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典奇麗凌亂碧，樓臺七寶漫相譏

摘 要：吳文英是南宋著名詞人，也是我國詞學史上爭議較大的一位詞人。自宋南宋張炎《詞源》以夢窗詞就被視為凝澀質實，隱辭幽思始，而后世之論詞者多從張氏之說。直到清代周濟、陳廷焯、戈載等人，謂其詞“奇思壯采”“運意深遠”，對夢窗詞推崇備至。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給夢窗詞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本文從“質實”的角度，來探討何為質實、夢窗詞質實的原因以及清代對夢窗詞新的理解。

關鍵詞：夢窗詞質實；用典套語；反“質實”說

作者簡介：梁瀟（1994.3-），女，遼寧省鐵嶺人，吉林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4-0-02

張炎是南宋著名格律派詞人，同時也是一位詞論者，著有《詞源》一書。《詞源》是一部體系嚴密的詞學理論著作，不僅對南宋末期詞壇頗有影響，余波甚至延及清初浙西、常州一派。而吳文英詞“質實”這一觀點就是張炎在《詞源》中最先提出來的。

一、夢窗詞“質實”解

《詞源》以“清空騷雅”論詞，自成一派，而“質實”正是與“清空”相對者。“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味。”[1]張炎認為姜白石詞屬“清空”一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2]，而吳文英詞多“質實”，以《聲聲慢》“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為例，評曰“前八字恐亦太澀”。張炎在《詞源》論吳詞，曾謂：“吳夢窗之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即言吳詞隱晦幽渺，眩人眼目，一旦拆段拆句常墜入無端之門，令人不知所云。后世論吳詞，大都秉承張炎之評，譏詆吳詞晦澀堆垛。胡云翼曾說：“夢窗詞有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講究用事，太講究字面了。……惟其專在用事和字面上講求，不注意詞的全部脈絡，縱然字面修飾得很看，字句應用得很巧妙，也還不過是一些破碎的美麗辭句。”[3]

何為“質實”，《詞源》并沒有具體說明。清人沈雄《古今詞話》所謂“質實則苦生澀”[4]，亦顯空泛。直到今人劉少雄具體說明了何為“質實”：“《詞源》所說的‘質實，是指在修辭形貌上相對于‘清空的一種詞弊，它往往是由于堆垛實字、辭句過于研練所致，有文氣不舒暢、片段不成文、晦澀難懂等種種弊端。”[5]這解釋了“質實”形成的原因及因此造就的詞風，基本上對吳詞質實做出了相對明確的判斷。

二、夢窗詞“質實”的特質

吳詞“晦澀”的原因，那就是多使用“古典”和“套語”。吳文英在寫詞的時候往往引用人們并不熟知的僻典。如《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幽云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就引用了禹廟的典故。據《紹興府志》記載，禹廟，梁朝時所建，某一風雨之夜，禹廟之梁化而為龍，飛入鏡湖與龍斗。后人見到梁上水淋淋并有很多水藻，甚為驚異，于是用鐵索將梁鎖于柱上。大禹治水的故事耳熟能詳，可是禹廟之事就很少有人了解。引如此僻典融入抒情的詞當中，毋怪乎“質實”了。再者，夢窗運用熟典時，有時亦打破典故的慣常用法，賦予典故新的含義，在熟典中生出新奇。比如《木蘭花慢·游虎丘》：“紫騮嘶凍草，曉云鎖，岫眉顰。”中的“紫騮”的原典為《陌上桑》“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但是夢窗將紫馬作為郡守坐騎的代稱，就相對生僻。夢窗的詞如李賀、李商隱之詩，尚奇詭，瑰邁奇古。然詞不同于詩，詞乃長短句，句式更加靈活，且“詩莊詞媚”，詞的表達偏于含蓄蘊藉，境界也較詩狹深，這使夢窗的詞更加含蓄溫婉，讓人難以理解詞中內涵。

其次，夢窗喜用“套語”，他在寫詞時，經常用一些比較生疏奇詭的詞語，如《八聲甘州·靈巖陪庾幕諸公游》中“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二句，“酸”“膩”“腥”諸字，均非詞中常用的吟花弄月一類的詞匯。“酸風”出自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東關酸風射眸子”，長安東門霜風凄緊，直射眸子，不僅眼為之“酸”，亦且心為之“酸”。“膩水”出自杜牧《阿房宮賦》中的“渭流漲膩，棄脂水也”，意謂當年西施在館娃宮中洗妝的脂水流到山下的采香涇里，竟使水邊野花都染上了脂粉的腥膩氣味。“腥”，原為令人聞之不快的氣味，一般很少能用到古詩詞中，而在夢窗詞中，則為一種獨特的、驚醒人的嗅覺印象。夢窗屢用“腥”來代花之氣味，如《高陽臺·過種山》：“最無情，巖上閑花，腥染春愁。”顯然，“這是一種比尋常的花香更能刺激作者和讀者的味道，這也是佇延讀者審美過程的手法”。[6]這一筆寫花之腥味，奇譎幽麗，使歷史陳跡變得可見、可觸、可嗅，從內涵的層面來講，則是對“殘霸”夫差奢侈淫逸導致亡國的冷雋嘲諷。夢窗喜用生僻的怪詞，并且還力求在這些詞語中挖掘內涵，來更好地體現作者內心情感，同樣，這也是夢窗“善煉字面”的體現，是夢窗詞“澀”之原因之一。

除了以上兩個方面，夢窗詞常常跳躍，時空交錯，其中夾雜著關于夢窗的心境，尤其是夢境的描寫，有“現代意識流”之寫法的特征。比如《祝英臺近·春日客龜溪游廢園》：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蓮步。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處。 晝閑度。因甚天也慳春，輕陰便成雨。綠暗長亭，歸夢趁飛絮。有情花影闌干，鶯聲門徑，解留我、霎時凝佇。

上片先寫古苑、冷竹、溪邊，然后轉而寫時光逝去，兩鬢微霜。緊接著寫自己在云山深處，云山可能是經過古苑、冷竹和溪邊而到達的可見的景色，也有可能指過去一年居無定所的漂泊。下片作者的思緒再次飄遠，隨著春風到了長亭之外。長亭之后又寫到了夢境，在夢中回到了廢園，并且花影、鶯聲和門徑都有了人的情感，開始挽留作者。作者一會兒寫云山，一會兒又回到了長亭，不僅在空間上交錯，也現實與夢境也是相更迭，極具跳躍性。

再者，夢窗作詞時不善用虛字，多用實詞。例如吳夢窗的一首《浪淘沙慢》，只用了四個虛字，而柳永和周邦彥都寫過同一詞牌，柳永虛字用了九處，周邦彥用了六處。虛字可以起到呼喚照應、增添情韻的作用，過度地運用實字就會適得其反，讓作品顯得生硬凝滯。吳詞被譏諷為“質實”、“不成片段”，與虛字較少使用也有很大的關系。

三、后世反吳詞“質實”之論調

張炎批評夢窗詞質實，時人也有不同的看法。黃昇《中興以來絕妙好詞選》引伊煥語稱贊夢窗：“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公之言也。”[7]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亦稱：“夢窗深得清真之妙。”[8]沒有批評夢窗詞的質實，相反贊揚了他繼承了周邦彥的密麗清圓，工于格律的妙處。元明之際，詞風荒率，到了清代，詞學復興，常州詞派為糾正浙派末流堆填弄巧、寄興不高之弊，尊從詞體，強調寄托，將吳文英的詞作作為藥方，大力挖掘質實的可取之處。

常州詞派的理論家周濟在其所編撰的《宋四家詞選》中寫道：“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濃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9]可見，他認為吳詞想象奇特，詞采壯美，有“清泚”“濃摯”之勢，且力圖達到清真“渾化”的境界，一反宋代張炎的態度，對吳文英評價甚高。他從“意”的角度出發，強調夢窗詞的寄托之意。“夢窗每于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夢窗非無澀處，總勝空滑。況其佳者，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數，追尋已遠。”[10]在常州詞派的同時，戈載也推崇夢窗詞的意境：“貌觀之雕繪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11]可見，他以吳詞文采斐然，卻又質而不實，字里行間都有氣韻靈性。

清末民初是夢窗詞經典化時代，陳廷焯等人對吳文英都很推崇。“夢窗才情橫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樹一幟，亦不專師白石也。”[12]陳廷焯將夢窗詞獨立出來，認為吳文英在周邦彥、秦觀、姜夔、史達祖之外另開辟了詞境的一個新天地。這種觀點在《云韶集》中更為明顯。“夢窗詞如蓬萊縹緲，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夢窗詞以曠逸之才，發沉靜之思。”[13]陳廷焯用“沉靜”二字評價吳文英，這是對夢窗詞的新一層理解。自宋代張炎始，對吳文英的評價無外乎為“質實”“晦澀”，然“沉靜”一詞不僅道出了夢窗詞作雖然凝澀晦味卻仍舊有感發之情致和感動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加上“過舊居思故國”之作，再細細讀之，吳詞更顯得悲慨深邃。

相比在宋代直接被貼上了“質實”的標簽，夢窗詞在清代的地位已明顯提高，得到了很多詞學家的贊揚和推崇。在近代，越來越多的學者研究吳文英詞，除卻“質實”之外，學者們也力圖用更恰當的詞匯更新穎的角度來讓夢窗詞更全面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為我們以后更深入地研究吳文英詞提供了更多的理論基礎。

四、結語

自南宋張炎《詞源》始，吳詞就被戴上了“質實”的帽子，直到清代以前，大多數論詞家持有類似的觀點。誠然夢窗喜用僻典，多加套語，少用實字，又常常將自己的心理感知和夢境融入詞中，與柳永、周邦彥等人相比，讀起來確實感到晦澀難懂。但如清代周濟、陳廷焯等人所論述，夢窗詞意境深遠，想象奇特，奇思壯美，在煉字煉句的同時又有沉郁之悲慨，字里行間又有靈動之情致，用一個“質實”來概括不免單一片面了。

注釋：

[1]【宋】張炎著.沈義父著.夏承燾校注《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頁。

[2]同上。

[3]胡云翼.《宋詞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版.165頁。

[4]【清】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838頁。

[5]劉少雄.南宋姜吳典雅詞派相關詞學論題之探討[M].臺北臺大出版委員會，1995：150。

[6]【宋】吳文英著.吳蓓箋校.《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第4頁。

[7]【南宋】黃昇編選：《中興以來絕妙好詞選》，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圭璋校點，《唐宋人選唐宋詞》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835 頁。

[8]【宋】張炎著.沈義父著.夏承燾校注《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9]【清】周濟.《宋四家詞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 1958年版.第2頁。

[10]【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顧學頡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9年版.第7頁。

[11]【清】戈載.《宋七家詞選》.《吳文英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12]【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

[13]【清】陳廷焯.《云韶集》.《詞話叢編補編》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1576頁。

參考文獻：

[1]周濟.《宋四家詞選》[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 1958年版。

[2]陳廷焯撰.《白雨齋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年版。

[3]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M]. 顧學頡校點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9年版。

[4]張炎著.沈義父著.《詞源注 樂府指迷箋釋》[M].夏承燾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5]陳廷焯.《云韶集》.《詞話叢編補編》[M].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版。

[6]唐圭璋主編.《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版。

[7]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

[8]王國維著.《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

[9]施蟄存編著.《宋元詞話》[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年版。

[10]沈祖棻著.《宋詞賞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年版。

[11]袁仁林.《虛字說》[M].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

[12]戈載.《宋七家詞選》[M].《吳文英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

[13]吳文英著.吳蓓箋校.《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4]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15]周明秀.《詞學審美范疇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16]譚學純. 孫虹.《吳夢窗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