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新
“我只想當一個好醫生,事實證明,我做到了。”
“視而見,見則思,思而行,行必果,這是我行醫一輩子,自然而然的總結。”
幾次死里逃生,汪忠鎬一度被診斷為“過敏性哮喘”,其實卻是“胃食管反流”。這段從誤診到治愈的故事,汪忠鎬講了十多年。
從一次學術會議說起
2017年11月11日,北京漢華國際飯店三樓,中國醫療保健國際交流促進會胃食管反流多學科分會2017年年會暨第八屆汪忠鎬醫學論壇——國際胃食管氣道反流高峰論壇在這里舉行。
醫學類學術會議以人的名字命名,國內外不多見。汪忠鎬醫學論壇是他的學生們一再堅持的結果。
本次論壇的開幕式上,汪忠鎬致辭:“書里沒有的,要把它寫進去;書里錯的,要把它改過來。”這是他讀書時就有的想法,也是長期以來對自己的要求,如今說出來,是希望大家共同努力。
這句話的背后,有一個汪忠鎬講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故事。
不明原因的“窒息”
2004年12月,汪忠鎬到外地給一位布加綜合征患者做手術。按照計劃,頭天晚上會診,次日上午手術。會診完畢回到賓館已經很晚,夜里汪忠鎬突發憋悶,被送進急診室。在他記憶里,那是第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其實,在此之前,汪忠鎬也經常在夜里一兩點鐘被憋醒。不能平躺,他就索性坐起來工作,然后白天繼續上班。在旁人看來,他并無異常。2005年,他又經歷了4次致命的窒息,幸虧每次都能在第一時間被送到急診室搶救,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也未影響工作。其中有一次,在被搶救后的第二天,正在打點滴的汪忠鎬接到電話說有患者在手術臺上突然大出血,需要搶救,他掛斷電話,拔下針頭就沖出病房,搶救結束后,回到病房繼續輸液。
汪忠鎬想找發病的原因,多次去看呼吸科醫生,每次得到的診斷意見各不相同:過敏性鼻炎、過敏性支氣管哮喘、呼吸暫停綜合征……他用過很多藥,經常一種新藥剛出來就用上。醫生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等下一種新藥出來,你就有希望了。”但卻常常是希望變成失望。當花花綠綠的藥盒鋪滿茶幾的時候,汪忠鎬遲疑了:“這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窒息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引爆。那段時間,他常常需要通過咳嗽緩解咽喉不適。學術會議上,他不好意思當著大家的面咳嗽,只好頻頻往洗手間跑。
汪忠鎬問自己:“人活一口氣,我這口氣怎么就這么難呢?”
醫者自醫
醫不自醫,但汪忠鎬卻是例外。
汪忠鎬不認為自己得了哮喘,也不認可呼吸暫停綜合征引發窒息的診斷。
在一次國際會議上,來自印度的Kotwal教授提醒他,有沒有可能是胃食管反流呢?不過胃食管反流的典型癥狀是燒心、反酸、胸疼,汪忠鎬一樣也沒有。回國后,汪忠鎬找到消化科,給自己做了食管內24小時pH值監測。結果顯示,有200多次反流,最長的一次持續42分鐘,而這個時段恰好憋氣最為嚴重。看到這個結果,他確信自己的憋氣就是胃食管反流引起的。
汪忠鎬提出的治療方案是通過手術將賁門縮緊,但卻碰到了另外一個難題:沒有醫生愿意給一位“哮喘”病人做胃部手術,因為沒有人相信他給自己下的診斷。
又是一個工作日,汪忠鎬再次窒息發作,硬生生地倒在了眾人面前。
一定要手術,國內找不到醫生,就到國外找。“做完手術,即使一點效果沒有,我照樣感謝你。”他懇請醫生盡管放心,而且還要“矯枉過正”,讓賁門比正常狀態偏緊一些。雖然這樣做很可能導致吃飯費力,但至少可以呼吸,可以活著。
2006年3月25日,汪忠鎬在美國接受了胃底折疊手術,當晚即見效果,呼吸順暢。不過,賁門確實有點緊,從此飯量少了很多。汪忠鎬向醫生表示感謝,卻隱瞞了飯量減少的事實,作為一個病人,他認為這是自己需要恪守的“患德”。
看著自己的鋇餐造影X光片,汪忠鎬問自己:“我這么‘該死的病人,怎么就活了?”看著看著,他敏銳地發現了一個機理:咽部類似“鳥嘴”,一般情況下處于關合狀態;食管反流上來的水和氣經過咽部“鳥嘴”達到一種噴射狀態,類似經過噴壺或者香水瓶,酸性氣霧進入氣道引發窒息,形成和過敏性哮喘一樣的癥狀。繼而,他提出胃食管反流的四個不同階段,將胃食管反流從現象上升為理論。
將“重大發現”廣而告之
“我是不是還應該做點什么,讓跟我一樣的病人早日得到治療,脫離苦海?”他問自己。很快,汪忠鎬在《科學時報》發表科普文章《胃食管反流不可忽視》。
2006年4月29日,國內首家胃食管反流病中心在二炮總醫院(現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火箭軍總醫院)成立。一間病房,算上主任汪忠鎬,一共3個工作人員。中心成立當天,一位長期被誤診為哮喘的胃食管反流病患者接受了內鏡射頻技術手術。
看到門診患者寥寥無幾,汪忠鎬心里起急,他為那些正在飽受胃食管反流折磨的病人急,他為病人不知道有病可醫急。正確的診斷與及時合適的治療,對患者至關重要,這也是醫生的職責。他常說:要挽救所有被誤診的患者,讓他們盡早脫離病痛折磨;要幫助所有醫生,通過模糊的表象,盡早鎖定胃食管反流的診斷。
沒有想太多,汪忠鎬帶著同事去醫院門口的街道義診。為宣傳胃食管反流,他開始頻繁接受媒體采訪,甚至上電視現身說法,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這段“死里逃生”的故事。這些舉動,讓熟悉汪忠鎬的人大為吃驚,早年已是血管外科的杰出醫生,汪忠鎬常常拒絕采訪,可是出了名的低調。
《臨床誤診誤治》2006年第5期首篇刊登了汪忠鎬的論文《胃食管反流病不容忽視——談中老年胃食管反流病》,同時刊發了裘法祖院士為他寫的推薦信,建議發表這篇文章。在二人近30年的交往中,裘院士在學術、事業、生活上都給予汪忠鎬無微不至的關懷,“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每每談起裘法祖院士,汪忠鎬總是感慨萬千。
經過汪忠鎬團隊十多年的推廣和幫助,人們對胃食管反流的認識程度大幅度提高。目前,全國很多醫院都已開設胃食管反流診療中心。
關于汪忠鎬和胃食管反流的故事,有人說“該著”,就該著汪忠鎬得這個病,換了誰都不好使;也有人說“幸虧”,幸虧汪忠鎬,才找到病因。他自己卻說:“我把病人的疾苦放在心中,只有這樣,才能有最大的動力,千方百計為病人想辦法。”
汪忠鎬遵從父親的意見,走上從醫的道路,開始了他懸壺濟世的一生。在布加綜合征領域,汪忠鎬代表國際最高水平。
懸壺濟世三代人
汪忠鎬出生在1937年9月,正值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三歲的汪忠鎬跟隨父母開始了流亡的生活,三次險些命喪日本侵略者的屠刀。逃亡路上,遍地是同胞們的尸體,到處是燒黑的房屋。當時,父親是軍醫,他親眼目睹父親為搶救病人奔忙,悉心照料每一位病人。對父親的崇拜,使他在幼年時便對醫生這個職業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1956年,汪忠鎬參加高考。心想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在志愿上填報了清華大學電機系。誰料父親知道后震怒,要求兒子學醫。汪忠鎬理解父親的苦心,遂改報醫學。他想報考協和醫學院,可偏巧那年協和沒有招生計劃,只好改報上海醫科大學,并最終以高分錄取。
讀書期間,汪忠鎬表現出超越他人的勤奮。實習期間,他自學英文,翻譯了一本南非醫生著的英文版《臨床體征學》。俄語出身的他,通過查字典完成了嗜鉻細胞瘤英文材料的查閱,寫出滿滿10頁的病人首日入院日志。
1961年畢業分配之際,按照當時的規矩,汪忠鎬填寫了5個分配志愿,都在長江以南,但最終卻被挑選到協和醫院,并且成為曾憲九教授的學生。當時的曾憲九,已經是我國外科學泰斗級人物,是中國現代基本外科學重要奠基人之一。汪忠鎬的“協和”夢“意外”地圓了,懸壺濟世的一生就此開始,并在孩子們的身上得到延續。如今,他的兩個孩子均選擇醫生作為自己的職業。
協和醫院好成長
協和醫院充分滿足了汪忠鎬對于學習的渴望:從診室到手術室,從患者到醫生,從醫學典籍到經典病例。“貪婪”并不足以描述此時的汪忠鎬,他沉浸在知識的海洋里,無法自拔。
協和工作26年,汪忠鎬靠常人難以企及的勤奮和鉆研,從醫生成長為醫學大家。他要感謝的人很多,但最難以忘懷的,還是恩師曾憲九。
作為指導老師,曾憲九親自動手給汪忠鎬修改論文,大到句子結構,小到單詞拼寫錯誤。他們同臺手術,汪忠鎬是主刀醫生,曾憲九做第一助手。曾憲九堅持“沒有隨訪就沒有文章”,并以此為理由“壓”下了汪忠鎬首次成功實施3例“布加綜合征”手術的論文。在導師的指導下,汪忠鎬開始對胃癌手術患者進行隨訪跟蹤研究,25年,1250個病例,查閱資料、寫信、采集信息、統計數據、分析材料,從來沒有馬虎過。直至今日,汪忠鎬對胃食管反流診療的隨訪工作一直在進行。
曾憲九教授查房,是協和的一道風景,他總是在現場詳細講解如何認真細致地觀察和檢查患者,如何縝密地分析研究病癥,如何提出正確的診治方法和手段。此后幾十年,汪忠鎬一直遵循恩師的查房制度。
曾憲九說過這樣一句話:外科是“Art and Science(藝術加科學)”,這也成為汪忠鎬行醫路上的座右銘。故事要從“6·26病房”說起。“6·26病房”是“文化大革命”期間設置的特殊病房,專門收納貧下中農患者。在那個特殊時期,老教授們“靠邊站”,還是青年醫師的汪忠鎬被迫“頂大梁”,擔起了協和醫院“6·26病房”的重任。身患疑難雜癥的病人從全國各地涌入醫院,汪忠鎬感到自己面對著前所未有的挑戰。無所適從之時,他悟到恩師關于外科的體會,外科可以在科學的原則上,發揮藝術性創造,解決遇到的實際問題。他大膽思考,在有限條件下,針對每一個病人的實際情況,別具匠心地提出治療方案。
曾憲九高尚的醫德、嚴謹的治學態度、科學的思維方式、無以倫比的醫術,深刻影響了汪忠鎬。
1985年5月,曾憲九教授離世。當遺體從太平間推出來做最后的告別時,由于氣溫變化,老人滿臉是“汗”。汪忠鎬飽含淚水,用手絹小心翼翼地將老師臉上的“汗”拭去。
攻克世界醫學難題
汪忠鎬有個習慣——寫總結,不論每天的工作多忙,他都會抽空將思考變成文字。當年,家里生活再緊張,每個月2元錢的稿紙費從來沒斷過。如今,有數可查的文章超過1000篇。汪忠鎬說:“不能說我文章有多高的質量,但甭管質量怎么樣,每一篇起碼都能解決一個問題。”這就是汪忠鎬的初心。
多年以后,汪忠鎬總結出自己一輩子的行醫體會:視而見,見則思,思而行,行必果。
在協和,汪忠鎬跑的最勤的地方是病案室、圖書館。發黃的病例伴著他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也是在這里,他第一次找到布加綜合征的文獻。
如今,布加綜合征的起因和處理辦法都已經非常清晰。它是由各種原因所致肝靜脈和其開口以上段下腔靜脈阻塞性病變引起的常伴有下腔靜脈高壓的一種肝后門脈高壓癥。由于發病原因復雜、癥狀多樣,且不同地區的癥狀差異很大,因此處理方法非常多。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布加綜合征卻鮮為人知。面對病人腹水、骨瘦如柴、發熱的癥狀,沒有人知道病因究竟何在。
在協和醫院臨床病例討論會上,汪忠鎬從張孝騫教授那里第一次聽說“布加綜合征”。會議結束后,他馬上就去查閱資料,從《希氏內科學》中僅找到2/3頁材料。此后幾十年,汪忠鎬根據上千例臨床經驗,總結出24個治療方案,成就了他世界知名專家的國際地位。
在中國,血管外科尤其是布加綜合征的研究,汪忠鎬是一個代表性人物,是一個品牌。如果不是他自己堅決反對,中國血管外科很可能會被命名為“汪氏血管外科”。而《汪忠鎬血管外科學》之所以在書名上署了名字,則在于裘法祖院士的堅持。全書共計1568頁,重3千克。
總結一輩子的行醫體會,汪忠鎬說,我把病人的疾苦放在了心里。
病人需要的,他都給
生逢特殊年代,汪忠鎬的行醫經歷異常豐富,很多手術是在簡陋的鄉鎮衛生院進行的。1970年,汪忠鎬所在的西北醫療隊下鄉服務,他作為主刀醫生為一名消化道嚴重出血的患者進行胃大部分切除手術。病人術前大出血、休克,急需輸血。得知患者血型和自己的一樣,危急時刻,汪忠鎬下了手術臺,轉身伸出手臂,獻出200毫升血。眾人見狀,也紛紛效仿,病人很快轉危為安。
十幾年前,一位患者接受了復雜的手術,出院在即,打算乘火車從北京回溫州。汪忠鎬急了,好不容易治好了,坐火車時間太久對病情不利,那怎么能行!汪忠鎬硬是塞給患者2000元錢,讓他買飛機票。意外的是,時隔兩年后患者將2000元又寄還回來。
在汪忠鎬的內心深處,總是希望能給病人再多一點同情,再多一點關心,多一點認真。正是在這種心理的驅動下,他不斷提高對自己的要求。
“我是窮人的大夫”
有一次,汪忠鎬從報紙上看到汪輝祖的故事,便與父親聊起來。他感動于此人的光明磊落、剛直不阿,雖歷盡滄桑,依然保持真誠、坦誠,更感嘆此人的性格與自己如此之相像。不料父親聽后哈哈大笑,說此人就是他的祖宗——龍莊公。此后,汪忠鎬經常戲稱自己的性格是“返祖現象”。
有人問汪忠鎬,這么高強度的工作,靠什么“補藥”支撐?汪忠鎬說:“給別人治好,心里那種感覺,就是生命的補藥。”如今,80歲的汪忠鎬依然東奔西走,他很少去大城市醫院,更多的是往小地方跑。他認為自己是窮人的大夫,基層更需要他。
汪忠鎬說:“我只想當一個好醫生,事實證明,我做到了。”