟臉的時候要輕微,在某些時候甚至要強烈得多,因此大家在交際的時候都會注意到這一點,避免讓對方“丟面子”。在現(xiàn)實交際當中,人們固然可以通過語碼的轉換來實現(xiàn)或意圖實現(xiàn)親疏遠近關系的界定,但同時又必須要注意到對方的“面子”:對話方中的弱勢者固然要看對方的臉色行事,而強勢者也不會過于明顯的表示出自己的優(yōu)越,雙方會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在交際過程中,語碼的轉換被用來界定雙方的地位,實際上是雙方對地位的一個磋商的過程,大家都試圖引導對話朝著對己方有利的方向發(fā)展,但同時,大家都會注意避免在磋商的過程中傷害到自己及別人的面子。在多語集團中,各種語碼之間的轉換正與此相對應。下面分析一個具體的例子來對語碼轉換和面子磋商的互動進行分析。
一位在巴黎的法語教師和在亞洲人聯(lián)誼會擔任副主席的某餐館老板馬先生(他們兩人都來自潮州)之間的電話交談:
(1)教師——[法語,普通話]All?觝請問馬先生在嗎?
(2)馬先生——[普]我就是,有什么事嗎?
(3)教師——[潮州話]你就是馬先生嗎?我聽說你餐館要找服務員?
(4)馬先生——[潮]是啊,你是哪來的?
(5)教師——[潮]中國。
(6)馬先生——[潮]你會講法語嗎?
(7)教師——[法語]當然,我在中國是法語老師。
(8)馬先生——[潮]那好,要不要來餐館見見面?
(9)教師——[潮]好啊。
(10)馬先生——[潮]你有工卡嗎?
(11)教師——[潮]還沒有,但我有居留證。
(12)馬先生——[普]那不行,在我這里做的全部都要有工卡。
(13)教師——[普]不是說學生可以打半工嗎?
(14)馬先生——[普]誰說的?[法語]沒有工卡,要被帶去警察局的,不行。老師先生,你不能打工。
(15)教師——[法語]好吧,就這樣。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16)馬先生——[普]我們以后有機會再合作。
(17)教師——[普]好,謝謝,再見。
(18)馬先生——[普]再見。
(19)教師——[掛斷電話后,潮]你以為自己是什么人?。∥宜つ阋话驼?,看你會不會說“帶你去警察局”,混蛋!
在這個對話中,語言的選擇以及語碼轉換和“面子”的商討有緊密的聯(lián)系。對話發(fā)生在巴黎的華人社團之中,通用的雙語為漢語(普通話)和法語,在華人團體之中又有潮州人團體,以會講潮州話為標志。按照布洛姆和甘柏茲的分類,語碼轉換分為情景型和寓意型,后一種類型的轉換含有感情功能,是對情景的重新改造,對親疏關系的重新界定,因此在這段對話中出現(xiàn)的三種語碼,按親疏關系排列依序為:潮州話、普通話和法語。對話首先用法語開場,由于知道對方是中國人,緊接著便使用了在巴黎的中國人之間的交際語言普通話開始對話,表達了“我們的關系”,直接進入第二層語言交際圈(1)。而對方在接收到這個信息之后,也使用普通話進行回答,表示對這個定位的認同(2)。這是第一回合的互動,發(fā)話方通過語碼的轉換,成功的縮短了與對方的距離,贏得了“面子”;而接收方也接受了對方的定位,給對方“面子”,因為:①大家都是中國人;②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但為之后的交際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利的形勢。在知道了接聽電話的人正是要找的人之后,教師轉用潮州話講話,這是在巴黎的潮州人之間的交際語言,希望進一步的縮短距離,試圖進入第三層的語言交際圈,繼續(xù)向?qū)Ψ綘幦 懊孀印保?)。馬先生同樣用潮州話,愿意給教師這個面子(4),但同時又詢問了對方的出生地,因為教師使用了“服務員”這個在大陸常用的詞匯,而在巴黎,潮州人傾向于使用“樓面”表達同樣的意思。至此,雙方的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大家同為潮州人,同處在第三層的語言交際圈,關系變得親密了一些。但另一方面,兩人的社會地位也發(fā)生了傾斜,由原來的近乎平等,變成了馬先生在上升而教師在下降,因為一方有求于另一方,教師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在第(7)句換成法語講話,為自己爭回了一些面子。對此,馬先生表示認同,并提出在餐館見面,而且使用建議的口吻進一步彌補了由于社會地位的不平等給對方造成的傷害,幫助對方挽回“面子”。對話到了這一步,雙方通過語碼轉換和一些語氣的運用,基本維持了一種較為平衡的狀態(tài),使對話能夠較為順利地進行下去。對教師而言,主要是“掙面子”,對馬先生而言,是給對方“面子”??墒?,在了解了教師沒有工卡時,他就使用普通話并拒絕了教師的請求(12),想要通過語碼轉換重新定位雙方的關系,由第三層回到第二層。雖然如此,也在給對方“留面子”。教師為了給自己“留面子”,沒有繼續(xù)使用潮州話,而是順從對方的改變,并運用詢問的語氣,希望能以弱者的姿態(tài)博取對方的同情,好讓對方給他這個“面子”,但馬先生不為所動,在(14)句,用普通話反問,又使用法語陳述理由,而且語氣不怎么友好,試圖從第二層語言交際圈退到了第一層語言交際圈。這既表達了拒絕的態(tài)度,又顯示出馬先生仍然留有余地,不至于讓對方過于難堪,因為使用法語,就讓對話的雙方回到了正式的場合,但失去了中國人和潮州人這兩重特殊的定位,變成了普通的老板和求職者。于是,教師用法語回答(15)。為了挽回“面子”,教師使用了法語來進行反擊。使用第一層交際圈的語言,既能展示語言能力,也刻意地減輕了反擊的力度,為談話的雙方留下了回旋的余地。為了緩和氣氛,也為了給教師再挽回一點“面子”,馬先生又用普通話客套了一下(16)。教師接受了他的“建議”,改用普通話(17),但這次失敗了,對教師而言丟了“面子”。為了尋求心理平衡,教師在掛斷電話后用潮州話罵了一下老板,這下教師感到心情舒暢了許多。從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在交際的過程中,不論是選擇一種語碼還是進行語碼轉換,都在為雙方進行定位,從中國人—潮州同鄉(xiāng)—中國人—老板和求職者—中國人,轉換的過程實際上是雙方就“面子”進行磋商的過程:教師從一開始就通過自己的語言及語碼轉換來為自己爭取“面子”,馬老板從拒絕的那一刻起也在盡量維護對方的“面子”,使談話至少在表面上能夠得以維系。對此,教師也心知肚明,因此也配合對方將談話完成。如果有任何一方不遵守游戲的規(guī)則,從而導致談話破裂的話,就會由他來承擔責任:對馬老板而言,在一個極其注重老鄉(xiāng)情誼的潮州人團體中,會被視為無情無義,會讓他“丟面子”;對教師而言,會被認為沒有禮貌,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雙方都盡量的維系著談話的進行,尤其是馬先生,由于是他的拒絕造成了對方“面子”上的損害,因此為了不使對方過于難堪而終止談話,他始終在運用語碼轉換以及語言的技巧來彌補或減輕對方“面子”上的傷害。
三、結語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關于面子的行為尚有許多,不能一一盡述,此處不過觸及皮毛,但由此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背景的多語社區(qū)中,語碼轉換是談話雙方力圖引導對話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進行的一種手段,是進行“面子”磋商的一種方法,而“面子”的磋商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語碼的選擇和轉換。不論最后的結果如何,雙方都努力使自己和對方的“面子”維持在一個相對平衡的位置,這或許就是中庸之道的體現(xiàn)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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