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誠
[摘 要]先秦齊魯諸子的財富論說相互補充融通,構筑了豐厚的財富思想體系,其對中國社會財富思想的發展起到了主導性作用。財富治政論與財富倫理論是齊魯文化中財富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財富治政論從社會或國家管理的認知維度,站在治政者立場上,探討社會財富的運營與管理問題。齊魯諸子就社會財富的生聚與運營兩個環節,從治國基礎、富民策略、財富生產、分配與消費,乃至行政耗費降低、社會福利實施等多個角度,提出了一系列的財富治政思想。這些思想均為后世社會所認可與接受,并在經濟發展、社會治理中得以落實,產生了深遠歷史影響,其對當下社會依然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齊魯文化;財富;治政;管理;思想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8)02-0062-11
人類的生存發展必須從自然中獲取支持衣食住行的物質性資料,這些生產、生活資料對社會與個人而言均具有重要價值,因而被稱為“財富”。從語言使用上講,“財富”一詞具有豐富的含義,但經濟學意義上的財富概念取其本義,指的是具有貨幣價值、交換價值或經濟效用的物化性財產或資源。應該說財富的生產與營運是人類經濟活動的核心內容,它是社會關系結成的基礎,也是人們社會交往的目的之一。
古往今來財富被給予了太多的質詰與評說,人們試圖認識它的本質與價值,提出對待它的態度、原則與方法。歷史發展中,世界各民族都提出了諸多的財富思想,建立了各自的財富觀,中華民族亦不例外。先秦時期,在齊魯大地上生活的思想家、政治家們已從不同角度與各自立場,提出了對于財富的理解與意見,形成了豐富的財富思想,建立了正確的財富觀。
這些對中國社會財富思想有所建樹的齊魯諸子,主要包括先后在齊為相的政治家管仲、晏嬰,在魯興辦私學的思想家孔子、孟子,為齊人魯人尚有爭議的推行兼愛的實踐家墨子等,而雖非齊魯之人卻在齊稷下學宮任祭酒,承繼儒家思想卻集齊魯文化之大成的荀子,也應列入其中。他們關于財富的論說甚多,主要散見于他們或其門徒結著的一些篇章中。諸子提出的財富思想,雖各有偏重差異,但卻彼此補充、融通,共同搭建了一個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對其后中國社會財富思想的發展產生了基礎性、導向性的作用。
齊魯諸子的財富論說略顯散亂,但是通盤看,紛紜之中抵牾少而融通多,理論體系的脈絡較為清晰。大略言之,其對于財富問題的論說主要出自兩個認知維度:一是從社會或國家管理的角度,站在治政者立場上,探討社會財富的運營與管理問題;一是從大眾或個人道德固守的角度,立于社會倫理立場上,言說個人財富的獲取與使用問題。一言以蔽之,不妨將前者稱之為財富治政論(或財富管理論),后者稱之為財富倫理論(或財富道德論)。財富治政論與財富倫理論是齊魯文化財富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二者又各自包蘊著豐富的內涵。對于齊魯文化中的財富倫理思想,筆者另撰篇章加以論析,本文主要是對齊魯諸子的財富治政思想作以概略性的述論。
相對而言,財富具有二重屬性:個人屬性與社會屬性,二者是一體之二面。財富的個人屬性存在于私有制條件下,而其社會屬性卻與人類社會的存在相始終。齊魯諸子的財富治政思想就是對財富的社會屬性確然認識之后的理性認知。從人類的存在與發展看,一個國家或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經濟集團,財富的生產、儲藏、分配與消耗是其無時不在運行的功能,對社會治政階層而言,對財富實施宏觀管理與調控更是一項重要的職能。身處社會精英階層之中,齊魯諸子也從“牧民者”—治政階層角度,提出了諸多應對社會財富管理的意見與主張,其中以在齊為治政者成員的管子、晏子及荀子論述較多,而在魯心系民生推行仁政的思想家孔子、孟子也有論及。他們從社會財富的生聚與運營兩個環節,從治國基礎、富民策略,財富的生產、分配與消費,乃至行政耗費降低、社會福利實施等多個角度,提出了一整套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行之有效的財富治政思想與理論。下面對之進行新的闡析。
一、國富民富:強國安眾基礎
齊魯諸子在參與社會治理、建言治政的過程中,認識到國家的強大乃至稱霸天下,社會秩序的穩定、民眾的歸附及禮儀文明的建立等,均離不開國家經濟的富強與百姓生活的富庶。于國于民的財用充足,是強國安眾的基礎。
對此齊相管仲有明確認識,并在治政中予以不懈追求。《管子·制分》有言,“治者所道富也”“富者所道強也”“強者所道勝也”“勝者所道制也”[1]94,這是一個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治政者先求國之富,再求國之強,繼求勝他國,最后求制他國,富國是第一要務。他認為對外用兵倘無國家富裕為保障是難以取勝的:“舉兵之日而境內貧,戰不必勝,勝則多死,得地而國敗。”(《管子·兵法》)[1]56,雖僥幸勝利必多犧牲,易引發亡國危機。管子認為[1]144使國家、社會富裕是治政者的最高責任“富上而足下,此圣王之至事也。”(《管子·小問》)其后齊相晏嬰遺囑亦言:“國不可窮,窮不可竊也。”(《晏子春秋·卷第六·第三十)[2]323國家貧窮,治政者難以竊據其位久遠。
經濟上的富裕對國家而言其利多有。國家富裕可使遠者歸附,《管子·牧民》言:“國多財,則遠者來”[1]1,因為“民,利之則來,害之則去。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無擇也。”(《管子·形勢解》)[1]171富裕之地易得財利,百姓自然容易被招致。國家富裕利于百姓的安居,《管子·治國》言:“民富則安鄉重家”[1]137,孟子亦言:“有恒產者有恒心”。(《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08百姓有產有業則不易輕去鄉國。國家富裕有利于社會穩定,《管子·五輔》言:“倉廩實而囹圄空”[1]29、“倉廩虛而囹圄實”[1]30。社會風氣與國家經濟榮衰息息相關,孔子有言:“地而不殖,財物不蕃,萬民饑寒,教訓不行,風俗淫僻,人民流散,曰危。”(《孔子家語·執轡》)[4]66經濟蕭條會帶來風氣敗壞與社會危機。國家富裕有利于禮儀教化的實施,《管子·牧民》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1]1《管子·治國》亦言,國富則百姓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雖變俗易習”[1]137,百姓富足不僅便于治理,而且易被教化改變,社會禮儀文明因而能夠生成。國富之益多多,故治政者務求于國富。
何為國富?《管子·立政》談到使國富,君王應致力的五事時有言:“山澤救於火,草木植成,國之富也;溝瀆遂於隘,鄣水安其藏,國之富也;桑麻植於野,五谷宜其地,國之富也;六畜育於家,瓜瓠葷菜百果備具,國之富也;工事無刻鏤,女事無文章,國之富也。”[1]9包括涵養山林、興修水利、發展農業等多種經濟,及不求奢靡等諸多內容,可見國富是指社會經濟的發展,其中包含增長社會財富使百姓富裕的內容。諸子認為,國富不在于君王之有與官府倉廩之藏的富足,荀子甚至認為“亡國富筐篋,實府庫。”(《荀子·王制》)[5]33,只求府庫之藏是亡國之兆。齊魯諸子認識到國家的府庫之藏與運營之費來自于對百姓的稅斂,管子對桓公有言:“齊國百姓,公之本也。”(《管子·霸形》)[1]79舉大事成霸業的根本在于百姓,百姓稅賦是國家財政的來源。也就是說,對于國富與民富的關系,他們有著徹然的理解,民富而后國富,孔子答哀公有言,為政當“使民富且壽”,他言“省力役,薄賦斂,則民富矣”,哀公擔心如此“國貧矣。”孔子則曰:“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子富而父母貧者也。”(《孔子家語·賢君》)[4]36荀子也認為國富在于“以政裕民”“故知節用裕民,則必有仁義圣良之名,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積矣。 ”(《荀子·富國》)[5]39其言:“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荀子·富國》)[5]44民富則國富,某種意義上民富與國富含義對等。
齊魯諸子認識到,治理國家、穩定社會的根本在于使百姓富裕,《管子·治國》言:“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因為“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則難治也。故治國常富,而亂國常貧。是以善為國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1]137百姓富裕后則能安居而守法,便于治理。荀子言:“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荀子·王制》)[5]33在他看來,富民更是稱王天下的前提。
那么治政者如何富民或者說富國呢? 《管子·制分》有言:“治者所道富也,治而未必富也,必知富之事,然后能富。”[1]94諸子認識到治政者治理社會以富裕為追求,僅有良好意愿是不夠的,必須知曉富民或富國之理之策,然后采取必要措施加以落實,才能達成求富之目的。
二、生財有術:治政力務
就如何富民或富國,齊魯諸子提出了一個指導思想,就是充分認識百姓對財利求取的急迫之心,加以必要的順應與引導。管子認為求利是百姓自然之性,《管子·禁藏》言:“審利害之所在,民之去就,如火之于燥濕,水之于高下。”[1]152“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焉。”因此“善者勢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來,不煩不擾,而民自富,如鳥之覆卵,無形無聲,而唯見其成。”[1]151順應百姓對利的求取動機與趨向,“圉之以害,牽之以利”,加以相應的調控,百姓自會以其作為實現富足。孔子對子張談到從政“五美”之一“君子惠而不費”時,亦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6]135,利用百姓對利的追求而成就事功。而荀子則出于管子,認識到求利是人性惡的表現,也主張在治政中加以利用使之滿足并予以必要的限制。
就富民富國的具體策略而言,齊魯諸子從治理社會增長財富立場上,提出了一系列主張,如《管子·牧民》言:“務五谷,則食足;養桑麻、育六畜,則民富。”[1]2《荀子·富國》言:“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5]40、“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余。”[5]39其言論基本上包含了治政者應當力務的求富策術。齊魯諸子提出的求富策略,大體上包括下列重要內容:
(一)務本:農為國本
身處農業社會中,齊魯諸子認識到開墾土地、發展農業、增產糧食的重要性,因而把農業視為國家穩定、富裕、強大的根本,視為經濟發展的第一要務,提出了務本、固本的主張。
《管子·牧民》言:“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1]1《管子·五輔》言:“善為政者,田疇墾而國邑實。”[1]30管子認為牧民治政者應當重視糧食生產與土地開墾,因為“農事勝則入粟多,入粟多則國富。”(《管子·治國》)[1]137所以“慎富在務地。”(《管子·樞言》)[1]37孔子則言君子“行己有六本”,其一為“治政有理矣,而農為本”(《孔子家語·六本》)[4]40,君子治政必須力務農業。墨子也認識到糧食生產或者說糧食安全對于百姓、國家(君王)的重要意義,《墨子·七患》言:“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為養也。故民無仰,則君無養;民無食,則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務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節也。”[7]15因之提出“以時生財,固本而用財,則財足”[7]16的主張。當然諸子的以農為本,不單純指種植五谷,更包括“養桑麻、育六畜”等農事內容。
而有害于農事的一切作為則被視為在于去除之列,《管子·治國》言:“先王者善為民除害興利,故天下之民歸之。所謂興利者,利農事也;所謂除害者,禁害農事也。”[1]137由此抑末的思想很早即被諸子提出,《管子·治國》言:“是以先王知眾民、強兵、廣地、富國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農事。”[1]137荀子亦言要“省商賈之數”(《荀子·富國》)[5]40,在生產力有限的時代中,從事于“末作”“奇巧”或“商賈”的人數與從事農業勞作的人數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保證農業生產的勞力所需是治政者必然的政策選擇,但是“禁末作”思想自其全面來看,卻非是對商業的絕對壓制。
中國數千年的農業社會中,齊魯諸子以農為本、以農富國、重視糧食安全的思想為后世治政階層普遍接受與實施,歷史影響深遠。
(二)輕斂:取民有度
宮廷、官府、軍隊等國家機構及其人員的財政用耗來自于百姓的賦稅,在生產相對不足的時代,從發展經濟、穩定社會的角度,齊魯諸子提出了輕斂稅負、取民有度的主張。
諸子認為取之于民不能害百姓之財,管子對桓公有言:“其收之也,不奪民財;其施之也,不失有德。富上而足下,此圣王之至事也。”《管子·小問》)[1]137厚斂于民會致使民困,百姓就會產生衣食之憂,管子言:“人甚憂饑,而稅斂重。”(《管子·霸形》)[1]79從而離心于君王、國家,晏子對魯昭公談安國眾民之術時言:“慢聽厚斂則民散”(《晏子春秋·卷第四·第十四》)[2]191,這不利于國家之治與大事之舉。孟子甚至認為,“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孟子·告子章句下》)[3]292無道厚斂者,臣為民賊,君為求富不仁之夏桀,去亡日不遠。
而薄斂于民,可使百姓富有,孔子答哀公問政有言:“省力役,薄賦斂,則民富矣。”(《孔子家語·賢君》)[4]36孟子亦言:“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孟子·盡心章句上》)[3]313更可取得民心以成事業,晏子認為桓公成霸業之因在于“不以飲食之辟害民之財,不以宮室之侈勞人之力,節取于民。”(《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七》)[2]131所以孟子有言:“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08他把“薄稅斂”視為君王“施仁政于民”的一項舉措,并言“仁者無敵”(《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1。
《管子·權修》言:“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取于民無度,用之不止,國雖大必危。”[1]6這也是齊魯政治家們總結歷史與現實興衰經驗,對如何取財于民且保證民生的共同認知。
(三)恤力:使民以時
為了一些公共事務國家不免征發勞役、使用民力,在如何使用民力上,齊魯諸子提出了使民以時、愛惜民力、不使民勞的主張。
《管子·形勢解》言:“天生四時,地生萬財,以養萬物而無取焉。”[1]173農業社會的生產節律是順應天地四時之替,依循春種夏耘秋收冬藏進行勞作,才有衣食之用,因此增長財富必須知時、守時,《管子·禁藏》言:“夫動靜順然后和也,不失其時然后富。”[1]152孔子言:“生財有時矣。”(《孔子家語·六本》)[4]40墨子言:“故先民以時生財,固本而用財,則財足。”(《墨子·七患》)[7]15而治政者治理天下,也必使百姓順應天時之變以務農桑,《管子·形勢解》言:“明主配天地者也,教民以時,勸之以耕織,以厚民養,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1]173孟子亦言當“食之以時”(《孟子·盡心章句上》)[3]313。所以在使用民力之時,不能有誤民時,耽誤農耕勞作,而當使民以時—不占用農作時間,《管子·霸形》言:“舉事以時,則人不傷勞。”[1]79晏子也認為使用百姓應“作工不歷時,使民不盡力。”(《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二十六》)[2]167如此則民親君王。否則的話,孟子有言:“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這是“陷溺其民”(《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1,一旦遭逢戰爭,難以致民迎敵。
在如何使用民力上,諸子認為應當體恤民勞,不要輕易征用民眾,否則不僅有礙百姓的財富生產,于國家安危也多有不利,《管子·權修》言:“輕用眾,使民勞,則民力竭矣,賦斂厚,則下怨上矣。民力竭,則令不行矣。下怨上,令不行,而求敵之勿謀己,不可得也。”[1]5孔子、孟子就如何使用民力,還提出了以義以禮使民的主張,孔子對子產言“君子之道”四者之一為“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6]27,孟子亦言,對百姓“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孟子·盡心章句上》)[3]313這些都是出自愛護百姓、惜憐勞力、使民以時的主張。
(四)節儉:實藏用贍
人類社會的存在發展既在創造財富,同時也在消耗財富,創造多于消耗,則財富有余,消耗多于創造,則財富匱乏。在生產力不發達、產出有限的時代,齊魯諸子提出了節用的主張。
諸子對于節用與財富積累的關系,以及節用所具有的社會意義,有著明確的認識,《管子·禁藏》言:“故圣人之制事也,能節宮室、通車輿以實藏,則國必富、位必尊;能適衣服、去玩好以奉本,而用必贍、身必安矣;能移無益之事、無補之費,通幣行禮,而黨必多、交必親矣。”[1]150生活用度上的節制可使財用充足,亦讓人位尊身安交厚,《荀子·天論》亦言:“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若奢侈用事,則財用不足,“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5]78不節儉多貪求,就會陷于困頓,從而有害于國家乃至自身,《管子·禁藏》言:“夫眾人者,多營于物,而苦其力、勞其心,故困而不贍,大者以失其國,小者以危其身。”[1]151
節用主張雖是對由上而下的全社會而言,但主要還是對于統治階層尤其是君王的要求,因為宮廷及各級官僚機關的財政耗費來自百姓,耗費過大必定厚斂于民眾,百姓負擔就會加重,所以齊魯諸子對于君王及國家治政提出了節儉、節欲的主張,晏子答魯昭公何以安國安眾時有言:“事大養小,安國之器也;謹聽節儉,眾民之術也。”(《晏子春秋·卷第四·第十四》)[2]191對景公的欲效法圣王之居服,晏子認為“法其節儉則可,法其服、居其室,無益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四》)[2]87就如何富民安眾,晏子答景公時再言:“節欲則民富,中聽則民安。”(《晏子春秋·卷第四·第七》)[2]182孔子回答景公問政時亦言:“政在節財。”(《孔子家語·賢君》)[4]35就治理國家而提出了“節用而愛人”(《論語·學而》)[6]2的主張。
墨子的節用主張最為突出,他對君王的用財提出了節儉的要求,《墨子·辭過》言:“故國貧而民難治也。君欲實天下之治,而惡其亂也,當為宮室,不可不節。”[7]30他甚至將之與國家興亡相聯系:“儉節則昌,淫佚則亡。”要求君王在宮室、衣服、食欲、舟車、蓄私等個人耗財方面“不可不節”[7]31。他認為君王在為政上也應“去其無用之費”“其發令、興事、使民、用財也,無加用而為者,是故用財不費,民德不勞,其興利多矣!”(《墨子·節用上》)[7]76對整個社會而言,他主張當“擇務而從事”,并有針對性地提出治政措施:“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墨子·魯問》)[7]199認為,全社會性的節儉可降低用耗而擺脫貧困窘境。
節用是應對物質匱乏,增加財富積累的重要方法,也是古代中國人在社會活動與個人生活中恪守的信條。
(五)節采:取物有限
人類生活仰仗的物質資料出于人們的勞作,更來自于自然的饋贈。對于自然財富的獲取,齊魯諸子從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角度,很早就建立了生態倫理,提出了節采的主張,要求人們做到以時采伐、取物有限,從而使自然能夠休養生息,最終產出有繼,人們獲財無窮,人與自然都能得以持續發展。
晏子認識到,只有節制生活用度與取物欲望,山林川澤才不會遭受逼勒太甚,如此才是順乎神明,山川方能長久供物與人,其云:“古者先君之干福也,政必合乎民,行必順乎神。節宮室,不敢大斬伐,以無逼山林;節飲食,無多畋漁,以無逼川澤;祝宗用事,辭罪而不敢有所求也。是以神民俱順,而山川納祿。”(《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2]139孔子更是身體力行,《論語·述而》記,孔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6]43,對魚鳥有仁,網開一面。孔門弟子所作《禮記·王制》有言:“無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禮,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禮記·王制》)[8]93要求人們在田獵之中應以禮約束,做到不斬殺殆盡;對自然之物的獲取應該有時有限,不可貪得無度。孔子弟子曾參甚至將之提升到孝的角度來談論:“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禮記·祭義》)[8]358他認為使父母不匱于物養是大孝,而以時取物,可使供物不匱乏;只要做到取物有限,自然產出財富自會豐饒,孟子曰:“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5
可見古人對于自然資源的開采、獲取有著理性的節制,他們反對毀滅性掠奪自然財富的行為。
(六)興市:商以利民
對于商業利民富國的重要作用,齊魯諸子也有明確認識,尤其是在齊的管子等人,充分肯定了商業對社會流通與財富增長所具有的價值。
管子等雖然提出過節儉主張,但只是相對于生產不足而言,他認為消費上的過于節儉或過于奢侈,對生產都有不利。這在人們購藏“金”(貨幣)的價格變動上即可見出,《管子·乘馬》言:“故儉則傷事,侈則傷貨。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侈則金貴,金貴則貨賤,故傷貨。”[1]13過于節儉,因購買不足而金價低,則導致生產缺乏動力;過于奢侈,人們購置黃金必多,金價必高,其他產品則因貨幣不足而價低,影響生產獲利。所以對此必須知量知節,“為之有道”,進行有效的調節,《管子·國蓄》言:“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盡也。 ”[1]197他認為掌控黃金、貨幣的供應,可調控糧食的生產,使生產力得以盡皆調動。
肯定了消費對于經濟發展的意義,就必然肯定市場、商業—“末事”的存在價值,《管子·乘馬》云:“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1]13無集市則民用匱乏,因此必須興市。發展集市經濟,必然就商人對國家的經濟開發、貨物流通、生產促進的作用給予充分肯定。《管子·侈靡》言:“然后移商人于國,非用人也。不擇鄉而處,不擇君而使,出則從利,入則不守。國之山林也,則而利之。市塵之所及,二依其本。故上侈而下靡,而君臣相上下相親,則君臣之財不私藏。然則貪動枳而得食矣。徙邑移市,亦為數一。”[1]113發展商業是重要的治國富民策略。管子等認為,治理國家必須發揮商業的重要作用,使百姓從中獲利受益,《管子·國蓄》言:“凡將為國,不通于輕重,不可為籠以守民;不能調通民利,不可以語制為大治。”而國家勢力也與商業勢力相匹配,并由其體現出來,“是故萬乘之國有萬乘之賈,千乘之國有千乘之賈。”[1]197管子認為商業(末)的發展,是農業(本)發展之后消費(侈)要求的必然,《管子·侈靡》有言:“市也者,勸也,勸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不侈,本事不得立。”[1]111如果沒有市場,無有消費,則農業(本)也不會有充分的發展。
在魯諸子雖然少談商業,但是從《論語·先進》之記“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6]68來看,對子貢貿易致富的商業活動,孔子也是持肯定態度的。
對商以利民,齊魯諸子給予高度重視。其實就是后世所謂的重本抑末,從歷史發展來看,也只是相對于本與末的勞力投入而言,抑末并非是絕對的。
三、運財有道:治政必明
對社會財富如何實現更好的運轉流配,促進經濟發展與穩定社會秩序,齊魯諸子從社會財富管理者角度,提出了一系列掌控、運營、分配、調節社會財富的財政策略,以求社會財富能夠實現良性運轉,獲取最大的社會效益,實現其社會價值。齊魯諸子治政實踐與思考探索中的運財策略,大體包括以下一些內容:
(一)制產:安民以恒
《管子·治國》言:“國富則安鄉重家”“民貧則危鄉輕家”[1]137,其已認識到擁有一定財產,百姓可固守家業,不易輕去鄉離國,而少為犯禁之事,有利于社會的治理,故而齊魯諸子所言的“富民”主張中,實則包含著使百姓擁有財產益于社會穩定的思想。
到孟子之時,對這個問題的論說就更為明晰了,《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記孟子有言:“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3]17君王使百姓擁有必要的養家糊口的土地田宅,可使百姓安居常固、守法易使。
這些主張正是在看到了現實中無業失產游民、流民帶給社會秩序的沖擊、瓦解之力后的一種必然認知。使民有產,使生恒心,是齊魯諸子關于財富的社會分配、調控的一個重要思想。從戰國到后世社會中實行的授田制,及對百姓輕徭薄賦政策的實施,可以說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與落實。
(二)均財:調節并聚
財富分布于社會中,必然部分掌控于個人手中,而財富的私有屬性也決定了,由種種原因而形成的財富積聚,最終必將導致社會貧富差距的懸殊。針對這種情況,齊魯諸子提出了財富“均”與“分”的主張,要求通過必要的政策調節,使財富在社會中形成合理的配置,以利于社會的穩定與發展。
《管子·牧民》有言:“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1]3管子認為就社會而言,整體性的財富匱乏不足為患,財富的不能均分卻是隱憂,《管子·輕重甲》載管子言,桓公雖勸人墾田耕種,力務農業,但仍有人餓死街衢;雖發行貨幣,致力通商,但仍有人買子求錢,其原因在于“谷有所藏也”“財有所并也”,是由于財富的過于集中,管子認為,“人君不能散積聚,調高下,分并財,君雖強本趣耕,發草立幣而無止,民猶若不足也。”[1]175指出是由于君王不能采取措施調節財富的過分積聚,雖然致力于富民,但百姓仍然會有不滿足。晏子則認為,古之圣君“其取財也,權有無,均貧富,不以養嗜欲。”(《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一》)[2]142其主張君王斂賦應據財富有無各有差別,以實現貧富的均衡。孔子也與管晏等人認識略同,《論語·季氏》記其言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6]109其把財富的均衡視作國家安寧的保障。
齊魯諸子均貧富的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北朝及唐代實行的均田制正是這種思想的踐行。但是歷代農民起義屢屢打出的“均貧富”口號卻是對之的片面理解。齊魯諸子所言“均貧富”,不是財富的絕對平均,而是在各自層級內的一種均衡。對此荀子有明確的論述,《荀子·王制》言“分均則不偏”,是因為地位同則所求同,因此物不足,不足則爭,爭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5]33“分均”是在等級存在下各安禮義的分配。財富均衡雖是只在各自層級中,但是調節并聚的均財主張,依然有利于社會的經濟發展與秩序穩定。
(三)蓄積:備養濟眾
從社會穩定角度,齊魯諸子提出了加強糧食等生活物資國家儲備的主張。《禮記·王制》言:“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非其國也。”[8]94墨子亦言:“故《周書》曰:‘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此之謂國備。”(《墨子·七患》)[7]17荀子更言:“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荀子·富國》)[5]39“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 (《荀子·天論》)[5]78“臧其余”與“養備”是為政的內容,財物蓄備的目的是防亂杜變,以備天災人禍等不時之需。
而對于君王府庫的財富之藏,齊魯諸子則提出了與人、分人的主張。他們看到了財富積聚所帶來的某種條件下的危險性,《管子·樞言》有言:“蓄藏積陳朽腐,不以與人者殆。”[1]39晏子則屢對景公陳言君王藏財不用、不周濟百姓所具有的危害,他言:“夫藏財而不用,兇也,財茍失守,下其報環至。其次昧財之失守,委而不以分人者,百姓必進自分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九 》)[2]97又言:“藏余不分,則民盜”(《晏子春秋·卷第五·第二十二)[2]260不僅會生出抱怨,還會招致百姓搶奪,甚至導致亡國,他言:“君不推此,而茍營內好私,使財貨偏有所聚,菽粟幣帛腐于囷府,惠不遍加于百姓,公心不周乎萬國,則桀紂之所以亡也。”(《晏子春秋·卷第七·第八》)[2]341他認為,“故君人者與其請于人,不如請于己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九 》)[2]98與其使人分其財不如自行分財與人,做到“上無朽蠹之藏,下無凍餒之民”,這才是“賢君之治國若此。”(《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七》)[2]152他認為桓公所以成霸業,“節取于民,而普施之,府無藏,倉無粟。”(《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七》)[2]131將蓄積之財施與百姓是其原因之一。
古時君王之藏,一定意義上也是國家府庫之藏,談君王儲藏之用,實際上也是談國家財富儲備之用,取于民而用于民,這是齊魯諸子的共識。荀子言:“故田野荒而倉廩實,百姓虛而府庫滿,夫是之謂國蹶。”(《荀子·富國》)[5]44又言:“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荀子·王制》)[5]33他把國家財富貯藏與施濟百姓之困與國家盛衰興亡聯系在一起。
(四)賑濟:福利天下
社會是多數人的結群,而少數人的生存狀態卻關乎社會的穩定,因此治政社會必須關注少數人尤其是社會弱者的生存情況。在齊的政治家們對于救危扶貧、濟弱問病的社會福利問題早就有所認識,并將其列為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管子·入國》有言:“入國四旬,五行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養疾,五曰合獨,六曰問疾,七曰通窮,八曰振困,九曰接絕。”[1]154這也是君王“以天下之財,利天下之人”(《管子·霸言》)[1]82安定百姓的必然作為。晏子也就社會弱者提出了“共秩”—社會贍養的建議,其對景公建言:“圣王見賢以樂賢,見不肖以哀不肖。今請求老弱之不養,鰥寡之無室者,論而共秩焉。”景公接受了建議,“于是老弱有養,鰥寡有室。”(《晏子春秋·卷第五·第八》)[2]237社會福利在實踐的層面得到了切實的落實。實際上在齊建國之時,這個問題就已經得到重視,《六韜·文韜·盈虛》記,太公稱贊帝堯被百姓擁戴為日月、父母,因為他“存善天下鰥寡孤獨,賑贍禍亡之家。其自奉也甚薄,其賦役也甚寡,故萬民富樂而無饑寒之色。”[9]10實際上是把堯視為治政效仿的榜樣。
在魯的思想家也對賑濟弱勢群體等社會福利問題極為重視,《禮記·禮運》有記,孔子對大同社會的描述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8]154將社會福利的普遍實施看作大同社會的標志,后世的儒士們更是將這一社會理想奉為最高的追求。
(五)崇義:求利有制
治政者治理社會以富國富民為求,那么求富是否為治國的唯一目的呢?對此齊魯諸子予以斷然否定。《管子·形勢解》言:“地大國富,民眾兵強,此盛滿之國也。雖已盛滿,無德厚以安之,無度數以治之,則國非其國,而民無其民也。”[1]175管子認為在物質財富之上,國家治理還有更高的道德與秩序要求。孔子答子貢之問時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為治政根本,三者中不得已而去者依次為為去兵、去食,最不可去者為民信,他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6]75他把誠信的建立看得高于物質性的求取。
齊魯諸子認為,一個社會不能把對物質財富的求取,其稱之為利,視為唯一目的而加以崇尚或放縱。孔子有言:“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6]19對于利的求取不加約束,會使社會中多生怨憤之情,從而產生矛盾。《禮記·大學》亦言:“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8]488治理國家只求取物質之利,則小人受用,災害隨之而至。孟子也認為:“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
因此在治理社會上,齊魯諸子提出了“義”的概念,《管子·牧民》言:“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1]1可見單純經濟上的求富治理理念是等而下之的。在利的求取上,諸子提出了先義后利的價值要求。晏子曰:“廉之謂公正,讓之謂保德。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怨利生孽,維義可以為長存。且紛爭者不勝其禍,辭讓者不失其福。”(《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四》)[2]301要求人們在利的紛爭上以義加以辭讓。《禮記·大學》則要求,從國家安危出發,“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8]488墨子亦言:“天下有義則生,無義則死;有義則富,無義則貧;有義則治,無義則亂。然則天欲其生而惡其死,欲其富而惡其貧,欲其治而惡其亂。此我所以知天欲義而惡不義也。”(《墨子·天志上》)[7]90其把立義于富之先看作是天之意愿。孟子更要求君王將行仁義置于求利之上,他言:“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
那么何為義?墨子對此有詳盡的解釋:“曰:‘義正者,何若?曰:‘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若事上利天,中利鬼,下利人,三利而無所不利,是謂天德。”(《墨子·天志下》)[7]101義是人們相互間的相愛相親相讓,非是相詐相奪相殘。荀子則言:“夫義者,內節于人而外節于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調于民者也,內外上下節者,義之情也。”(《荀子·強國》)[5]77把義看作是社會各安其位的互相節制。在對義的理解上,諸子理解大致相同。
關于義的來源,墨子認為出于天,是“天德”的體現。荀子則認為出人性,“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二者不可去一,但治政者以作為可使之互勝,他認為:“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社會的價值擇取取決于在上者的引導,“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擇取不同則產生的社會影響有別,“上好義,則民暗飭矣;上好富,則民死利矣。”(《荀子·大略》)[5]130
統而言之,先秦諸子所謂的義,實是在社會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一種維護社會秩序穩定與和諧的理性認同,其被社會思想家、治政者認知而有意識地倡導與教化,則內化為道德,外化為禮儀,對人的行為形成約束,一定條件下它要求犧牲或讓渡個人的利益,以成就其存在的價值。
在利益求取上,先秦諸子對于義的崇尚,歷史影響深遠,先利后義、以義制利的理念成為中國社會財富思想的重要組成。
(六)明禮:用財知節
社會中一部分財富往往為個人持有,其使用與耗費取決于個人自主,但是從社會管理的角度而言,其又全非個人行為,因而齊魯諸子主張,對社會成員的財富用耗加以必要的限制,使人們的用財消費做到知節有度。
在齊的管子和晏子對此早有論述。《管子·立政》言:“度爵而制服,量祿而用財。飲食有量,衣服有制,宮室有度,六畜人徒有數,舟車陳器有禁。修生則有軒冕、服位、谷祿、田宅之分,死則有棺槨、絞衾、壙壟之度。雖有賢身貴體,毋其爵,不敢服其服;雖有富家多資,毋其祿,不敢用其財。”[1]10管子主張人的生之用、死之有都應有一定限制性規定,用財要合于自己的名位之制。晏子則提出了“幅利”的說法,他言:“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為之制度,使無遷也。夫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無黜嫚,謂之幅利。”(《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五》)[2]303他認為財富的擁有、使用應該為之設定邊界,以防止無限制帶來人們的驕奢淫逸。
孔子則從“中人”—普通人性情上論述了用財有量有度的必要性,他說:“中人之情也,有余則侈,不足則儉,無禁則淫,無度則逸,從欲則敗,是故鞭樸之子,不從父之教,刑戮之民,不從君之令,此言疾之難忍,急之難行也。故君子不急斷,不急制,使飲食有量,衣服有節,宮室有度,畜積有數,車器有限,所以防亂之原也。夫度量不可明,是中人所由之令。”(《孔子家語·六本》)[4]44他認為財富的有余與不足都能帶來人情之偏、行為之亂,因此使人所持財富有一定之數,可以防止禍亂產生。這種對財富的規定性限制就叫“制度”,其作用孔子有言:“是以上有制度,則民知所止;民知所止,則不犯。”(《孔子家語·五刑解》)[4]19是以從國到家都有如此之規定,孔子云:“故制國不過千乘,都城不過百雉,家富不過百乘。”(《禮記·坊記》)[8]403這就叫作“坊民”,以之約束安定百姓。
這種對財富的擁有、使用有所限制性規定的“制度”,在古代社會中具體表現或者落實為所謂“禮”的規定。齊魯諸子認為,百姓用財必須明禮,應該做到知節有度,合于禮制。
對以禮理財治國的重要作用,晏子有論述:“維禮可以已之。其在禮也,家施不及國,民不懈,貨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諂,大夫不收公利。”(《晏子春秋·卷第七·第十五》)[2]354可各安其位以求財。孔子認為,禮的產生就是出于防亂目的而對財富的求取、擁有、使用所做的限制性規定,他說:“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于約,貴不慊于上。故亂益亡。”(《禮記·坊記》)[8]403荀子繼承了孔子思想,其從人性惡角度認為,為防止爭物生亂,禮由此制就,《荀子·禮論》言:“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5]89
在先秦,禮是人們社會行為的規范,包含著豐富內容,按照孔子、荀子之論,它源起于對財物分配、擁有、享用的社會性調節,作用在于安定社會秩序,因而禮的落實也就是社會之“義”的實現,《禮記·禮器》有言:“是故昔先王之制禮也,因其財物而致其義焉爾。”[8]173那么在財富的擁有、使用上,依禮而為應該達到何種程度呢?《論語·顏淵》記,孔子答景公問政時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6]76對答中實則包含著管子各安其位“量祿用財”的思想。《荀子·禮論》言:“故禮者,養也。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5]89禮使財富之得各自有別,貧富之差各稱其位。荀子認為,只有如此,社會才能既有“分”又有“合”,從而實現社會的“和一”,《荀子·榮辱》言:“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5]14
為財制度,以禮用財的思想,對后世社會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它使得財富在中國社會中從來就沒有一極獨大過,從管子開始,治政者一直警惕“富能祿之”—“富人用金玉事主而來焉,主離法而聽之,此所謂富而祿之也。”(《管子·任法》)[1]130對富人以財富干預政事有所防范。歷來治政者均對財富的使用設定了邊界,使之有禮有制,合于身份地位,而無逾越。因而既富且貴為世人崇尚,財富與祿位成為社會價值追求,價值標準一極獨大的社會,并非健康的社會。
(七)施教:以理民性
治政者以富民為求,富民之后,是否即為大功告成,其后又當如何作為呢?齊魯諸子認為經濟發展之后,應當對百姓施以教化,使之明禮知義,最終達成社會道德的醇厚與秩序的井然。也就是說在社會富庶的發展層次之上,還應當有社會文明的實現。
《管子·牧民》有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1]1倉廩實衣食足只是知禮節知榮辱的經濟基礎,二者雖有先后,卻不是自動生成的關系,這有賴于社會的教化才能得以落實。對此孔子有明確的認識,《論語·子路》記:“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6]83孔子認為社會治政當先求人口增殖,再求百姓富裕,最后施以教化,達成文明。
百姓富裕之后的教化內容,孟子有論:“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14當先教之以人倫之理,實現人倫秩序。在荀子看來,教民與富民同樣重要,《荀子·大略》言:“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故家五畝宅,百畝田,務其業而勿奪其時,所以富之也。立大學,設庠序,修六禮,明十教,所以道之也。”[5]129教民是為了理民之性,教化的手段與內容是多樣的,最終目的是引導百姓歸于社會秩序與禮儀文明。
四、齊魯財富治政思想的歷史淵源、影響及現實意義
從歷史發展來看,齊魯文化是一個變化而難以界定的概念,但就歷史影響而言,通常意義上其含義是指先秦時期產生并傳承在齊魯兩地的文化,在此我們談論財富思想所言的齊魯文化,也是就二者歷史影響的統而言之。應該說在財富思想上,齊與魯的政治家、思想家之間在一些基本問題上有著一致性意見,表現出高度的融通性。但是對比尋其差異,齊、魯文化自有側重:從個人道德角度做出的財富倫理論多出自在魯諸子,而從社會管理角度做出的財富治政論,多出自在齊諸子。二者間差異的產生究其原因,當與各自的自然環境、經濟傳統與文化取向等密切相關。
從自然、經濟因素來看,齊為沿海之國,境內多丘陵,山海物產豐富,其多從通魚鹽于天下中獲利,商貿有著悠久的傳統。《尚書·禹貢》有記:“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濰、淄既道。厥土白墳,海濱廣斥。厥田惟上下,厥賦中上。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鉛、松、 怪石。菜夷作牧。厥篚檿絲,浮于汶,達于濟。 ”[10]31《史記·五帝本紀》亦記:“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11]5可見三代之前齊國商貿已經較為活躍。而太公受封于齊地之后,更是因襲傳統,注重發展工商之業,《史記·齊太公世家》記:“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11]246齊國由此開始強大。太公注重于富國富民,《六韜·文韜·守土》記其言曰:“是故人君必從事于富,不富無以為仁,不施無以合親。 ”[9]19其后歷代君王無不把發展經濟、增長社會財富視為治國要務,至桓公、管仲時,更是以富國強國為上策,《史記·貨殖列傳》有記:“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11]932齊國稱霸于天下,其強勢持續至戰國之末。自建國始,求富求霸一直為齊國奉行不移的基本國策,因此在齊諸子關于財富的治政論述較多,從國家宏觀層面為治政者提出財富的治政或管理理論,表現出極為重視社會財富的生產、增殖與調控的一面。
與齊國相比,魯國位處內陸,境內地勢平坦,百姓多務農桑,屬于農業型國家,物產較單一,商貿不夠發達,社會財富增值較為緩慢,百姓循天時而勞獲,易于治理,治政者對社會財富的管理多因循一定的慣性。再者與齊國尚功求利的治國之策不同,魯國自建國之始便將禮義倫理的教化與建立放在了社會治政的首位,《呂氏春秋·秋仲冬紀·長見》有記:“呂太公望封于齊,周公旦封于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12]343這種基本國策影響深遠,至諸國經濟勢力急劇分化的春秋之時,孔孟等仍持言禮儀、仁政,是以在魯諸子談及財富治政之論不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這只是齊與魯對比相對而言,在魯諸子雖多從個人倫理角度談論財富,但是也不乏從社會治政角度而出的財富之論,如孔子富民而教、孟子使民有產等觀點,都是見解深刻的財富治政之論。
經前述分析可見,齊魯兩地的政治家、思想家從社會管理、施政的角度,在財富生產、運營、管理等方面,提出了諸多可貴的見解,彼此間互為補充融通,構筑了一個財富治政的理論體系,其思想光彩奪人眼目,實踐價值尤其凸顯。齊、魯文化間具有極強的融通互補性,因而在歷史發展中二者逐漸融一,形成了具有豐厚內涵的文化共同體,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秦漢以后齊魯文化的影響作用尤為明顯,儒術獨尊,使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財富倫理思想成為中國社會數千年的主流價值觀,其作用與意義毋庸贅述。齊魯文化中的財富治政思想也為歷朝統治階層所認可與接受,并在經濟發展、社會治理中予以了切實落實,歷朝歷代對社會財富管理的施政措施中,都可看到齊魯諸子財富治政思想的顯現。而由管子、荀子等人的經濟、政治思想發展而出的法家、兵家思想等,更是受到了后世的推崇與奉行,成為中國社會治國理政思想的重要組成。就其對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作用而言,如果說齊魯文化中的財富倫理思想更多提供了用以教化民眾價值觀的“治之道”,那么其財富治政思想則更多提供了用以調控社會財富的“治之術”。
時至今天,當代中國社會經過經濟改革,生產力迅速發展,物質財富急劇增殖,人們生活水平極大提高,社會正走在富裕之路上,但是諸多問題亦隨之產生。從社會道德層面來看,正確財富觀的弘揚與教化的缺位,使得人們唯利是圖、唯富是求,驕奢淫逸成為生活風尚,導致社會道德坍塌淪喪。從財富管理層面來看,相應的社會責任失落,國家對于社會財富的生產、運營管控一時失策,導致自然資源遭受毀滅性開發,生存環境惡化,而財富分配不公、收入調節不利、福利保障不足等,更是導致社會中兩極分化加劇,貧富對立嚴重,階層裂隙擴大,社會不穩定因素增多,這些問題都影響著中國社會的持續穩定健康和諧發展。就目前的社會現實來看,國家急需采取必要的治政措施,加強對于社會財富的管理與調控,以解決目前社會發展面臨的困局。而數千年前齊魯文化中已然出現并較為成熟的財富治政思想,對于當下的現實需求,依然存在超越性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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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